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2020 (6):随机性与自由

活在2020 (6):随机性与自由

标题图片:纽约Long Island City,2020年9月19日 (摄影:申展)

文/图: 申展/Shenzhan

2020年三月,一个漫长的、混沌的存在开始了。没有“上班”与“下班”;“回家”与“外出”;“工作”与“休息”……的区别——只有绵延不绝的时间,在四面墙壁构成的空间之中流逝。每一分钟跟下一分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墙,一样的家具,一样的人——连ZOOM上开会的,闲聊的,Happy Hour的,都没有变化。你只知道时间在流逝。

一开始,人们自然想,这样的日复一日,只是暂时的。

然而现在已经九月了。

纽约一千七百多所公立学校,本来预计9月10日开学。市教育局最高长官 Chancellor, Richard Carranza 9月1号在公众发布会上,胸有成竹地允诺学校已经做好了开学的一切准备:口罩,洗手液,手套,防护服,空气过滤,午餐,线上线下的课程……应有尽有——没过两天就宣布,学生推迟到9月21号入校。9月14号早上看新闻,得知一周以前老师们回校准备开学以来,已经有55名教师测试出感染新冠。皇后区某个学校的老师们拒绝进入校园,搬了椅子在学校门口的空地,一半是上班,一半是示威。

9月21号的开学计划,到了9月17号,继续是一个悬念:只有部分学校如期开学,有的学校要到10月1号才开学了。没有人知道安全有效的疫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问世;没有人知道美国11月大选的结果;没有人知道天气变冷以后是不是会有第二潮病毒来袭;没有人知道2021年会怎样开始——打开电视,新闻记者、知名观察评论员、特朗普、拜登、美国疾病防控中心的主任,首席传染病专家……每天都有重要人物对着镜头发言,回答问题,振振有词,像Richard Carranza(他毫无疑问也是重要人物之一)一样胸有成竹。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在下一分钟,第二天,或者下个星期被推翻。

我家的四壁,构成了一个很简单的空间。我和小米,一只精力充沛的12岁老猫,在此日日厮守。

这个空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几乎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家具和地板不会做出什么出乎预料的举动,除了积累灰尘本身,几乎是一尘不变。就连小米这种以独立性著称的动物,厮守久了她的脾气举动也多少在预料之中……事实上,自从在家工作以来,工作以外的生存的状态就是这样——凡事都得计划,否则除了在家呆坐,世界就好像静止了一样。虽然如前所述,整个世界其实好像一个已经沸腾的大漩涡,谁都不知道它奔流向何方。

这样的情形下我当然发奋计划。周三约朋友M做瑜伽,周五下班以后是跟C的Happy Hour,周六上午主持“成人英语会话”,晚上跟中国的家人微信;周日早上约J喝咖啡聊天,下午学习古琴……当然所有这些都通过网络,在电脑屏幕的小方格里渐渐习惯扁平的对方。

这样的好处,除了不用呆坐,也让别人佐证自己是一个沸腾的大漩涡的一部分。

好在我住在一幢小楼的第二层,还可以站在阳台上,看看楼下邻居的院子:各种植物发了疯似的生长,渐渐吞噬院子的空地。院子上空一根粗大的电线,成了各种野生动物的“高速公路”:松鼠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电线横跨院子上空;美丽的蓝冠鸟和小巧的“红衣主教”鸟会站在电线上放声高歌,肆无忌惮地求爱;一天晚上,一只浣熊竟也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地从院子这一头沿着电线爬行到那一头——院子里的野猫对这条“高速公路”倒没什么兴趣。它们在院子之间的篱笆附近为争夺地盘厮杀,半夜里黑黝黝的树丛里传来它们野兽般的低吼。白天你看它们躺在院子里棚屋顶上晒太阳,一脸若无其事地样子,还以为它们对于争夺地盘这样事情毫无兴趣呢。

我的阳台上开春以来陆续种了各种植物。最先种的是小西红柿、青椒和散发着特殊气息的草本植物basil。四月天气刚转暖,把培育好的小苗买来,直接栽到土里,浇上水,它们就开始生气勃勃地生长了,几乎不用担心病虫害啦,肥料啦,等等。只要水分充足,它们就很快乐——看看它们肥硕的,绿油油的叶子就知道了。

有一天我发现从超市买回来的土豆快发芽了,干脆就把它埋进了土里。顺带把一只胭脂小萝卜,两个芋头和三粒柠檬的种子也扔进了土里。土豆和芋头几乎毫不犹豫地发芽了,越来越茂盛的叶子表明它们的根茎在泥土里不断延伸;胭脂萝卜本来就有叶子,更努力长得更长,而且第一个开出一串毫不起眼的小花,第一个结出几个棕黄的小豆荚,裹着来年可以播下去的种子,每一颗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漂亮的,水灵灵的胭脂小萝卜。

柠檬的故事比较曲折。种子是浅浅地埋在土里的,尽管天天浇水,仍然一直毫无动静。好几个星期以后,我实在忍不住,把其中一颗种子扒出土来看个究竟,却发现一颗小芽已经从壳里破出了,只是还没长出土层而已——惶恐地把它埋回土里。好在过了几天,这颗种子终究破土而出了。旁边的两颗好像听到了召唤,也先后探出了两星小绿芽。虽然距离遥远,我已经开始很浪漫地想象如何在家里安置柠檬树了!

