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图片:纽约Long Island City,2020年9月19日 (摄影:申展)
文/图: 申展/Shenzhan
一
2020年三月,一个漫长的、混沌的存在开始了。没有“上班”与“下班”;“回家”与“外出”;“工作”与“休息”……的区别——只有绵延不绝的时间,在四面墙壁构成的空间之中流逝。每一分钟跟下一分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墙,一样的家具,一样的人——连ZOOM上开会的,闲聊的,Happy Hour的,都没有变化。你只知道时间在流逝。
一开始,人们自然想,这样的日复一日,只是暂时的。
然而现在已经九月了。
纽约一千七百多所公立学校,本来预计9月10日开学。市教育局最高长官 Chancellor, Richard Carranza 9月1号在公众发布会上,胸有成竹地允诺学校已经做好了开学的一切准备:口罩,洗手液,手套,防护服,空气过滤,午餐,线上线下的课程……应有尽有——没过两天就宣布,学生推迟到9月21号入校。9月14号早上看新闻,得知一周以前老师们回校准备开学以来,已经有55名教师测试出感染新冠。皇后区某个学校的老师们拒绝进入校园,搬了椅子在学校门口的空地,一半是上班,一半是示威。
9月21号的开学计划,到了9月17号,继续是一个悬念:只有部分学校如期开学,有的学校要到10月1号才开学了。没有人知道安全有效的疫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问世;没有人知道美国11月大选的结果;没有人知道天气变冷以后是不是会有第二潮病毒来袭;没有人知道2021年会怎样开始——打开电视,新闻记者、知名观察评论员、特朗普、拜登、美国疾病防控中心的主任,首席传染病专家……每天都有重要人物对着镜头发言,回答问题,振振有词,像Richard Carranza(他毫无疑问也是重要人物之一)一样胸有成竹。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在下一分钟,第二天,或者下个星期被推翻。
二
我家的四壁,构成了一个很简单的空间。我和小米,一只精力充沛的12岁老猫,在此日日厮守。
这个空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几乎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家具和地板不会做出什么出乎预料的举动,除了积累灰尘本身,几乎是一尘不变。就连小米这种以独立性著称的动物,厮守久了她的脾气举动也多少在预料之中……事实上,自从在家工作以来,工作以外的生存的状态就是这样——凡事都得计划,否则除了在家呆坐,世界就好像静止了一样。虽然如前所述,整个世界其实好像一个已经沸腾的大漩涡,谁都不知道它奔流向何方。
这样的情形下我当然发奋计划。周三约朋友M做瑜伽,周五下班以后是跟C的Happy Hour,周六上午主持“成人英语会话”,晚上跟中国的家人微信;周日早上约J喝咖啡聊天,下午学习古琴……当然所有这些都通过网络,在电脑屏幕的小方格里渐渐习惯扁平的对方。
这样的好处,除了不用呆坐,也让别人佐证自己是一个沸腾的大漩涡的一部分。
好在我住在一幢小楼的第二层,还可以站在阳台上,看看楼下邻居的院子:各种植物发了疯似的生长,渐渐吞噬院子的空地。院子上空一根粗大的电线,成了各种野生动物的“高速公路”:松鼠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电线横跨院子上空;美丽的蓝冠鸟和小巧的“红衣主教”鸟会站在电线上放声高歌,肆无忌惮地求爱;一天晚上,一只浣熊竟也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地从院子这一头沿着电线爬行到那一头——院子里的野猫对这条“高速公路”倒没什么兴趣。它们在院子之间的篱笆附近为争夺地盘厮杀,半夜里黑黝黝的树丛里传来它们野兽般的低吼。白天你看它们躺在院子里棚屋顶上晒太阳,一脸若无其事地样子,还以为它们对于争夺地盘这样事情毫无兴趣呢。
我的阳台上开春以来陆续种了各种植物。最先种的是小西红柿、青椒和散发着特殊气息的草本植物basil。四月天气刚转暖,把培育好的小苗买来,直接栽到土里,浇上水,它们就开始生气勃勃地生长了,几乎不用担心病虫害啦,肥料啦,等等。只要水分充足,它们就很快乐——看看它们肥硕的,绿油油的叶子就知道了。
有一天我发现从超市买回来的土豆快发芽了,干脆就把它埋进了土里。顺带把一只胭脂小萝卜,两个芋头和三粒柠檬的种子也扔进了土里。土豆和芋头几乎毫不犹豫地发芽了,越来越茂盛的叶子表明它们的根茎在泥土里不断延伸;胭脂萝卜本来就有叶子,更努力长得更长,而且第一个开出一串毫不起眼的小花,第一个结出几个棕黄的小豆荚,裹着来年可以播下去的种子,每一颗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漂亮的,水灵灵的胭脂小萝卜。
柠檬的故事比较曲折。种子是浅浅地埋在土里的,尽管天天浇水,仍然一直毫无动静。好几个星期以后,我实在忍不住,把其中一颗种子扒出土来看个究竟,却发现一颗小芽已经从壳里破出了,只是还没长出土层而已——惶恐地把它埋回土里。好在过了几天,这颗种子终究破土而出了。旁边的两颗好像听到了召唤,也先后探出了两星小绿芽。虽然距离遥远,我已经开始很浪漫地想象如何在家里安置柠檬树了!
