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威大街

斯坦威大街的住所,纽约Astoria,2021

斯坦威(Steinway)大街在纽约皇后区的Astoria,是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2008年到2021年,整整13年,我住在斯坦威大街最北端一栋两层小楼里,铜做的门牌2017钉在大门的门楣上。门口就是Q101公共汽车站,一直可以坐到曼哈顿61街我上班的地方。对门有个俱乐部,叫Central,平时很安静,一到周末晚上就排起了长队,来往的出租车更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春天到了,天气转暖以后,会有年轻人大晚上飙摩托车,声音很大。我曾经给纽约市政府市民投诉电话311留言反映这个问题,可是无济于事。大街再往北是一片安静的库房,著名的“斯坦威钢琴”工厂仍坐落其中——斯坦威大街其实以这个工厂命名的:早年移民过来的德国工人就住在附近的宿舍楼里。如今移民的后代们已经不知何方,当年的宿舍楼也早已易主,不过楼里住的仍然是移民,倒是几乎可以确定的。

楼下1A曾经住着房东希腊人Frank,一个身材高大,和善的老头。妻子去世以后他一个人住,负责房子的维护、管理房客,等等。 楼下的另一个公寓1B,住了退休的Bill,还有他成年的女儿Cynthia。1B非常小, 只有一个房间,我很好奇Bill和Cynthia怎么在那个公寓里共同生活。但整整13年他们从来没有邀请我进去过,我的好奇心只好一直悬在那里。二层的两个公寓我都住过:2008年我刚从纽约长岛搬到Astoria时,Frank正好在出租那个小一点的一居室2B。我一看觉得一个人住已经绰绰有余,立刻告诉Frank我要租下来(当然租金便宜也很重要——我当时刚从长岛的一所私立学校换到纽约曼哈顿的一个非盈利机构工作,年薪还少了几千块!)带我去看房子的中介,一个短头发的希腊人,问我是不是带了必要的文件,比方说信用记录,年薪证明,还有最最重要的,押金——通常是一个月的房租,而且要么是现金,要么是银行开具的现金支票——我有备而来,把材料一一给了中介,让她笑得合不拢嘴。斯坦威的2B,就这样当场租了下来。

Frank去世以后他的女儿Marina接管了房子,一天问我是不是有兴趣搬到对面的2A去,因为原来的住户,几乎从未谋面的邻居突然决定搬到佛罗里达去了。

那是2011年。母亲和继父当时正好在纽约,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出国多年以后来美国看看。我们一看这个公寓,都立刻喜欢上了:不仅更大,更明亮,而且屋子的尽头有一个很大的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好几个院子。Astoria的很多房子都是这样:大门临街,有的带一个小小的花园;房后通常有一个院子。我们站在阳台上,看着九月阳光下Frank的院子,他去世后,由于疏于管理,各种野生植物正茂盛地生长;邻家修葺整齐的菜棚;另一个邻居家不大不小的游泳池;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躺在对面一栋年久失修的小楼台阶上晒太阳;尾巴蓬松的松鼠,踩着横跨院子的电线,深一脚浅一脚敏捷地从我们眼皮底下过去了……只看了一眼,我就已经开始想象自己在阳台上搬弄花草,或者种点蔬菜水果什么的了。一问月租,不过贵了100块,我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Marina慷慨地给我一个月时间从房子的这一头搬到那一头。那是父母在纽约的最后几个星期,他们趁我上班的时候,把家具一点一点搬到新公寓去。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就会发现,这天卧室搬过来了,那天厨房也过来了——在我们把最后一个箱子搬到新居,跟对门的一居室彻底道别之后,我邀请了住在附近的朋友过来聚会,母亲和继父则趁我白天上班一起坐了公车去法拉盛的中国超市采购,并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为大家做了一顿丰盛的川菜。

2A要比原来的2B大很多,于是我开始关注纽约的旧家具商店,发现了一个叫做“Housing Works”的旧物店。Housing Works在曼哈顿有好几家商店,专门出售二手书籍,衣物,家具,也包括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常常让我流连忘返,迷失在古怪陆离的时空里:方形的木盒,镶嵌着黑白相间的光滑的塑料片;白色的陶瓷糖罐,盖子上堆砌着草莓或蔬菜;各种奇形怪状的手提袋:皮的,布的,丝绒的,金属亮片的……整个旧物店充斥了一种欲言又止的气息。Housing Works把收入的一部分用来支持艾滋病患者,所以带有强烈的公益色彩。一个周末,我和父母去曼哈顿上东一家Housing Works,淘得好几件东西:一张圆咖啡桌,两把厚重的木头椅子,还有一面镶嵌在有纹饰的木框里的立式穿衣镜,以及一面被古色古香的金属框包裹的梳妆镜——可能是因为我看到偌大的新居里,一面镜子都没有的缘故吧。

Housing Works的特点是东西不贵,但不负责运输,而且规定必须在48小时之内搬走,否则就会把东西重新拿出去卖。我一时喜欢,买了这许多东西,发现在运输问题上实在欠考虑。工作人员按照规定把家具摆到了门口的人行道边——好在我买的是椅子和咖啡桌!那天天气还不错,我干脆买了冰激淋跟父母坐在自己刚买的旧椅子里一边吃一边慢慢想办法,顺便看看曼哈顿上东周末的人来人往。

总之我们最后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搬回了家,父母离开后它们继续在斯坦威大街陪伴我。

***

        住在2B里的邻居来来去去,直到Chip和Hilary住进去。Chip和Hilary二十出头,在俄克拉荷马读大学时是同学。Hiliary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头浓黑的长发。印象中她总穿黑色的衣服,涂着浓黑的眼圈,跟纽约“魔都”的风格很一致。他们一起领养了一只4个月大的小猫,Linus。Hilary住了一年多以后,跟一个飞行员订了婚,搬到新墨西哥去了,把Linus留给了Chip。Chip的室友换成了Steven,但他没住多久就搬走了。Chip的最后一个室友是可爱的女生Alison,头发卷卷的,眼睛很迷人,在免费网站Craigslist看到了房间出租的信息,通过了Chip的面试住进来。不到一年,Alison去德克萨斯继续读书,也离开了纽约。此时Chip决定一个人把2B租下来,不再找室友了。Linus已经长成一只大猫,浑身圈纹,样子很酷,性情不太友善——Alison闲聊之间隐约提起,我直到一次去帮Chip喂Linus,被他挠得伤痕累累,才对此有了深刻的体会。

        我和Chip的友谊,不仅因为邻居多年,更因为猫而结缘。

        我搬到2A不久,住在楼下的George问我愿不愿意收养Chino,一只不到一岁的条纹小男猫。

        “我对猫过敏,你知道。”George说。George是Frank的孙子,Marina的儿子,身材健美,长得相当帅。我一口就答应下来。

        其实不用George解释,我也会欢天喜地地收养Chino——这跟George长得帅也不相干。我天生爱猫,就差这样一个天赐良机,连手续也不用办。而且George连猫带猫粮、猫砂、猫食盆、猫垫……干净利落地从楼下搬到了楼上。我从此成了有猫人士。

我和Chip,一人一猫,这样的组合,在斯坦威大街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我搬走。