春天和夏天都已经过去了。

周围的一切似乎没有太大变化。除了阳台上、院子里的植物,和身上逐渐增加的衣服。你不断听到外面世界发生的种种:黑人George Floyd因白人警察过度执法窒息身亡,掀起了美国又一轮“Black Lives Matter”的新高潮;反种族歧视的游行示威在波特兰逐渐演化为一场警察与示威人群的长期对峙;《华盛顿邮报》记者,畅销书作家Bob Woodward的新书“Rage” (《震怒》)出版,称特朗普从一开始就在故意隐瞒疫情的严重性;美国国务院总理Pompeo宣布要在年底内关掉美国所有的孔子学院;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报道:美国将在本周日封禁微信——那时你正坐在公园的草坪上,锻炼完毕随意翻看手机:国内已经是周五的晚上,有几个朋有回复了你发出的QQ好友的请求;有几个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微信号被盗用了……好像每天都有轰炸,不是以往战争中硝烟弥漫炸弹,而是这些重磅的新闻,每一个都让心头一沉。你好像置身于看不见的枪林弹雨,早已伤痕累累,或许早已死去——然而每个周六的早晨,你还能坐在阳台上,看对面曾经蓬勃的花丛渐渐凋零;秋日的阳光温度正好;清晨的风送来已经老去的叶子相互摩擦的“哗哗”声,比春夏嫩叶的摩挲多了些硬度与苍凉,还有不知哪家窗外的风铃……一种不真实的单调与平静。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你读着杜牧一千多年前的诗句,想得到一些慰藉。

你也读艾略特:

“Where there is an end of it, the soundless wailing, “哪里是尽头,这无声的呐喊,

The silent withering of autumn flowers 秋日的花朵沉默地凋零

Dropping their petals and remaining motionless” 花瓣落下,一动不动”

--- “the Dry Salvages, Four Quartets, T.S. Eliot”, 1943 (艾略特《四重奏 枯船》1943)

无题(申展)

无题(申展)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然而你又被那个巨大的漩涡裹挟。


疫情最严重的四月,我也会偶尔骑车去曼哈顿。倒不是因为我胆子大,而是因为我意志薄弱:在家里待久了,心里毛毛的,就想着要出去——好在车技过硬,否则只有在家里发毛的份儿。

第一次骑车从我家到曼哈顿,是疫情开始五个星期以后。我像往常一样,从家骑到QueensBoro 大桥——这座气势恢宏的钢铁大桥横跨东河,是连接皇后区和曼哈顿的交通要道。从建筑上来说,在我看来一点不比布鲁克林大桥逊色(这当然是我不可避免的偏见)——然后沿着第二大道往南到40街,再向西穿过时报广场。有时候我会沿着51街,从曼哈顿东边一直横穿到最西边沿哈德逊河修葺得很规整的Riverside Park。一路上车辆虽然少了很多,自行车道上却满是垃圾。很难说在躲避车辆和路上的垃圾之间,我更倾向哪个。

天气好的时候,坐在Riverside Park,可以看见各色人等在自己眼前经过:穿着短袖跑得汗流浃背的帅哥;各自戴着口罩手拉着手走过的情侣;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一边推着婴儿车,一边在电话上聊天的年轻妈妈……有一天我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牵着一条狗走过。本来在公园里遛狗的人很多,根本很难引人注意。这个白人男子其貌不扬,穿着过膝的灰色外套,因为身材单薄,外套显得有些大,像一件袍子一样把他的整个上身套了进去,不仅跟其他人格格不入,跟那天明媚的阳光也形成反差——好像阳光透过一大朵云投下的一团阴影。跟他走在一起的却是一条神态倨傲的贵宾犬,深灰色卷曲的毛发像Riverside Park的草坪一样修剪得一丝不苟;它头上的毛发,更是一条精心保养的贵宾犬应该有的模样,跟长长的下垂的双耳一起,构成倨傲的一部分——跟周围好几个月没有打理头发的人类相比,它的确有充足的理由!

我坐在一边看那中年男子和贵宾犬走过,感慨如果不是我亲眼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碰巧所见,就不可能想象出这样的情形。原本并非是什么让人惊世骇俗的组合,我却久久不能忘记。这样的随机性曾经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不在我们预料当中的,随机性的瞬间,曾经每天都发生在我们周围,在上下班的地铁上,在去买午餐的大街上,在等候进入某个热闹的餐馆的队伍里——我们或者留意,或者漠视,但总归被这样的随机性包围;我们也因之成为它的一部分。或许这种随机性,就是自由的一种吧。我骑了大半天,穿过对自行车不甚友好的曼哈顿,才得以巧遇这样的随机性,当然会过目不忘了。

Astoria, New York City

2020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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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申展Shenzhan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艺术馆“入口,2020年9月5日。 (摄影/申展)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艺术馆“入口,2020年9月5日。 (摄影/申展)

万能的微信朋友圈!

