2023年11月一个周末下午5点,冬日的夜幕在窗外悄然降临。
纽约的冬天寒冷而漫长。我二十几年前不仅对纽约的冬天毫不知情,对纽约其他方面的了解也近乎为零(比如生活成本极高),只知道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全美排名前列,我若要继续在教育领域深造,就应该申请这所学校。
我就这样懵懂而执着地来到了纽约。
此刻坐在纽约皇后区Astoria的寓所回想2002年盛夏,我似乎还能感受到北京西四大街上的热浪——那天我从中国农业银行取出十好几万,放在帆布书包里,蹬着自行车到西四的一家中国银行去存款。我一路蹬着车,一路想可不要这时候出什么交通意外——谁能想到这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鼓鼓的帆布书包里会是满满的现金呢?我到现在也再也没有怀揣过这么多现金了!留学签证要求出示财产证明,足够在美国学习和生活,而且必须是中国银行的存款证明。中国留学生如我,家里虽然没有这么多存款,不知为何觉得到了美国会有别的办法——跟别的留学生一样——只需在面见签证官时“打肿脸充胖子”就可以了。当时天文数字的存款,是好几家亲戚东拼西凑起来的。明知道里面的钱没多少是自家的(自己的可是分文没有),看到银行开出一张大额存款证明,感觉还是沉甸甸的。好在那天西四大街一路空旷,波澜不惊。
那个夏天, 在我站到美国签证官面前回答问题之前,蹬着自行车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光是学校里就有好些部门,比方档案馆、研究生办公室、教育系办公室,等等都得一一盖章。因为我是师范生,过去几年的学费都算是国家资助,为的是鼓励大家毕业以后从事教育。既然我要出国,报效祖国教育事业的计划自然泡汤,所以得补交这几年的学费,并一一出具证明,才能办理护照——好在师范院校的学费就当时也不是那么吓人,家里咬咬牙也就补交了,否则出国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终于护照办好了,财产证明也备齐,最关键的一天到来了:到美国驻北京领馆面签。2002年7月17日,距911还不到一年,美领馆以拒签著称。当时在出国留学的学生里流行一个“太傻” 论坛,大家津津有味地在 “太傻” 回顾自己的签证经历,不论成败,都满怀奉献精神为后继者提供讯息,分析签证官的性情,预测走向,提供经验。当然,不论怎样充分准备,每个去签证的学生都知道运气占了很大成分。我也不例外。
我记得那天穿了条灰白的裤子,无袖浅绿色上衣,和男朋友Kama一起去了美领馆。进入签证厅之前检查很严格,手机、钥匙、书包什么的一律不许带进去;还有一些人到了门口发现少带了复印资料,或者标准照片什么的——这样竟然带动了签证馆附近的经济:存包的、复印的、快照的,还有签好证需要的快递服务、国际机票……还没进美领馆,已经可以感受到浓浓的出国气息了。
我把所有的资料事先装在一个透明的文件袋(网站上看到的信息)拿在手中按照预约时间进了美领馆。Kama只能等在门外。签证处人满为患,冷气开得很足,让我后悔没有穿带袖的上衣。为了维持秩序提高效率,领馆根据颜色分队排序,让人有些意外。后来我多次往返中美,到北京美领馆签证处面签,对这一套就很熟悉了。现在大数据,人工智能这么发达了,不知领馆签证处的这套程序有没有革新呢?
我已经忘了签证官的模样,印象当中似乎并不特别友善,一板一眼就事论事。我站的那一队看起来都是出国留学的年轻人,我前面排了10个人——他们一个个满怀希望地走到签证窗口,申请书上被敲了一记章后,默默地收拾好各种材料离开——我站得笔挺,听着签证官的声音通过一个小麦克风从签证窗后面传来,有种玻璃般的生硬。我猜我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很平静:要是签证没过,我就留在中国,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损失。完成签证,只不过是让一件事情有始有终而已。然而签证官没有问我很多问题,对我准备的很多照片等等材料也不感兴趣。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记得他最后递给我一张粉红色的纸条,说,
“Welcome to America.” (欢迎来美国)
我从签证馆走出来,有些恍惚,直觉一种重大的变化已经开始,跟高三那年,我在重庆荣昌小镇收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样。虽然我还是站在北京秀水街美国领事馆门口,上午的阳光并不很强烈,天空有些灰蒙蒙的,跟两个小时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恍惚感告诉我:我的人生轨迹已经因此不同。这个世界看我的方式也已经发生改变——看看簇拥过来,兜售中美单程国际机票的票贩子就再明显不过了。
比起拿到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的通知书,获得赴美留学签证似乎更值得庆贺:那时有很多拿到名校全奖,仍然被拒签,让人扼腕痛惜的传闻。除了给远在荣昌老家的母亲打电话告诉签证通过,主要的庆祝方式是跟北师大的同学朋友们一起吃喝——那时正值毕业季,菁菁校园充斥着青涩的伤感,校园的草坪上常常有三三两两好友,怀抱吉他,几瓶“燕京啤酒”,为青春这场短暂的相逢道别。其中不乏校园恋人们,在人生的这道关口,分道扬镳,不知何年何月会再次相逢。即使再次相逢,彼此又会如何呢?