***

Chip听起来好像一个小名,他学过舞蹈,身材匀称,彬彬有礼。我跟他认识还是在George举办的聚会上——Frank去世后,George住进了1A,承接了收拾院子,管理房屋的工作,逢年过节组织聚会,邻居们也在邀请之列。那时Chip在百老汇一个专门支持舞蹈艺术家的非盈利机构工作,后来放弃舞蹈事业到一家远程医疗公司做人事公关,只偶尔练练舞蹈,做林肯中心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热心观众。他走路的时候仍两脚微微往外撇,还有一点曾经练过芭蕾舞的样子。

因为工作我常常要去中国出差,只得请Chip代劳照顾Chino,走之前我会详细交待,把能想到的逐条列出,写在一张纸条上,譬如:

  • 每天更换清水,早晚两次补充猫粮,没吃完的猫粮倒掉;

  • 零食在猫粮柜子里,每天可以根据情况“施舍”少许;

  • 每天检查猫砂盆,视情况清理;

         ……

         后来Chip跟Chino熟了起来,我也不再写“交待笔记”。每次出远门前我们约好一个时间,准备一些红酒和零食在我家小酌。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坐在阳台上,边吃边聊,一直到夜深。话题从工作,到最近读的书,看的电视电影,以及在交友网站形形色色的约会,不一而足。名义上是为讨论照料Chino的安排,可是常常海阔天空聊了一整晚,才想起聚会的主题。

“这次你哪天离开?”Chip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只脚已经在门外了。

我告诉他一个日子,又补充, “我临走再给你发短信。”

然后关上门,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

这样以Chino为名义的聚会,消耗掉很多瓶红酒、奶酪、西班牙火腿和橄榄。我邀请朋友到家里聚会,Chip是少数几个美国人之一。久了我的中国朋友都认识了Chip,知道我每次出行他都挺身而出帮我看猫,于是渐渐有了“美国好邻居”的称号。

2020年3月,纽约几乎一夜之间全城封禁,大家足不出户三个月,有猫有好邻居成了顶让人羡慕的配置。

Chip和我一开始在线上Happy Hour。疫情开始之后没多久Zoom Happy Hour就流行起来,不论是对面的邻居还是加州相隔千里的朋友,大家都只能隔着扁平的屏幕相见,端着一杯酒,感觉还挺新鲜。我和Chip就隔着两道门,仔细聆听都能听到对方WFH(work from home,在家上班)对着屏幕说话的声音。有时小米(那时Chino已经过世)凑过来,把毛茸茸的屁股对着摄像头,算是跟Chip打个招呼。我从来没在zoom上见过Linus。

我们的Happy Hour后来转移到了阳台上:2B窗外有一个防火梯,虽然锈迹斑斑,还是可以容一个人走过——这是早年纽约房子的必备,现在新修的大楼有专门的防火通道,这种外挂防火梯才消失,成为历史某个时期在这个城市留下的特殊印记。Chip的防火梯正好对着我的阳台。

4月的某一天,Chip端着红酒从自家窗户爬出来,站在防火梯尽头跟阳台上的我打招呼:在Zoom Happy Hour的新鲜感消失殆尽,好几个星期没有跟真人面对面接触之后,那是人跟人之间最近的距离了!

几个月之后,我测出自己居然有了抗体,我们更无所顾虑,把Happy Hour搬到了我家阳台。那时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坐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院子生机勃勃,并没有受到疫情的影响。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George了,他家后院已经呈现出荒废的迹象:曾今修葺整齐的灌木如今肆无忌惮地生长,把院子中间的石板小路都淹没了。一道杂乱的灌木从之隔的另一个院子,野草在疯狂地生长,显得很寂寥。只有远处的菜园,依然整整齐齐,园主还支了一个塑料棚,预防突然降温给幼苗带来致命打击。后院的动物似乎对这样的状况很满意:松鼠们在灌木和野草中穿行,仍然从院子中间的电线上大摇大摆地经过;还有不知多少的鸟儿,成天躲在灌木里叽叽喳喳,好像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热烈地讨论。更多猫出现在院子里:最先是一只肥大而优雅的白猫,身上带了几个黑色的斑点,突然出现在George院子里棚屋顶,好像一直在旁边的爬山虎里蛰伏,听到谁的召唤走了出来。当时Chip和我正好沉醉在Vivaldi《四季》的旋律中,便给它取名Vivaldi——它举止那么从容,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有钢琴曲之风。后来Ravel也出现了——它浑身漆黑,只有四只脚是白色的,好像套了袜子——Ravel比较活泼,有时甚至穿过院子爬到Chip的防火梯上,在我们的窗外逡巡,让小米和Linus很紧张。还有Panther,它可一点杂色都没有,好像黑豹一样,远看有种威严之感。白天它们单独出没,一副懒洋洋和谐的样子;晚上偶尔能听到它们在树丛中厮打。斯坦威大街上还一片寂静,后院可一点疫情的迹象都没有了。

Vivaldi, 纽约Astoria,2020

***

我在斯坦威大街开始养猫,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从小我就对养小动物心向往之,小猫,小狗,小鸟……都是我的喜爱。冷血动物如鱼和蛇之类我虽并不热衷,小时候还是养过一群蝌蚪:它们在小鱼盆里自相残杀,只有一只长成了青蛙,还不足我的指甲壳那么大。初中时养过两只虎皮鹦鹉——公的浑身鹅黄,不知从哪里飞进我家,母亲把他留下,还去镇上唯一一家宠物鸟店,买了一只身上布满蓝黑条纹的母鸟跟他作伴。可惜好景不长,母鸟后来死掉了,公的也耐不住寂寞,有一天趁门没关好,倏忽就飞走了,再也没回来。我伤心得大哭,母亲也发誓不再养宠物。我直到离家去了北京上大学才又养过一只小白兔。它在各个宿舍安静地串门,很受同学们宠爱,只是味道有点难闻,宿舍管理员十分嫌弃——它长大到可以上下楼梯时,就逃出了宿舍楼,无影无踪。来美国读书后,帮朋友照看过小乌龟;长岛居住和工作期间,在租来的偌大的别墅里照顾过房东的大肥猫Calie。

小时候关于养猫的讨论多以母亲一句“养你都养不过来!”终结。Calie跟我感情笃厚,几乎可以算我的宠物了,终究也不能跟我一起从长岛搬家到纽约。直到有了Chino,我才成为真正的“铲屎官”。Chino刚到我家时,依然带着未成年的萌态,身体瘦削而敏捷,对屋里的桌子啊,椅子啊,沙发呀……什么都充满好奇。他平时很少粘着我,只找个离我不近不远的地方蜷着,但每天早上会跳到床上用一只脚轻轻挠我的脸。我这样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他毛茸茸的猫脸,一双渴望的眼睛紧盯着我的眼,提醒我该是早餐的时候了。