《活在2020(4):博物馆与全球化》里提到纽约大都会亚洲艺术馆门前的壁画。2020年9月5日我把该厅所有的展品介绍翻了个遍,始终没能发现关于该壁画的只言片语,只好自作聪明地猜测该壁画是大厅别具匠心的装饰。

结果文章发出还不到5分钟,就有朋友说:有出处啊,我见过!然后掷过来博物馆的链接 (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42716),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

药师佛,Buddha of Medicine Bhaishajyaguru (Yaoshi fo) ca. 1319

另一个朋友,翻出去年到大都会参观拍的照片发给我。壁画的介绍,详细地写在一块牌子的正反两面。因为拿来看的人很多,牌子磨损得很厉害。

当然,最详尽的研究,来自Anning Jing1991年发表在大都会博物馆期刊的文章 "The Yuan Buddhist Mural of the Paradise of Bhaişajyguru"(《药师佛极乐世界元代佛像壁画》)。


所以现在,这个壁画的故事已经水落石出了:离敦煌很远——Anning Jing只文中多次提到敦煌壁画作为研究参照佐证——壁画来自山西境内的广胜下寺。当地府志记载广胜寺建于汉代,在唐、元两朝与皇家关系密切。1933年,广胜寺因其收藏的4700多卷晋代《大藏经》而为世人所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许多学者都到访过广胜寺,其中包括中国建筑学者梁思成和林徽因。他们曾撰文提及广胜下寺的三幅壁画已在1927年被和尚们卖掉以筹款翻修寺庙。这三幅壁画当中的两幅如今收藏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第三幅就是大都会博物馆的这幅《药师佛》。

壁画正中的是药师佛,主东方极乐净土,保佑新生儿健康,庇护众生疾病。他被四尊小的菩萨簇拥,左右肩头的分别是他的随从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另有两个菩萨分别在膝下各执僧钵和手杖——这正是药师佛的标配。或许在COVID-19肆虐的当下,“药师佛”正是众人所需吧。

在大都会博物馆的网页简介上,有一行小字表明展品的来历:

Gift of Arthur M. Sackler, in honor of his parents, Isaac and Sophie Sackler, 1965 

(Arthur M. Sackler 捐赠,以纪念他的父母,Issac和Sophie Sackler,1965年)

如果看得更仔细一些,可以发现网站上展品出处(provenance)注明:

C. T. Loo & Co. , Paris]; [ Frank Caro Co. (successor to Loo), New York, before 1954; sold to MMA]

果然又是C.T. Loo,卢芹斋。

刨根到此,有种圆满的感觉。至于为什么如今简介牌被撤掉,我姑且相信是因为新冠疫情吧!

纽约Astoria

2020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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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 申展/Shenzhan

8月29日星期六,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因COVID-19疫情闭馆近六个月之后重新开放。

早上我像平常一样骑车去Astria公园锻炼——公园的田径场自四月以来逐渐成为户外健身中心,不少健身馆直接在田径场割据:这个角落是练瑜伽的,那边是一群切磋拳击的;田径场中间被一帮小孩子的足球夏令营占据……像我这样的散兵游勇,只得见缝插针。几个月下来,居然割据各方都相安无事。

11点我开始主持纽约皇后区公立图书馆的 “成人在线英语会话小组”。这是四月以来每周六的志愿活动,组织所有报名的人一起练习英语。我和另外一位主持,图书馆馆员Jo-Ann每周提前拟定好题目和几个可以对话的问题。这周是夏天的最后一期,题目是:Going back to work (复工)。8个报名的都是常来参加活动的——Denis,Nichole,Anchulee,Maggie,Okasana,Erina,Catalina,Sabel——听声音年纪应该都不小了。图书馆要求不能开放视频,所以我们一直都只用语音聊天。

今天我们准备的问题是:

1. Do you know anyone who was not able to work from home?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不能在家工作的吗?)

2. Have you gone back to work, and how do you feel about it? (你已经复工了吗?有什么感受呢?)

3. If you have been back to work, what’s your working schedule? (要是你已经复工,你的工作日程是怎么安排的?)

4. Do you know anyone who’s going back to school?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要返校的吗?)

或许因为是夏天结束前的最后一次吧,本来一个小时的活动,大家一直聊到12点一刻才结束。虽然从未谋面,每个人的英文也程度不一,几个月下来对彼此的声音都很熟悉了。想到这是夏天的最后一次,大家有些依依不舍地说“Goodbye(再见)”, “Enjoy the rest of the summer (享受夏天余下的时光吧)”。

快到3点的时候,我骑车出了门,计划从Astoria乘渡轮到河对面的曼哈顿,再接着骑车去大都会博物馆。“纽约时报”几天前特别报道大都会开馆,新增“bike valet”(代客泊自行车)服务——听起来这么高大上,我当然要去试试啦!早说骑车成了COVID后时代在纽约生存的基本技能之一:可以畅行无阻,还有大都会博物馆提供的免费服务!