三
春天和夏天都已经过去了。
周围的一切似乎没有太大变化。除了阳台上、院子里的植物,和身上逐渐增加的衣服。你不断听到外面世界发生的种种:黑人George Floyd因白人警察过度执法窒息身亡,掀起了美国又一轮“Black Lives Matter”的新高潮;反种族歧视的游行示威在波特兰逐渐演化为一场警察与示威人群的长期对峙;《华盛顿邮报》记者,畅销书作家Bob Woodward的新书“Rage” (《震怒》)出版,称特朗普从一开始就在故意隐瞒疫情的严重性;美国国务院总理Pompeo宣布要在年底内关掉美国所有的孔子学院;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报道:美国将在本周日封禁微信——那时你正坐在公园的草坪上,锻炼完毕随意翻看手机:国内已经是周五的晚上,有几个朋有回复了你发出的QQ好友的请求;有几个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微信号被盗用了……好像每天都有轰炸,不是以往战争中硝烟弥漫炸弹,而是这些重磅的新闻,每一个都让心头一沉。你好像置身于看不见的枪林弹雨,早已伤痕累累,或许早已死去——然而每个周六的早晨,你还能坐在阳台上,看对面曾经蓬勃的花丛渐渐凋零;秋日的阳光温度正好;清晨的风送来已经老去的叶子相互摩擦的“哗哗”声,比春夏嫩叶的摩挲多了些硬度与苍凉,还有不知哪家窗外的风铃……一种不真实的单调与平静。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你读着杜牧一千多年前的诗句,想得到一些慰藉。
你也读艾略特:
“Where there is an end of it, the soundless wailing, “哪里是尽头,这无声的呐喊,
The silent withering of autumn flowers 秋日的花朵沉默地凋零
Dropping their petals and remaining motionless” 花瓣落下,一动不动”
--- “the Dry Salvages, Four Quartets, T.S. Eliot”, 1943 (艾略特《四重奏 枯船》1943)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然而你又被那个巨大的漩涡裹挟。
四
疫情最严重的四月,我也会偶尔骑车去曼哈顿。倒不是因为我胆子大,而是因为我意志薄弱:在家里待久了,心里毛毛的,就想着要出去——好在车技过硬,否则只有在家里发毛的份儿。
第一次骑车从我家到曼哈顿,是疫情开始五个星期以后。我像往常一样,从家骑到QueensBoro 大桥——这座气势恢宏的钢铁大桥横跨东河,是连接皇后区和曼哈顿的交通要道。从建筑上来说,在我看来一点不比布鲁克林大桥逊色(这当然是我不可避免的偏见)——然后沿着第二大道往南到40街,再向西穿过时报广场。有时候我会沿着51街,从曼哈顿东边一直横穿到最西边沿哈德逊河修葺得很规整的Riverside Park。一路上车辆虽然少了很多,自行车道上却满是垃圾。很难说在躲避车辆和路上的垃圾之间,我更倾向哪个。
天气好的时候,坐在Riverside Park,可以看见各色人等在自己眼前经过:穿着短袖跑得汗流浃背的帅哥;各自戴着口罩手拉着手走过的情侣;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一边推着婴儿车,一边在电话上聊天的年轻妈妈……有一天我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牵着一条狗走过。本来在公园里遛狗的人很多,根本很难引人注意。这个白人男子其貌不扬,穿着过膝的灰色外套,因为身材单薄,外套显得有些大,像一件袍子一样把他的整个上身套了进去,不仅跟其他人格格不入,跟那天明媚的阳光也形成反差——好像阳光透过一大朵云投下的一团阴影。跟他走在一起的却是一条神态倨傲的贵宾犬,深灰色卷曲的毛发像Riverside Park的草坪一样修剪得一丝不苟;它头上的毛发,更是一条精心保养的贵宾犬应该有的模样,跟长长的下垂的双耳一起,构成倨傲的一部分——跟周围好几个月没有打理头发的人类相比,它的确有充足的理由!
我坐在一边看那中年男子和贵宾犬走过,感慨如果不是我亲眼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碰巧所见,就不可能想象出这样的情形。原本并非是什么让人惊世骇俗的组合,我却久久不能忘记。这样的随机性曾经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不在我们预料当中的,随机性的瞬间,曾经每天都发生在我们周围,在上下班的地铁上,在去买午餐的大街上,在等候进入某个热闹的餐馆的队伍里——我们或者留意,或者漠视,但总归被这样的随机性包围;我们也因之成为它的一部分。或许这种随机性,就是自由的一种吧。我骑了大半天,穿过对自行车不甚友好的曼哈顿,才得以巧遇这样的随机性,当然会过目不忘了。
Astoria, New York City
2020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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