Chino性情温和,对人如此,在Linus面前也表现得极为委屈。我曾经和Chip幻想Linus和Chino可以串门,来个play date(约会)。一天我们各自把房门打开一条缝,Chino和Linus都立刻好奇地跑到门口,探出头来看着对方。他们一定嗅到过对方的味道,听到过对方跑动的脚步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等到见面,他们都显得极为谨慎——互相久久地对视,浑身毛发根根直立,尾巴放低,紧紧地贴在身后。他们年纪差不多,都一岁有余,个头上Linus显得大些,Chino眼神还显得有些稚嫩。终于Linus首先悄无声息地迈出房门,有些迟疑地走到两扇门的中间地带。Chino不知所措,一动不动,只把头伸在门外。我和Chip手把着门,站在它们中间,也屏息凝视,只等他们一开始厮打就果断介入。突然Linus张嘴,露出尖尖的牙齿,示威性地一声低声嘶吼,Chino便闪电般地掉头躲到屋子里面去了,只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观察。此时两个人类都大笑起来。

“Chino,you are such a pussy!” (Chino,你真是个胆小鬼!——pussy有两个意思:猫和胆小鬼)

Chip也赶紧把Linus招呼回房间,教育他“be nice”。我们各自把门关上,play date一事就此作罢。

Chino这个名字是George起的,在西班牙语中是”Chinaman”的意思。我收养之后觉得这名字不错,就保留了下来,不知为何美国的朋友听了都忍俊不禁——或许一个中国女人在纽约,养只猫叫“中国男人”,还是西班牙语,有些不为我所知的笑点吧。母亲远在中国,得知我养了Chino仍然迅速表达了她的反对:“养什么猫嘛,带细菌还花钱!”只是她的不满远隔重洋已经十分微弱,加上我在纽约生活多年一直一个人,和Chino可以相互陪伴,还常常抱着他跟“外婆”视频,她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称号。

Chino,纽约Astoria,2015

***

一人一猫住在2A这么宽敞的公寓在纽约算是十分奢侈:一进门是一条窄窄的过道,中间是浴室和洗手间,左边是厨房和一个小客厅,右手是卧室和一个大客厅,客厅尽头一道玻璃推拉门,连着宽大的阳台。阳台上前任房客留下一个铁烤架,还可以勉强使用。所有的房间都排列在一条直线上,这样的布局在纽约叫“railway”(轨道式)。Chino有时会突然从一头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刺到另一头,似乎要练习突袭猎物——可惜什么猎物也没有,他的来回冲刺终以兴趣索然地舔舔爪子结束。楼下George偶尔会跟我提及Chino的脚步声,但并不以为忤。Chino去世以后好几个星期,George还跟我说:楼上没了他的脚步声,太安静了!

朋友们第一次来访,对房间的宽大多表示惊讶。我只好解释房租并不贵——因为来得早,那时Astoria的房价还没有被曼哈顿年轻的上班族抬上去;房东也恰好不怎么贪婪,每两年就涨几十块钱房租——我乐得在此安居。

2002年我只身来纽约求学,对在美国定居并没有特别热切的期待,对约会这件事情也保持“随缘”的态度——结果传说中的缘分总也未到,朋友倒是结交了不少。 逢年过节,2A成了朋友聚会的地方:五月底Memorial Day(纪念日)的长周末,阳台上可以烧烤;中秋节请朋友们带了自己喜欢的红酒,或者饮料,准备轻食小聚,顺便普及关于月饼和嫦娥的中国文化;暑假偶有中国的朋友过来,正好暂住带阳台的起居室——好朋友的女儿2017年第一次到纽约,看到我家的门牌也是2017,觉得是冥冥之中的策划,欣喜不已;感恩节把在纽约的中国同事和在华美的实习生聚过来,每个人准备一道自己喜欢的菜:从凉拌木耳到墨西哥烤肉卷,五花八门,就是没有火鸡——中国人大多对木讷的火鸡肉不感兴趣!新年前后,或准备火锅宴,约几位一起来聚,屋外寒风凛冽,屋里热气腾腾,若恰逢大雪,就配上浓浓的黑啤。我不是好厨子,好在朋友里面有擅长烹饪的,乐得把厨房让出,只负责招呼应对,添加酒水,在曲终人散后收拾洒扫。

在斯坦威大街的时光,除了只身一人略显孤单,几乎可以用“岁月静好”来形容。即使如此,日子久了我还是不断琢磨怎么变换花样——自从我搬到2A,家具已经被挪腾了好几次,阳台上的花草每年都不一样,而且渐渐添置了躺椅、桌子、和遮阳伞;Chino2016年底去世以后,领养了老猫小米——她虽然看起来稚嫩可爱,大眼睛嵌在小巧的头上,任何时候都一副略带惊讶的样子,实际上已经八岁了;疫情期间我甚至把那个锈迹斑斑的烤架改装成了花台:架身填满泥土,种上半人高五颜六色的花;烤架的盖子请George帮我卸下来,也装上沙和泥土,种了樱桃西红柿、水红萝卜和薄荷;一张旧桌子,被我拆了粉刷后放到了过道里,成了Chip和我疫情之中的“通讯平台”:我得了Covid头疼,桌上出现了一瓶止疼片;母亲在中国去世,我出门看见一捧向日葵,还有Chip的小字条,

“I am very sorry…”

除此之外,与小米日日在家,相对四壁,实在无可折腾了。

***

斯坦威大街附近,在我搬来后的几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刚来时这里仍是希腊人聚居的小区,最热闹的街道Ditmars排满餐馆、五金店、咖啡馆、首饰店、香肠店……一家挨着一家,虽然热闹,但是透着老旧感。比方说那家著名的海鲜餐馆Taverna Kyclades (“小岛海鲜大排档”:Kyclades/cyclades是希腊属的一小片群岛;Taverna则专指一种临海小餐馆,把鲜活海鲜摆出来让顾客挑,跟我们的海鲜大排档差不多),常常人满为患,门口排起长队,但若要看餐馆的风格,便是十几年前的了:木头桌椅显得笨重;外墙上涂着地中海,深蓝的海面星星点点的白帆,虽然主题鲜明,但过于直露;色调有些沉重,仿佛浸透了几十年的油烟……Taverna Kyclades可以一如既往守着老字号,其他的店可就得不断翻新了。我最喜欢的咖啡馆开在一个街角,一开始叫60Beans,只供应咖啡和一些小甜点,过了两年易主,名字改成了Queens Room,白天可以去喝咖啡,坐着发呆,晚上可以在酒吧坐会儿,跟陌生人闲聊;后来斜对面开了家Bier&Cheese,专卖小众精酿啤酒,配不同种类的cheese,搭上十好几种三明治可以佐酒;旁边有Brooklyn Bagel Factory,以其种类繁多的bagel直接占领了众多Astoria居民早晨的胃;还有米其林一星的HinoMaru拉面馆……林林总总, 一些店开了又关,一些店站住脚跟留了下来。我每日上下班,都在这些商店面前穿行,常常琢磨要在哪家解决晚餐。我最惬意的周末,就是上午泡Queens Room,抱着笔记本就一大杯拿铁;下午在Bier & Cheese喝啤酒看书,一杯黑啤就《美国与中国》;最后约个朋友到Taverna Kyclades:它家的黄油煎扇贝肥嫩鲜香,在铁盘子里(料想是希腊小岛的传统餐具)满满的一小堆,难怪人们为吃一口它家的海鲜会从曼哈顿专程过来。