到了大门口我才意识到这是三月以来第一次到大都会博物馆。我曾经多次骑车从家到纽约,甚至疫情最严重的四月,也会偶尔到“时报广场”兜一圈,在42街的纽约公立图书馆的大狮子脚下坐着看会儿第五大道上仍然川流的车辆,再晃晃悠悠地骑过Queensboro大桥回Astoria。有时我会去中央公园溜达,数数Bathesta喷泉广场的人数。奇怪的是,几个月来我连来大都会博物馆看看的念头居然都不曾有过。

现在站在第五大道86街博物馆前的广场,看她庄严的新古典主义的正门仍端坐在巍峨的台阶之上,气势如此恢宏,似乎在诉说一种永恒的存在。大门两旁挂着Yoko Ono的作品:两个巨型正方形条幅,各书“DREAM” (梦想)和“TOGETHER” (共同)。Ono的丈夫,“披头士”乐队著名的主唱John Lenon,1980年在中央公园旁离自己寓所不远的地方遭枪杀身亡,是二十世纪影响深远的文化政治事件。虽然事隔多年,Ono在纽约乃至美国的艺术界仍然是一个超越性的存在。或许,COVID-19当前,她的故事本身,就是对世人的提醒与启迪吧。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正门,2020年9月5日      (摄影:申展)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正门,2020年9月5日 (摄影:申展)

我也第一次注意到大门两侧的四个壁龛,每一个都端坐着一尊形女性铜像。二十世纪初美国建筑师 Richard Morris Hunt (自由女神像的底座也出自他之手)在设计大都会博物馆的正门时特意设计了这些壁龛,意在放置雕塑,以增加正门的气势。不过自1902年正门落成以来,这些壁龛就一直空置,直到2019年肯尼亚美籍艺术家Wangechi Mutu受博物馆之邀专门设计了这组青铜坐像:“The NewOnes,will free Us” (新来者,将给我们自由)。这些形态各异的青铜坐像,原型与古希腊神殿中多见的女神立柱(caryatid)类似,塑造非洲女性的形象,用衣服褶皱的曲线打破周围古典庄严的线条,却不失和谐。1972出生在内罗毕(Nairobi)的Mutu,其女性与非洲的双重身份,在女权和反种族歧视高涨的美国当下政治环境,也给作品本身增加了多层含义。

我在博物馆北边的“自行车泊车点”存放了自行车。几个穿着博物馆T恤衫的年轻人——看样子大学刚毕业,可能是志愿者吧?——笑吟吟地收了我的自行车,告诉我6点钟之前来取。一个额头上贴满创可贴的中年男子煞有介事地在博物馆台阶下的队伍前后维持秩序,不知道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还是志愿者——现在博物馆裁员很厉害,很难想像要雇人来维持秩序;或者工作人员身兼数职也是极有可能的。

大都会亚洲艺术馆门前是一个大厅,两侧各一门:一个是“中国艺术馆”的入口;另一个是印度和东南亚艺术的入口。两个入口之间的墙壁被一幅巨大的石灰岩壁画占据——中间三尊巨大的佛像,周围是佛教众神与供养人——壁画的色彩显得有些暗淡,仿佛随时间的琢蚀,那些不知什么年代的颜料终将从石灰岩的表层剥离;整个壁画呈梯形,让人联想它最初或许画在半圆形窑洞的墙上。很自然的,所有对中国敦煌稍有了解的人,会把这幅壁画跟莫高窟联系起来。二十世纪初,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在敦煌莫高窟的发现震动了整个西方学术界,欧洲及美国的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东方学家等等在几年内蜂拥而至,数千唐代经卷、绘画、佛像等等源源不断地通过各种手段运至欧洲和美国,如今多数仍散布在各大博物馆、大学东方学研究所。这场殖民时代西方对中国境内文物最富争议的掠夺中,最臭名昭著的莫过于哈佛大学Fogg 博物馆的美国考古学家及东亚史学者华尔纳(Langdon Warner)。1922年华尔纳受Fogg博物馆任命到中国进行考察,1924他用一种特殊的化学强力胶,从莫高窟几个窟洞剥离并带走26片唐代壁画——其中的5片如今仍在Fogg博物馆展出。

大都会博物馆的这幅壁画,应当不是Warner带回的。奇怪的是,我反复探索,始终没能发现关于该壁画的只言片语。通常博物馆对于展品, 必定介绍出处——除非它不是展品, 而是大厅别具匠心的装饰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在亚洲艺术馆大厅安置这幅壁画,既昭明东方文化的独特色彩及自古以来的文化交流与融合,又暗示近代殖民开启的全球化错综复杂的政治与历史——我遍寻壁画简介不得,只好安于这样的解释了。

“亚洲艺术馆“大厅壁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2020年9月5日 (摄影:申展)

“亚洲艺术馆“大厅壁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2020年9月5日 (摄影:申展)

哈佛大学Fogg博物馆莫高窟329号洞壁画 图片来源:Fogg博物馆官方网站

哈佛大学Fogg博物馆莫高窟329号洞壁画

图片来源:Fogg博物馆官方网站

在壁画与“中国艺术馆”入口之间,放置着一尊公元六世纪北齐响堂山的菩萨头像。头像下方的简介里标题下有一行小字:

“Gift of C.T. Loo, 1951 (51.52)” (C.T.Loo捐赠,1951)

C.T.Loo是谁?