一个多月之后,我推着行李车,走进北京国际机场出发口,没有回头看送行的Kama。同来送行的还有几位朋友,Sub、Sunny、豪情——都是在北师大一个叫“远方”的旅行小团体相识的“驴友”——我后来回国还偶尔跟他们聚会,跟Kama则再也没有相见 了。
***
2002年8月27日,我踏上了美国的土地,陪伴我的是两只大箱子。根据 “太傻” 论坛上的建议,箱子里从洗发水到菜刀,不一而足。当时中国留学生戏言,要是飞机降落在沙漠,中国留学生也能立刻支锅做出米饭来。来肯尼迪机场接我的是几位来自澳门和香港朋友,通过同学介绍辗转认识,从未谋面,连电话都没有通过。我拿了签证,着手申请学生宿舍的时候才发现,宿舍早就排满了,而且贵得惊人,就算有空位我也无法考虑,这在我求学生涯里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问题。好在通过师大澳门同学丽妹的 “海外” 关系,这些在纽约素昧平生的中国朋友成了我在美国最先认识的人——微微发胖的Elaine和她的丈夫;一个头发短短的香港女学生,跟Elaine一家一起住在Brooklyn南边Bay Ridge一栋小房子里。他们到肯尼迪机场把我接到家中安顿下来,直到几个星期以后我在学校附近找到公寓。当时我面对全新的环境实在懵懂,甚至都没来得及领会和回应他们的好意与热心。现在回想,我很幸运初来乍到美国,能得到他们的眷顾,让我在举目无亲的 “魔都” ,有了最初的栖身之所。
第二天清晨在Elaine家我很早醒来,决定出门走走。跟许多从未到过美国的中国学生一样,我对于纽约的印象大多来自于电影、书籍、图片,还有一部90年代在中国很火的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纽约是一个嘈杂、绚丽、充满躁动与不安,但也让人兴奋不已的国际大都市。然而我飞跃重洋二十几个小时,第二天醒来看到的却是一条毫不起眼的街道,两边是矮矮的两层小楼,看上去也不是用什么高贵结实的材料修建的。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驶过一辆车,更显得寂静;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男子打开了二楼的一扇窗……没有什么让我特别兴奋的东西。而我的心里,慢慢地被一种遥远的思乡情绪所牵引——虽然离开中国只不过二十几个小时,那种相隔万里的感觉,在我站到Brooklyn的那条陌生的街道上时,就像周围的空气一样,已经开始渗透到我身体里了:下一次回到中国,回到熟悉的亲人和朋友中间, 又或是何时呢?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离开家乡到北京师范大学,在宿舍安顿下来后不久的一个晚上,躺在宿舍上铺的床上看书,房间里还有几个刚认识不久的大学同学,一种愁绪毫无理由的油然而生,挥之不去,渐渐让我的双眼盈满泪水。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前路也是那么茫然——一种充满不确定,让人激动,同时又悲喜交集的旅程再次开启了。
我申请的是哥伦比亚大学(简称“哥大”)教育学院的教育人类学,因为早闻哥大常青藤大学的大名,其教育学院当年在USA Today上排名仅次于哈佛教育学院,对于其他种种重要的方面,都缺乏仔细的考量:比方纽约昂贵的生活费,教育人类学究竟是个什么学问,在美国读文科对于中国学生有哪些挑战……既然拿到了来之不易的签证,美国的大门向自己敞开了,似乎没有不来试试的道理——好几个一起准备出国的朋友,因为种种原因,都没能出国,这样更显得自己有点傻运气。至于出国以后的更多规划,比方说学成之后是回国还是留在美国等等,都没有特别坚定,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或许也是缺乏远见的表现。我只知道自己勤奋好学,脑子还算聪明,也不怕吃苦,命运既然待我不薄,在纽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运气这件事情,实在超出我控制的范围。即使我的性格,从小以刚硬著称,接受了中国学校正统教育里“人定胜天”的理念,不会完全听凭命运摆布,也没想过要主宰命运。
总而言之,我就是这样盲目地自信满满,又掺杂了一点侥幸心理,开始了纽约的人生。
2022年4月于纽约Asto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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