Queens Room街角,纽约Astoria,2020

疫情之后的2021年初,我偶然在Streeteasy上看到附近Broadway一个小一居公寓正在出售,决定去看看。Streeteasy是一个租房售房的网站,我关注它已经好几年了。一来我本来就渐渐觉得2A大得有些多余,二来我莫名其妙地担心房东哪天会变卖房产,把我扫地出门,觉得租房终不是长久之计。疫情之前我也看过好几个地方,都有种种不中意,而且我对搬家也并非十分热衷——毕竟公寓太宽敞和自己无中生有的担心都显得不够充分——所以一直对在Streeteasy上找房子心不在焉。不过这次看到的不论从哪个方面都十分心仪:公寓位于一幢庄严的电梯公寓楼里,离地铁站近了很多,户型也不错:一个大起居室带一个独立厨房,中间是卫生间,过道两头有三个壁橱。房间虽然小了很多,对我和小米则刚刚好。那时受疫情打击,房地产一片低迷,银行贷款利率出奇的低,我当天便决定买下来。

2021年9月1日,新房过户成功,我也终于要搬离斯坦威大街了。我不得不扔掉2011年购置的许多家具,一些家具留给了Chip:两个书架、一个沉重的大矮柜;还有一些给了住在地下室的Rosa, 包括床垫和矮咖啡桌。阳台上烤架里蓬勃生长的小西红柿和花花草草自然没法带走;只有一颗夏天播在小花盆里的柠檬种子,已经发芽长出了几片叶子,跟我来到了新居;一张长方桌,平时是宽大的写字台,朋友来聚餐可以变身为一张餐桌;还有那天跟父母大费周折搬回的几件,现在仍分布在我的公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Chip搬进了斯坦威大街2A,仍时不时坐两站地铁过来帮我照看小米,笑侃这Broadway的公寓楼什么时候有新房出售,我们可以继续做邻居。

 

2023年12月18日于纽约Astoria

如愿

如愿

演唱:王菲

“你是遥遥的路

山野大雾里的灯

我是孩童啊 

走在你的眼眸

你是明月清风

我是你照拂的梦

见与不见都一生与你相拥

而我将爱你所爱的人间

愿你所愿的笑颜

你的手我蹒跚在牵

请带我去明天

如果说你曾苦过我的甜

我愿活成你的愿

愿不枉啊 愿勇往啊

这盛世每一天

你是 岁月长河

星火燃起的天空

我是仰望者 就把你唱成歌

你是我之所来

也是我心之所归

世间所有路都将 与你相逢

而我将爱你所爱的人间

愿你所愿的笑颜

你的手我蹒跚在牵

请带我去明天

如果说 你曾苦过我的甜

我愿活成你的愿

愿不枉啊 愿勇往啊

这盛世每一天

山河无恙 烟火寻常

可是你如愿的眺望

孩子们啊 安睡梦乡

像你深爱的那样

而我将 梦你所梦的团圆

愿你所愿的永远

走你所走的长路

这样的爱你啊

我也将 见你未见的世界

写你未写的诗篇

天边的月 心中的念

你永在我身边

与你相约 一生清澈

如你年轻的脸

***

母亲去世快两周年了,偶然听到王菲的《如愿》,仍然禁不住泪流满面。

2021年5月,母亲躺在荣昌“康复尔”医院的病床,被多发性骨髓瘤折磨两年多,她已经快耗尽最后的生气了。我2月从纽约赶回家,5月初得回纽约。可那是怎样的道别:这一别就是永诀,我知道,她也知道。

那时我才知道,不论是怎样孱弱的身体,只要母亲尚有一息,仍然是作为子女的我,人世间最大的安慰:与死亡与人生的终极,对大多数人来说,父母仍是最后的屏障。至少我是这样。我走的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去医院见母亲,心里非常沉重,不知道自己会怎样表白。母亲在那个三人间的病床已经躺了2月有余。几个星期以前还状态良好,出院回家。不过几天之后因为感染,再次住院。她心如明镜,再没有像几个月刚入院时那样,吵着要出院回家。我走的那天早上,她也是心如明镜吧。

我也心如明镜。我知道她多么想挽留我,她唯一的女儿,在身边。我知道若她挽留,我一定会留下来。 然而那天在她的病榻前,我流着泪抱着她,她对我说的是:

”你就勇敢的去闯吧。”

就像当年,她仍然健康,意气风发的时候,放任我留学美国,闯荡川西青藏。去吧,女儿,愿你去爱我爱的人间,见我未见的世界,写我未写的诗篇。

两年过去,会有这样的夜,王菲的一首《如愿》,穿透我的心与回忆。我仍然在她的陪伴下,拥抱这世界。我蹒跚时她牵我的手,今夜她仍然带我去明天。

纽约Astoria

2023年6月7日


美国民主的世界悬念

作者:申展

(一)

2021年1月6日下午5点半, 我坐在纽约Astoria的公寓给一位美国朋友发了一条短信:

“这是一个逐渐被蚕食的过程。我正在看13频道的纪录片《纳粹的兴起》。对极端主义的容忍似乎就是民主丧失开端。我很难过,也很惊讶。希望结局是好的。”

 全世界几乎同时知道,1月6日下午2点过,美国的国会山挤满了拒绝接受总统大选拜登获胜的特朗普支持者。在众议院集会确认选举人票的今天,支持特朗普的人群冲进了国会大厦——人们,几乎清一色的白人,蜂拥进入被强行砸破的门窗;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的办公桌被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大大咧咧的占据,二郎腿翘到了桌子上;肩抗特朗普和南方联盟旗帜的人群在烽烟四起的国会大厅里随意走动;身着制服的警察只身面对不断逼近的人群,不得不在大理石台阶上节节退步;一个女人脖颈中枪,流血不止(后来被宣布死亡);6点10分左右,华盛顿特区宣布进入“宵禁”, 将持续至1月7日早上6点……整个世界目睹这一切的实况转播:美国国会山的大理石台阶,世界民主象征的建筑,密密麻麻地战满了强行冲击国会大厦的人群。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纽约参加2021年第一次全体职工ZOOM大会。美国的疫情节日之后持续高峰,截止1月6日当天已经超过两千万人感染,死亡人数超过36万。纽约州去年四、五月份经历全球疫情中心之后,在7月到9月曾经有过短暂的“低潮”(每日感染人数两百多人,仍然超过现在全中国每日新增感染人数),现在已经与最严重的时期不相上下:一周以内平均每日新增近五千人。与此相应的,是疫苗发放的严重滞后。美国12月批准疫苗,希望实现在年底两千万人接种疫苗的目标,而实际上只有两百多万人接种。每天的电视报道几乎都充斥着联邦、州和地方政府各种政客、州长、市长的相互推诿——我庆幸不在其位,不过也深处其中:从去年3月开始在家工作至今10月有余,每日除了Zoom和微信,大多时间跟自己的老猫“小米”说说话。

新冠疫情和疫苗,日日头条,直到1月6日下午。

Nicholas Kristof,《纽约时报》专栏记者,在当日社评《特朗普煽动群众》中写道:

“周三是美国历史上恐怖和耻辱的时刻。我报道过世界上很多国家的暴动,现在终于轮到报道发生在美国的了。”

(二)