卢芹斋(原名“卢焕文”)是中国古董进入国际艺术市场的关键人物。1902年,卢芹斋跟随国民党元老张静江至中国驻巴黎大使馆就任,从此开启了他在中国、巴黎和纽约的国际古董生意。一战以前,巴黎是世界艺术的中心,受欧洲艺术市场青睐的中国艺术品主要是明清瓷器。在卢芹斋的推动下,中国的古玉、雕像和青铜器逐渐被国际艺术市场认可和追捧,并成为各大艺术博物馆争相收藏的对象。一战之后,世界艺术中心转至纽约,卢芹斋遂在纽约开分公司,扩展国际业务。在事业的顶峰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的生意遍布美国几乎所有倾心于中国艺术的大小博物馆及私人藏家。如今,著名博物馆的中国艺术收藏,例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华盛顿Freer博物馆,哈佛大学Fogg博物馆,宾西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等等,许多与卢芹斋都有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

Gift of C.T.Loo,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摄影:申展)

Gift of C.T.Loo,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摄影:申展)

”他是把中国古董与全球化的艺术品国际市场联系起来的第一人。”佳士得高级副社长,艺术史专家Géraldine Lenain2014年在纽约Asia Society (亚洲协会)一次关于卢芹斋的讲座中提到,“他是第一个每年亲自到中国直接采办古董,并独具慧眼,将其带入国际市场的人。”

可想而知,卢芹斋在中国声名狼藉——国家级文物,就是通过他这样的“文物贩子”流失到了国外。顶级的卢芹斋流失的也是顶级的文物。不过,与普通的古董商人不同的是,在定义什么是国际市场上的顶级中国文物,卢芹斋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开发了中国古玉、青铜器和雕像的国际市场,也改写了西方艺术界对中国文物的认知。没有他,大都会的“中国艺术馆”中陈列的展品会跟今天大不相同。

然而,正如华纳尔当年振振有词,声称敦煌壁画,即使他不带走,也难逃战火,卢芹斋也说自己的毕生事业,是将中国古代艺术品,交给真正欣赏的人手中珍藏——然而华纳尔的化学药品, 对壁画造成的破坏是不可弥补的;而卢芹斋为了提高古董价格,也不惜将某些佛像”肢解“,以在不同买家手中获取最大利益。

研究完这些,站在那尊双目低垂、面容沉静的菩萨头像面前,作为一个中国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慨!而且,我连“中国艺术馆的门”都还没进哪!

整个“中国艺术馆”里,我钟爱的是一件唐三彩陶侍女俑。


从“中国艺术馆”的大门进去,穿过马家窑的陶罐和良渚的玉琮,绕过一套完整的西周青铜礼器,这个胖乎乎的年轻女俑——博物馆的描述的是:a plump young woman——就独自坐在展厅当中一个专门的玻璃展柜里。她丰腴的脸盘与头顶的云鬓,让我想到那位“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的杨贵妃;柔软的衣服在她身上堆积的慵懒褶皱,以及她恣意脱鞋盘起的一只脚,还有脚下跑来逗趣的一条小狗,让人忍不住被这女俑享受生活的瞬间感动——她双手托起的,莫不是午后的一盏清茶?

我决意不去探究这唐代女俑如何来到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单只喜爱她圆乎乎的脸蛋,唐三彩的流光溢彩,以及浑身满不在乎的神韵。大唐本来就是一个全球化得厉害的时代,这女俑,或许早就习惯了各色人等的面孔和国际大都市的繁华,过去这几个月的清净,怕是让坐在玻璃展柜里的她,寂寞得厉害吧!

唐三彩陶侍女俑,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摄影:申展)

唐三彩陶侍女俑,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摄影:申展)

纽约Astoria
2020年9月7日

更多资料:

C.T. Loo: Highs and Lows of a Great Art Dealer https://asiasociety.org/hong-kong/ct-loo-highs-and-lows-great-art-dealer

“敦煌大盗”斯坦因: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639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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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2020 (3):岁月静好与纽约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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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摄影:申展

8月中, 盛夏已过,空气中有了一丝秋意。

纽约从7月中进入第四个阶段复工。我决定去纽约市外的朋友家过周末,得坐地铁从N线换7号线到中央火车站再搭乘火车出城。我在N线起点站上了地铁,车厢里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都很自觉的隔了不止两米。我走到车厢的另一头,找了个远离所有人的座位坐下。换乘7号线的时候,站台上的人也不很多,并没有觉得特别的危险。要不是看到大部分人戴着口罩,这地铁感觉比平时好很多啊。我自己也戴了一个双层布艺口罩,可惜透气不太好,呼出的水气一阵一阵地蒙住眼镜,又懒得不停擦拭,只好迷茫地坐着。这天纽约市有145个COVID-19新增病例,2人死亡。

纽约”中央火车站“ 2020年8月21日 (摄影:申展)

纽约”中央火车站“ 2020年8月21日 (摄影:申展)

纽约市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COVID-19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这个人口八百五十多万的超级大都市,见证各种繁华,也聚焦诸多灾难——我工作的地方离911遗址只有几步之遥,出去买个午餐就能撞见她曾经的惨痛,与十几年后新建的Oculus豪华购物中心相伴。自3月以来COVID-19已经夺走了纽约市两万多人的生命。情况最糟糕的四月,最多一天新增6,377病例,死亡598人。

然而大多数人看不到COVID-19的发生——感染的人要么自己在家隔离,要么被呼啸而至的救护车带走。大家能听到死亡尖利的鸣笛,或者从报道中看到装尸体的袋子; 州长Cuomo每天坐在蓝色背景的ppt旁向公众通告疫情最新进展,既坚定又动情,大受公众欢迎。然而感染和死亡真正的发生,都是孤独的。每个人一开始都在期待很快能“恢复正常”。6月9日,当Cuomo宣布纽约可以逐步分阶段开始复工的时候,80天已经过去了。3月之前的纽约,已经成为“岁月静好”的浪漫回忆。

岁月静好是不是从来就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呢?

岁月静好的时候周一到周五每天早高峰准时去挤地铁。从我家走到地铁站不到十五分钟,常常会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穿著得体的秃头中年男子,跟我在同一时间走向地铁站,坐在同一节车厢。他走路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手里端了一个旅行咖啡杯——里面也可能装着茶。有时他得体的穿著在Ditmars大街实在引人注目, 隔了一条街也能一下子认出来:深色金丝绒窄袖瘦身西装夹克,喉颈处一个浅色的领结,看似随意剪裁恰当的窄腿牛仔裤——他在曼哈顿59街下地铁,让我禁不住猜测他是不是在纽约上东区某个奢侈品牌专卖店做销售。多年来我们常常在去地铁站的路上看见对方,我想他也早就认得我的面孔了吧?但是我们像所有标准的纽约客一样,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距离——我仍不确定疫情之后看到他要是冲他点头,他是不是会回应。

所有人描述岁月静好的纽约,也免不了诟病纽约的地铁MTA (Metro Transportation Authority)。这个一百多年历史的错综复杂的系统,日日担负着五百万人次进出纽约的重任,高峰时期的拥挤程度十分挑战现代文明的极限。近年来地铁系统更新缓慢,故障频发。许多人前胸贴后背挤在车厢里,因为快要迟到而焦虑倍增。有时地铁突然停在某个车站半天没有动静,广播里开始说:请大家耐心等候,车上有人生病……这样的时候你几乎可以听到焦躁的空气里人们心中的不耐烦:生病了为什么还要来坐地铁!!!所幸我正好在地铁线的终/起点,每天早上找定座位,可以开始在手机上刷当日新闻。周末地铁出行,上班族少一些,会碰到手执地图的各国游客。有时坐在车厢的某个位置,会有人冷不丁走近,心里正嘀咕自己是不是要有所反应,像个热心肠的纽约人一样解答疑难,却发现人家感兴趣的是自己身后的地铁地图。

岁月静好的时候日日出门已成为习惯——即使拥挤且不准时的地铁,也阻挡不了人们从城市的这一头钻下去,半个小时以后从另一头钻出来。出门如此天经地义,我们几乎忘了原来还有不能出门的一天。

直到某一天COVID-19潜伏到人群里,像山猫一样不动声色,突然伸出利爪,露出牙齿,大家都吓得躲了起来。

4月,有研究报告(来自麻省理大学的一位经济学家)把纽约地铁与新冠病毒在纽约市的肆虐直接联系起来。该报告特地把7号地铁沿线标注出来,都是纽约市疫情最严重的区; 纽约市的一些官员开始呼吁临时关闭纽约地铁; MTA的员工COVID-19死亡人数4月19日为68名,超过了纽约警察的死亡人数。4月30日,Cuomo宣布从5月6日开始,凌晨1点至5点地铁暂时关闭,以便彻底清理。自1904年始建以来,纽约地铁每天24小时为这座世界著名的不夜城提供动力, 从未间断。受COVID-19所迫,也不得不历史上第一次停止运行了。

大部分人“就地躲避”在家,自然不用乘坐地铁。到4月,乘坐地铁的人已经减少了90%。各个商店大门紧闭,门口挂着各种牌子告知顾客暂停营业。曾经热闹非凡的"时报广场",疫情之下显得很可疑:广场最中心仍闪烁着“可口可乐”,“格力造”,“三星”硕大的荧光广告牌;Norwegian豪华邮轮的广告牌,还张贴在42街与第七大道的交汇处;“迪士尼”新出《狮子王》《冰雪公主》和《阿拉丁》与“百老汇剧场"并排……然而霓虹灯如今照耀的,是空落落的广场,除了几个戴口罩的保安,几乎没有别的人影;偶尔有几辆车驶过,引擎大声地回响,试图穿透寂寞的空气;有几个大胆的游客,小心翼翼地戴着口罩,骑着Citi城市自行车穿过广场的街道——现在的确是自行车恣意横行的时期啊。

纽约”时报广场“2020年4月18日  (摄影:申展)

纽约”时报广场“2020年4月18日 (摄影:申展)

Essential business(关键行业)仍然可以开业——比如医院,超市等等。四月的纽约依然料峭,商店外往往站着一小队顾客,手里拿着购物袋或者小推车,相互之间隔了6英尺的距离,等着进店购物——商店里也限制了人数。疫情最开始有点抢购屯货的苗头: 一段两个女人在超市里为了一包卫生纸大打出手的视频在各种媒体广为流传。几个星期过去,大家基本平静下来,商店外面的队伍,显得相当平静——只是有些压抑。医院超负荷运作,成为最受关注的群体。从WFH开始,每天下午7点可以听到曼哈顿的大街小巷传来此起彼伏的鼓掌声——那是大家自发送给医护人员以表敬意的。曼哈顿医院街头的垃圾桶,某天突然被许多鲜花装饰——也是艺术家的街头装置,送给医护人员的:大家怕死都躲起来了,也得有人上战场,还要特别救护别人避之不及的COVID-19患者。有许多让人错愕的陌生事件发生,然而对于仍然选择留下,或者不得不留在纽约城里的人们,共同面对COVID-19的命运让大家即使各自躲在家里,也滋生出一种患难与共的感觉——这倒是岁月静好的时候难得的。