        1月6日“选举人票”的认证,在美国总统选举中,本来是走走过场。在总统大选中,每个州的“选举人票”数量根据其众参两院的总代表数而定:参议院每州两个名额,众议院名额根据各州人口统计数量而定,人口越多的州,名额也相应越多。理论上各州所有选举人票,都将给予按照本州全民投票计算获胜的一方。比如拜登获得纽约州5,230,985张选票,尽管特朗普也获得了3,244,798张选票,纽约州的29张“选举人票”,在认证之时都将毫无保留地属于拜登。在各州大选11月结束之后,各州“选举人票”的归属也毫无悬念。所谓认证,只是一个仪式,为1月20日新任总统宣誓就职,做一个正式的铺垫。

        然而特朗普至今不承认选举结果,让这个过程从11月6日拜登宣布获胜开始就充满悬念,直至今日发酵为暴徒冲击国会大厦,全世界(包括美国自己)惊呼“民主陨落”。1月6日之前特朗普已经加紧了对其共和党内部高层包括副总统彭斯施加压力。1月4日为佐治亚州共和党参议员候选人举办的集会上,特朗普公开给彭斯施压:“我希望迈克.彭斯最终站到我们这边来,我得告诉你们。”他补充道,”当然,要是他没有,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 彭斯作为副总统,也是参议院的主席。处在这个职位上,彭斯理当在国会认证“选举人票”之后宣布拜登为新任下一届总统。整个仪式电视直播。特朗普希望彭斯”站到我们这边来“,实际上是希望他拒绝宣布新任总统,要求有争议的州重新计票。 

      最终彭斯选择站到美国宪法一边(也就是特朗普的另一边)。结果直播的不是认证仪式,而是群众冲击国会山,国会议员带着面罩逃生,新任总统拜登本想发表电视声明讨论经济问题,却不得不发表匆忙写就的演说,沉痛地说:“整个世界都在看。跟很多美国人一样, 我真心地为我们的国家感到震惊和难过——长久以来,我们是民主的灯塔和希望,如今却陷入这样的黑暗。”

(三)

美国的新任总统说自己的国家是“民主的灯塔和希望”——我虽然觉得有点自诩的嫌疑,但也无可厚非:哪个国家的总统不说自己的国家伟大,特别在危难时刻,民众,以及各国群众(包括我),都盯着屏幕,竖起双耳,希望在乱世之中找到可以称之为希望的稻草呢?

美国引以为豪,在全世界通过各种软硬手段推行的民主制度——硬的是军事制裁,比如对伊拉克萨达姆的军事打击(当然都是以推翻暴政,帮助当地人民争取民主为名);软的是文化与外交手段,包括自尼克松以来直至最近两年中美关系摩擦升级之前的对华政策——但若要仔细挖掘一下她的建国史,就会觉得这个现在标榜人人平等自由的国家,有一个十分可疑的起点。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在《枪炮,细菌和钢铁》一书中一针见血:“现代美国,是以欧洲社会为模板,强占美洲印第安人的土地,并奴役几百万从撒哈拉贩卖过来的黑奴的后代,建立起来的。” 

我们知道,在”现代美国”之前,是没有“古代美国”的。美洲文明,当然自史前就开始,不过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时,北美并没统一强大的根源于美洲本土文明的帝国。从1492年开始到美国成立之间的这两百多年也是来自英国、法国、西班牙等欧洲国家的殖民者逐鹿美洲,分割权利的两百多年,最终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导致一系列美洲国家从其欧洲宗主国独立。美国1776年7月4日宣布独立,摆脱的是英国的统治——如果在美洲印第安人眼里,这个起点也闪耀着民主自由的伟大光环,我倒要觉得是咄咄怪事了。

投票选举,在美国成立之时只是白人男性的特权。生活在美国的黑人,从17、18世纪被贩卖到美洲作为奴隶,在经济政治上就处于不平等的地位。1861至1865年的美国内战,黑奴获得解放,并不是黑人与白人较量的结果,而是美国北方白人与南方白人经济政治利益不可调和引发的战争结果——原来在南方种植园固有的黑奴劳动力,转变成为可以买卖自身劳动力的”自由人”。但这个“自由”,也仅仅是可以自由将自己的劳动出卖给不同的资本家(绝大多数为白人男性)而已。黑人男性在差不多90年之后,才通过1866年的《第十四修正案》获得投票权,而黑人女性直到1965年才获得该权利(相比之下,白人女性是1920年;华人女性是1943年)。这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也在提醒,民主制度所给予的空间,是各方面力量不断较量,不断修正的结果。

历史无法被更改,但美国的确是一个从两百多年以前就开始并仍在继续的“伟大的实验”:这样一个国家,以民主作为政治的立国之本,以移民作为起点和人口构成的主体,不断调和政治、经济、文化和种族之间的各种矛盾——这样的国度,考验的不仅仅是这个国家的国民,以及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 也是对人性本身的尝试:来自不同背景、文化、种族、甚至相互敌视的人,如果给与一个适当的环境,可以和平共处,甚至共同建造一个强大繁荣的国度吗?在二战之后美国欣欣向荣的发展当中,美国的民主制度似乎给了人类一个肯定的答复。而1月6日国会山冲击事件, 在某种意义上,也极具象征意义:这个实验,似乎岌岌可危了。

       或许正如拜登在当日的演讲中所说: “……今天是警醒,痛苦地提醒我们,民主是脆弱的,她的保证,需要人民的良好意愿,以及领袖们有勇气站出来,致力于维护她,而不是追求权力或自己的私利……” 如果维护民主所需的,正是对人性最弱处的考验呢?如果民主制度不能捍卫对公众有利的美好意愿不被一己,或某些人的私利之心所取代,其作为制度的优越性又何在?民主能在美国两百多年的历史延续,有赖于其制度的保障,及其不断根据国家各方力量消长"修正"自己的能力。国会大厦被“白人群众”——这是建国以来最先享有“民主权利”的群体——冲击,这不但史无前例,而且也预示着,对其民主制度的“修正”,将会困难重重。在民主象征的最核心,它所代表的绝不仅仅是特朗普和参与冲击事件的每一个人对总统大选跳票结果的反对,而是这个国家自成立以来根深蒂固的裂痕,与制度所允许的空间之间的难以调和。1月20日拜登总统宣誓就职仪式,在重重安全保障下顺利如期举行,然而美国的民主,真的是有惊无险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的民主悬念,是美国的,也是世界的。

2021年1月31日作于纽约Astoria

2021年:番禺小记

Space. Panyu, Guangzhou, March 2, 2021

Space. Panyu, Guangzhou, March 2, 2021

​ 第九天,隔着酒店二层的窗户看出去,四棵树舒展的枝叶越来越茂盛,颜色也从鹅黄渐渐变得浓郁而厚实。下雨之后,站在窗口伸出鼻子使劲呼吸,可以闻到清新的空气混着一点点干燥尘土的味道。那两扇推拉窗户之间钉了一颗螺丝钉,所以只有一扇可以打开三寸宽的一条缝隙,缝隙外还隔了几条钢丝,可供小巧的鼻子伸出去。

那四棵树静静地立在一小片菜园里。春天来了,花草都很茂盛,一些火红的,金黄的不知什么花挂满枝头。偶尔有敏捷的鸟儿飞入,枝头乱颤,树从里传来短促的啼鸣。这样的场景,古时可以入诗。菜园一旁停车场的一角早上8点以后会准时停一辆白色的“雷克萨斯”。很少看到人影。一天中午看见两对年轻女子隔了些距离站在菜园旁,似乎是工作午休时间的闲聊。不过什么都听不见。这个,无法入诗。

要是能看见情侣在树下幽会,种菜的来施肥,甚至停车场发生一起莫名其妙的殴斗,那该多带劲!