白天地铁仍在运行,据说已经成为流浪汉的“流动居所”,让人避之不及。许多不得不去工作的essential worker:医生,护士,便利店的员工,外卖小哥,也改骑自行车了——没想到有一天骑车会成为纽约这么“essential”的技能——只有MTA的员工,车技再好,也得坐地铁, 不论是COVID-19 还是岁月静好。

纽约Astoria

2020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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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2020 (1)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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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申展

戴口罩的世界,纽约,2020年8月 (摄影:Shenzhan/申展)

戴口罩的世界,纽约,2020年8月 (摄影:Shenzhan/申展)


2020年8月的一个星期六,我跟纽约皇后区公立图书馆一位图书管理员Jo-Ann结束了”成人英语网上会话小组”,已近中午,突然觉得心神不宁——仔细想想,可能是太饿了缘故:一早醒来,除了一杯咖啡,原来自己什么都没吃,怪不得发慌——决定出门觅食。

现在出门除了手机、钱包和钥匙,必备的还有小瓶洗手液和口罩:商铺里虽然都备有洗手液,还是自己带的最方便;口罩是棉布的,双层,表面有印花的图案,还挺有设计感——戴上后发现有点松,翻出针线来把松紧带缝短些——这样才出了门。

门口是一条安静的街道,除了双层的连排住宅小楼,基本没有什么商铺。远远看到人行道上过来两个人,就索性拐个弯换条街道走。政府号召社交距离必须6英尺(2米),这条街维持这个距离还不算难,过两条街就几乎不可能了。

觅食得去Ditmars大街——这条街目前只能用“热闹非凡”来形容。街道两边的餐馆一家挨着一家,政府禁止在餐馆里就餐,所以每家都把桌子从人行道排到了马路中间:我以前最常去的Queens Room,地理优势很明显,本来就在拐角处,挨着一条宽大的人行道,还把人行道紧挨着的停车道圈出来,放了几排桌椅,撑上遮阳伞,在车水马龙和汽油尘土当中营造出一点小氛围;Queens Room斜对面的True,“圈地运动”的时候也没忘了在半人高的隔离栏杆种上密密的茅草,至少可以让被圈在里面的顾客假想自己靠着海滩,只是看得让人浑身痒痒;气势最大的希腊海鲜餐馆Taverna Kyclades----多年来一直是Ditmars最火的餐厅,门口常年每天排着长队等位,下暴雪的时候也如此!——门口排了不下50个座位,而且还有人等位!Taverna在希腊本来就是休闲海边餐馆,座位排在餐馆外对着地中海的路边,座位区和餐馆之间往往隔了一条窄窄的马路,以便顾客们一边享用新鲜海味,一边享受地中海的微风和美景——现在Ditmars的景象,让了解Taverna的人多少觉得有些熟悉吧?——只缺了地中海而已!

Queens Room, Astoria, New York, August, 2020 (摄影: Shenzhan/申展)

Queens Room, Astoria, New York, August, 2020 (摄影: Shenzhan/申展)

Ditmars Street, Astoria, New York. August, 2020 (摄影:Shenzhan/申展)

Ditmars Street, Astoria, New York. August, 2020 (摄影:Shenzhan/申展)

每家餐馆都人满为患。衣着光鲜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坐在散发着盛夏余热的街道,对着面前各色美食——烤得焦嫩的大虾、鲜浓的日本拉面、色彩丰富的色拉、金黄色清冽的饮料——谈笑着,享用着,注视着从餐桌旁边经过的行人,或者近在咫尺的车辆。2020年的8月,就在纽约曼哈顿边上,人们尽情享受着生活。

两个月以前所有的餐馆大门紧闭,只有少数几家打开窗户进行营业,只出售可以带走的饮料。这个城市好像遭受了核武器的袭击一般——在大白天灿烂阳光下的冷清更显得诡谲。

年初开始的新型冠状病毒COVID-19 仍然在全球蔓延:时至今日,全球已有超过两千一百万人感染,死亡人数超过了七十六万五;美国今日全国感染人口总数比昨天增长了近6万,达到了五百三十多万,死亡人数也将近十七万了。纽约四、五月的疫情高峰过后,目前是全美情况最好的州:每日平均新增感染人数为647人,昨日死亡人数为71。连人口最密集的纽约市,也在连续几周达到了纽约州长Cuomo制定的重新开放商业活动的各项指标:除了继续鼓励大家坚持戴口罩,仍然禁止餐馆在室内用餐,所有的商业活动基本都恢复了。人们长舒一口气,迫不及待地出现在街头——那种热闹非凡,似乎要补偿过去几个月的蛰伏。

然而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了。许多人失去了生命;许多人经历了生离死别;许多人在家工作;许多人失业;所有人仍处在一场突如其来而且看不到尽头的不确定的漩涡当中……或许美食还是原来的味道,餐桌上的话题可已经完全两样了:9月要复工复学吗?COVID-19疫苗什么时候出来?俄国人不是已经宣布研制成功了吗?你敢不敢尝试?到公共场所去戴口罩吗?周围的人有没有发热的?华人走在街上更会担心安全吗?你感受到反华情绪了吗?这个疫情对11月的总统大选会有什么影响?点生的色拉,还是煮熟的蔬菜?


路过HinoMaru Ramen拉面馆,本想点碗酱肉拉面加蔬菜(Tonkotus Shoyu Ramen),一看外面的几个座位已经人满,只好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去超市买了一把菠菜,一袋四季豆和一块三文鱼。午饭么,去Brooklyn Bagel Factory买了一个叫"Hell's Gate"的三明治, (鸡蛋、培根肉和芝士放了酸辣的墨西哥chipotle酱料,夹在两片烤过的芝麻bagel中间,以附近公园的Hell's Gate大桥命名)——"地狱之门"三明治,吃起来会不会很有末日感?

Hell’s Gate Bridge, Astoria 公园,纽约

Hell’s Gate Bridge, Astoria 公园,纽约

2020年还没有结束。几乎没人能预见明年。我要开始回顾2020了。


2020年8月16日

Astoria, 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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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2020 (2):“就地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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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申展/Shenzhan

2020年3月20日,我在家通过ZOOM开会,突然有同事说:纽约州长宣布shelter in place!美国同事说要赶紧购置点日常必备,会议就匆匆结束了。中国同事如我,还在慢慢品味:看这字面还不是很可怕么……google一下“shelter in place”——好多人已经在google了——原来是紧急情况下“就地躲避”的意思,附近有什么掩护就躲进去,直到紧急情况结束。

漫长的WFH(Work From Home)就这样开始了。

1月23日,武汉是全球第一个因为COVID-19封城的地方。在纽约,新年过后,中国的鼠年将至,上海芭蕾舞团首次把编排48只白天鹅的《天鹅湖》搬上林肯中心David H. Koch的舞台(一般《天鹅湖》12到24只天鹅,48只天鹅群舞,把舞台挤得满满的!);中国新年的庆祝晚宴按计划进行,舞龙,绸带飘飘,每个人都穿戴得喜气洋洋, 巴德音乐学院的中国新年音乐会如期在林肯中心Jazz Center举办;朋友小聚有声有色地读诗和品茶;我买了冬季装备,每个周末早上骑半个小时车去河边一个叫Hunter's Point的地方。从上海过来的古琴大师,在纽约举办讲座之前还开玩笑让听众不要担心:我来纽约已经超过14天了!——虽然同情与支持,在武汉和中国发生的疫情,仍然还是一个很遥远的事件。

2020年1月17日上海芭蕾舞团纽约林肯中心《天鹅湖》(摄影/申展)

2020年1月17日上海芭蕾舞团纽约林肯中心《天鹅湖》(摄影/申展)

2020年1月26日巴德音乐学院纽约林肯中心Jazz Center中国新年音乐会(摄影/申展)

2020年1月26日巴德音乐学院纽约林肯中心Jazz Center中国新年音乐会(摄影/申展)

这个事件与纽约的距离,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一开始是听到些许议论:某个音乐会是不是还要参加啦?某个老师刚从中国回来有些感冒症状,要不要隔离啦?美国首例COVID-19在西海岸发现,什么时候会蔓延到东海岸啦?每天照样高峰时间挤上地铁上下班,跟大家一起忐忑地等待什么——如同等待戈多:让人担忧的一切尚未发生,且不知道何时,会以一种什么面目发生。生活就此停止吗?停止的理由也还不完全充分啊。

3月1日,一早醒来给C发了个短信:

“纽约市出现第一个确诊病例。咱们要戴口罩吗?”

C住在我对门,二十多岁的美国单身小年轻。难得邻居多年,又互相照顾对方养的猫咪,偶尔约着喝酒看电影,成了距离最近的好朋友。上海芭蕾舞团到纽约来演《天鹅湖》,作为曾经的舞蹈学生C比我还激动,弄到票请我去看——C回复我说他经在去地铁站的路上了,没看见戴口罩的人。

纽约的情况从那时开始急转直下,患者每天都在增加。卫生部门除了让大家注意卫生,勤洗手,避开别人的咳嗽喷嚏什么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措施——有人还开玩笑:卫生部门的应对措施跟我妈怎么一个水平啊?第二个星期,有学校开始出现疑似案例,整个学校立刻停学了。3月13日,我们决定开始暂时在家上班,使用一个当时没怎么听说,现在家喻户晓的平台,ZOOM。

最后一天大家在办公室收拾,忙忙慌慌的道个别,就此开启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模式:每个星期ZOOM会议,在电脑屏幕的小窗口上看到大家的脸:每个人都是扁平的,好像《三体III:死神永生》里面的“二向箔”落到了地球上。只不过现在平面里的每个人,还在生气勃勃的谈论工作。

如今距离“暂时WFH“已经五个多月过去了,大家继续分散在这些小窗口里。回想当时办公室道别,真是太草率了——吃个火锅再散多好!

Astoria,New York

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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