我把鼻子从窗户缝缩回来,心想,十四天以后,我对番禺这个地方的了解,会不会仅限于这几棵不知道名字的树,这个不见人管理的菜园,和这个乏善可陈的停车场一角呢?

当然还有我身后的房间。

和所有标准间一样:两张宽敞的单人床,一张靠墙的写字台。浅黄的地毯上是猩红色的花瓣纹样,晚上起床的时候曾误以为衣服堆在了地板上,试图用因13个小时时差而黑白颠倒的意识,来回想我什么时候把衣服扔到了地上!浴室很宽敞,正对马桶的淋浴玻璃门上写着“维也纳假日酒店——绅士般品味,淑女般亲切”,似乎要跟床头一幅廉价印制的油画对应——油画里是一群欧洲贵族,穿着中世纪的华丽礼服,坐在庄严的宫殿外面聚会。这是房间里唯一的艺术品。

房间里到处贴着小标语: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心理评估表”,要求扫码填写;电视机柜的玻璃板下是“住宿指引”,列举各种注意事项,从什么时候可以让外卖送餐,到抽水马桶坏了要自己修理,无一遗漏;床头柜的玻璃板下压着“安心隔离,安全回家”,另一张语气严厉多了“违反防疫法规将被依法追责”。水池水龙头旁有一段充满特色的文字,用中英文提醒宾客不要把“重物、双脚或小朋友放入盆中冲水“( Don’t flush heavy objects, feet or children into the basin”)。要是只看英文,会以为酒店提醒宾客不要将小孩子冲到下水道里去,让人忍不住对番禺的民风刮目相看。

一日三餐会准时出现门口的小桌上——这对于疫情在家工作不得不每日做饭的我一开始是一种改善。每到吃饭的时间——早上7点到8点,中午11点到12点,晚上5点到6点——有人会重重地在门上敲一下。打开房门,人没了影,餐盒已经出现在小桌上了。每天还会有一位从头到脚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敲门。我就会把口罩戴上,站到门口去让她/他测体温。那时可以看见对面的房门打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有时候我们的目光或许交错,但酒店走廊的灯光太昏暗,我们什么也没看清楚,又转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我掰着指头算了又算,除去今天和最后一天离店的日子,还有整整5天。

广州我虽然来过几次,可是很不熟悉。小时候崇拜的歌星影星,大部分都是说粤语的。能够哼唱几首粤语歌曲,当时很可以炫耀。不过毕竟粤语对我这个重庆人,就像外语一样。岭南文化,也就隔了一层,很难有亲近感。年轻时去西藏转山,途经香格里拉遇到一个广东来的游客,后来受他之邀去他住的地方,到了广东的某个县,又担心上当受骗在高速公路上演了一出你追我赶的闹剧——最终我仍然毫发无损地回了纽约。在“维也纳假日酒店”隔离,此刻竟然想起他来,真是咄咄怪事。

从广州白云机场直接被分配到“维也纳假日酒店”之前,番禺这个地方几乎从未在我的认知地图上。到了第8天,我查看百度,才知道番禺的“番”念pan,跟B站上分类“番剧”的“番”(fan)不一样。同时还涨了些如下有关番禺的知识:番禺在以美食著称的广州以美味出名,不过网络视频里提到的“白鸽鱼”“酿鲮鱼”“市桥白买”等等,酒店附近的美团一个也找不到;番禺区人民政府网站上列举了“番禺八景”,包括一个游乐场,一个国家AAAA(四个A,不要看花了)自然风景旅游点,两个清代园林,一个森林公园,一个大学城,一个古镇,和一个博物馆;人民政府网站上当然还列举了区长陈俊德,以及几位副区长的名字和动态;我还知道区长陈俊德是男性,不仅因为百度到了他精神饱满双眼圆瞪的标准照,还因为人民政府网站上他的名字旁边没有用括号标注(女)——两位副区长是女性。只能说,闲来无事,涨了很多知识。

我正陶醉在对番禺孜孜不倦的学习中,房门又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门口小桌上出现了一个“欢迎回家,番禺有礼”的袋子,里面装着如下礼物:一本广东省新冠肺炎集中医学观察人员编印的《心理健康教育手册》;5小瓶“美乐多”活乳酸菌乳饮品;和“余荫山房”的门票一张,有效期至6月30日。“余荫山房”是番禺八景之一,我刚在人民政府网站上学习到——这种巧合,让我不得不怀疑,医学观察人员除了测体温,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观察方法啊?

做为遵纪守法的安心隔离人员,我决定抵制“余荫山房”门票的诱惑,老老实实在房间里观察那四棵树,菜园和停车场一角接下来5天的动向。关于番禺的所有印象,将在隔离解除那天嘎然而止。

或许在去机场之前,我能使用这张门票呢?

2021年3月2日于广州番禺

COVID-19式生活:一只叫Vivaldi的猫

作者:Shenzhan/申展

T.S.Eliot 写过一坐似乎被荒芜,又重新被发现的园子:

……

Footfalls echo in the memory                脚步回响于记忆

Down the passage which we did not take        落在我们不曾踏入的路径

Towards the door we never opened                    通向我们从未开启的门

Into the rose-garden. My words echo            进入玫瑰花园。我说的话

Thus, in your mind.                    如此回响,在你的脑际。

            But to what purpose      然而为何

Disturbing the dust on a bowl of rose-leaves    惊扰碗里堆积的玫瑰叶中的尘埃

I don’t know.”                        我无从知晓。

---- Burnt Norton, I, “Four Quartets”, 1943/”四部曲”:Burnt Norton,第一章,1943年

翻译:Shenzhan/申展

在家工作的第60天,夏天突然来到。坐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后院几个毗邻的园子,有的被精心呵护,有的几近荒芜。植物发了疯似的生长,两个星期以前还显得稀疏的花架,突然之间被藤蔓淹没;爬山虎沿着毫无生气的白色墙壁蔓延,一夜之间占据了大半地盘。

园子里很少再看到鸟儿们的身影,可是唧唧喳喳声仍从密叶深处出来,响彻云天。几个星期以前在同一棵树上成对追逐的冠蓝鸟和麻雀们,现在乐得躲在茂密的树荫里。偶尔一只火红的“红衣主教”鸟儿突然钻出来,蹦跳几下,又消失在肥硕的绿叶里。

就在这样的园子里,一天清晨突然出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猫,穿过对面后院被修整过的草坪,径直来到了楼下邻居G后园棚屋的屋顶。

像很多个以前的夏天一样,我在阳台上安顿好一张木桌,一把藤椅,一顶陈旧的遮阳伞——藤椅和木桌上的油漆都已经斑驳,跟遮阳伞倒是般配——在清晨刺眼而并不灼热的阳光里开始周末的时光,一低眼便看见了这只大花猫,蹲在光秃秃的屋顶角落和墙边的爬山虎交界的地方。它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也抬头看着我,似乎有些好奇,也有些温柔——毕竟它没有惊跳起来,逃入密叶从中。

看它那样惬意地躺在简陋棚屋的顶上晒太阳,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迷恋猫:它们独立自得,只需要一个有温暖阳光的地方,清风微拂,就可以慵懒地躺下来,心满意足地打呼噜。在那一刻它所经历的,或许还将经历的饥饿、寒冷、病痛、与别的野猫打斗争夺地盘,或许会受伤甚至丧命,都不存在了。阳光是那样温和而耀眼,眼睛只能眯缝着;屋顶也被晒得暖暖的,即使趴着,爪子上的肉垫和毛茸茸的柔软的肚子也很舒服;要是下午的太过炙烤,就钻到旁边茂密的藤蔓里去躲避一会;对面阳台上似乎有一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异类(——我)在看自己,不过好像并没有威胁——就这样躺着,换个姿势再躺一会儿,换个地方再躺一会儿……

我一面听Vivaldi的《四季》(小提琴G Minor 协奏曲,夏:第一乐章),一面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只恣意的大花猫,决定把它取名为Vivaldi。

20200518_074204.jpg

下周仍然在家工作。因为Vivaldi的存在,阳台上的三个小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

如果那天T.S.Eliot踏进的花园,除了积满尘埃的玫瑰花瓣,突然出现这样一只素昧平生的小动物,”Burnt Norton“ 会不会是另一种柔软,与深邃呢?

纽约Astoria

2020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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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中美洲(四):Oaxaca与墨西哥城之旅——La Casa Azul与Frida的”蓝房子“

走进中美洲(四):Oaxaca与墨西哥城之旅——La Casa Azul与Frida的”蓝房子“

By Shenzhan/申展

封面图片: Viva La Vida (活着),Frida Kahlo,1954,Frida Kahlo博物馆

This article has an English version: Entering Mesoamerica (4): Exploring Oaxaca and Mexico City - La Casa Azul/ Frida’s “Blue House”

去墨西哥之前,我知道的墨西哥艺术家最有名的可能就是Frida Kahlo(1907 - 1954)  了。

在纽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我从中城一个艺术画廊走过,在清冷的夜色中,我注意到画廊橱窗里挂着一幅挺大的油画,画着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头发很短,表情严肃,嘴唇上一抹淡淡的胡须,两只特别浓厚的眉毛连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画中的女人是Frida: 一场让突如其来的车祸,色彩纷呈的罗曼史,与著名的壁画艺术家Diego Rivera(1886-1957)的婚姻,对生命和自由的强烈渴望,以及深深植根于墨西哥传统的本土文化的艺术表现,使她成为了世界知名的艺术家。纽约Brooklyn艺术博物馆关于Frida的生平和艺术的特展,”Frida Kahlo: Appearances Can Be Deceiving (惑人的外表)”, 我本来希望旅行之前先去看看,结果发现门票的网上预订竟然早就告磬了。(算了吧,反正我就要去墨西哥城了!)

2019年5月29日,墨西哥城西南一个老城区Coyoacan,我在Frida Kahlo博物馆门口排队等候买票。这个博物馆是Frida的出生地,也是她逝世的地方: 一幢两层小楼,附带一个很漂亮的大花园,围墙被漆成醒目的宝蓝色。博物馆展出Frida的部分作品,以及她的厨房,Diego用火山岩石为她修建的画室,她白天的睡床以及晚上的卧室,还有Diego的房间。博物馆外面总是排着长队。在墨西哥人们热爱他们的Frida,把这个博物馆亲切地称之为La Casa Azul(蓝房子)。

La Casa Azul,”蓝房子“, Frida Kahlo 博物馆,墨西哥城Coyoacan摄影/申展

La Casa Azul,”蓝房子“, Frida Kahlo 博物馆,墨西哥城Coyoacan

摄影/申展

Frida最著名的作品大多不在“蓝房子”,而是在私人手中或其他博物馆里。不过站在“Viva la Vida” (活着)面前,Frida通过画作表达的对生命强烈而真挚的热爱,还是让我深深地感动——画的是静物,西瓜,有的切开了,露出红色多汁的瓜瓤,黑色的瓜籽也粒粒可见。这是Frida的最后一幅画。几天之后,去世之前,Frida在其中一块切开的西瓜上添了几个字,“Viva La Vida”(活着)。虽然她的一生充满痛苦——18岁那年,一场从天而降的车祸使她身体多个部位骨折,让她终身拖着虚弱的身体与病痛、药物、支架为伴,并永远忍受着对自由,她的身体无法给予的自由,的向往;1929年她与Diego Rivera备受世人关注的婚姻也错综复杂:Diego极富盛名,年长她20岁,并且已经有过两次婚姻了。虽然婚姻当中两人都有婚外恋,Frida在艺术当中更多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痛苦:不忠的丈夫甚至跟她的妹妹也有过婚外情——尽管如此,在她47岁生命的最后时刻,虽然承受了多年的痛楚,苦闷,以及无数心碎,生命仍然是值得的!Viva la Vida!

Viva la Vida (活着),Frida Kahlo,Frida Kahlo博物馆,墨西哥城Coyaocan摄影/申展

Viva la Vida (活着),Frida Kahlo,Frida Kahlo博物馆,墨西哥城Coyaocan

摄影/申展

尽管真心真意地爱着Diego,Frida跟其他男男女女的桃色恋情当然也给她的国际声名增色不少。在Frida的众多情人中,包括纽约摄影师Nicklos Muray(1892-1965)。在他们长达10年时断时续的恋情中,Muray为Frida拍摄了她最好的一些摄影作品。La Casa Azul收藏并展出的一幅摄于1939年的照片里,Frida带着隐约的微笑,浑身透着某种柔和的美,倒是在她那些著名的自画像里少见的。她跟Leon Trotsky(1879-1940)短暂的恋情在La Casa Azul里可是占据了专门的空间。Trotsky从苏联流放,1937至1939年间在“蓝房子”暂住两年。跟Diego发生争执后(我倒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搬到了附近一幢房子,不久便被刺杀身亡。如今那所房子是Leon Trotsky博物馆(毋庸赘言,Frida和Trotsky让Coyoacan这个小镇极富传奇色彩)!1937年Frida作了一幅自画像献给她当时的情人,也算是他们轰轰烈烈的恋情的明证吧。

Frida (部分),Nickolas Muray,纽约,1939

Frida (部分),Nickolas Muray,纽约,1939

不过,最让我惊喜的发现是Frida与雕塑家Isamu Noguchi (1904-1988)之间的一段激情澎湃的恋情。每周末早上我都会骑自行车经过Noguchi在纽约Long Island City的博物馆,对这两位艺术家之间的恋情却毫不知情。他们的恋情虽然短暂,友情却延续了很长时间,直到1954Frida去世。Noguchi送给Frida的一套蝴蝶标本,至今仍然在她夜间卧床的顶上。在La Casa Azul花园转角的宝蓝色墙上,写着2012年Patti Smith写的歌词,名为“Noguchi的蝴蝶”:

20190630_155254.jpg

我无法行走

我无法看见

目光不能到达的地方

我仰面平躺

但我不会哭泣

超越我所在

藉由这些蝴蝶

***

床的上方

另一片天

你赠与的翅膀

在我的视线之内

所有的痛楚都消失了

有另一道光

穿越时间

藉由这些蝴蝶

(第三段略)

申展(译)

Frida床头的”Noguchi的蝴蝶“,2019年5月,Frida Kahlo博物馆摄影/申展

Frida床头的”Noguchi的蝴蝶“,2019年5月,Frida Kahlo博物馆

摄影/申展

Noguchi 雕塑作品,Noguchi 博物馆,纽约摄影/申展

Noguchi 雕塑作品,Noguchi 博物馆,纽约

摄影/申展


归根到底,是Frida对墨西哥本土艺术的深深热爱成就了她的国际名声。通过艺术,她挣脱了束缚身体的支架,和羁绊情感的种种恋情,让中美洲本土艺术在殖民后时代的墨西哥和世界独树一帜。在巴黎、伦敦和纽约,她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本土文化,让人惊讶,又不得不佩服她毫不掩饰的,几乎挑战性的姿态。 与蜚声世界的丈夫Diego一样,Frida也深受共产主义的影响(她夜间卧床的床头至今仍然悬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的画像!)。然而,她的自画像及其他画作,向世人更人性化地讲述了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或许,虚弱的身体与渴望而不得的自由之间的抗争,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墨西哥几千年的古文明传统,与其不堪回首却无处不在的被殖民历史的拉锯。当然,作为最基本的生命体验,肉体的挣扎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象征几乎任何挣扎。不管怎样,Frida让墨西哥本土艺术在世界上变得很炙手可热——要是你今年五月恰巧想弄到一张去Brooklyn博物馆看Frida特展的门票,就更能感同身受啦。

那天傍晚时分,我和二十几个观众一起,跟着一个穿着Tehuana传统服装打扮成Frida中年女人和一个体态微胖,拉小提琴的圆脸男子在Frida的花园里辗转。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三,Frida的一生都会戏剧性地在花园里上演。整部戏剧是西班牙语,“Frida”带着大家游弋在花园的不同角落:时而站在Diego修的金字塔台阶上大段地吟诵;时而出其不意地跟观众对话;时而伴随着小提琴的音乐引吭高歌。虽然我只能从其他观众的反应猜测表演的精彩程度,我仍然被音乐和歌声深深地打动,也庆幸自己此时能在Frida的花园里,沉醉于让人痴迷的表演,在郁郁葱葱的植物和醒目的宝蓝色墙壁环抱下,一切都渐渐沉入暮色之中。

”Frida“戏剧表演,Frida Kahlo博物馆,2019年5月摄影/申展

”Frida“戏剧表演,Frida Kahlo博物馆,2019年5月

摄影/申展

走出La Casa Azul的时候,我可以声称自己是地道的Frida Kahlo的粉丝了。

Frida的花园,Frida Kahlo博物馆,2019年5月摄影/申展

Frida的花园,Frida Kahlo博物馆,2019年5月

摄影/申展

走进中美洲(三):Oaxaca与墨西哥城之旅——极简古代文明史

走进中美洲(三):Oaxaca与墨西哥城之旅——极简古代文明史

By Shenzhan/申展

Cover photo: 站在“太阳”金字塔顶,墨西哥San Juan Teotihucán, 2019年5月

This essay has an English version “Entering Mesoamerica (3) : Exploring Oaxaca and Mexico City - A VERY Brief Glance of the Ancient Civilizations.”

2019年5月24日,一个炎热而干燥的星期五,我去了Monte Albán:一个海拔超过1900米(6400英尺),高于Oaxaca城的古城遗址。M和我避开了在城里随处可见的旅行社,在闹哄哄的城南Rivera del Angel旅馆找到了一辆小巴车,坐了20多分钟就到了。我们手里拿着一本2007年的《孤独的星球》做向导,自西北角进入了古城。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始建于公元前500年的古城。南北各有一个大型的阶梯金字塔形建筑,南端的是 "主塔", 是遗址石建筑群中最大最高的。在主塔与北塔之间一是大片平地,中间散布着一些小的建筑群。穿过平地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一群来此参观的学生,正在听他们的老师讲解地下的排水系统;几个兜售小手工艺的小贩;还有几只在路边晒太阳的小蜥蜴。这片平地据说是“中美洲球赛” *的赛场。这是一种公元前1200年起源的古老仪式运动(更多信息见"申展的THOUGHT BUBBLE")。如今的赛场被青草覆盖,场边只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提供阴翳,让游人们稍稍躲避酷热。成排的石头阶梯建筑很有气势地排列在赛场两边,料想应该是当年给显贵们观看比赛的看台,或者祭司的祭坛。附近有一个建筑被称作los Danzantes(舞者),因为里面发现了不少刻有舞者的壁画。这也是建筑群中唯一内部有雕刻的地方。

自南端“主塔”往北看,Monte Albán,Oaxaca,墨西哥,2019年5月

自南端“主塔”往北看,Monte Albán,Oaxaca,墨西哥,2019年5月

申展的THOUGHT BUBBLE:我对中美洲球赛特别好奇,可能因为第一次听说的缘故。考古学发现这类球赛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球或许象征着太阳,赛场则象征天空。这种神圣的球类运动在中美洲文明(奥美克,玛雅,Zapotec,Mixtec等等)当中曾经很流行,因为在所有被发现的文明遗址中几乎都有类似的赛场。据推断,比赛很可能是在两个球队之间进行,围绕一个分量不轻的硬质橡胶球展开角逐。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同的地区和时代,比赛的规则也有所改变,比方说晚近时代修建的赛场中间会有一个石圈,应该是用于”射门“。虽然球赛的目的和确切规则仍然是个迷,比赛毫无疑问具有很强的宗教性和象征意义。一些学者甚至声称有的部落通过比赛仲裁纠纷,以避免战争(太文明了!)此外,有一种称为 “犁” 的物件跟球赛也息息相关。这种 “犁” 制成青蛙或蟾蜍的形状,并雕刻繁复的神祇作为装饰图案。关于”犁”的用途也是众说纷纭,我觉得一个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它只用于仪式:它看上去充满神秘的力量,不过很难想像任何人能戴着它奔跑角逐(或者躲避?)那个份量不轻的橡胶球!
一个赛球手,墨西哥Jalisco, 100 B.C. to 300 A.D.,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一个赛球手,墨西哥Jalisco, 100 B.C. to 300 A.D.,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蛙形犁,墨西哥古典Veracruz文明,六至八世纪,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蛙形犁,墨西哥古典Veracruz文明,六至八世纪,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Monte Albán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南北走向,只有一个在主塔前面的建筑例外——《孤独的星球》将其毫无特色地命名为”Edificio J” (建筑J)——它呈45度,据称是为了让祭司们观测天象,记录太阳运行的途径并推断四季的轮回。站在主塔顶端,我试图想像古代祭司们利用这个建筑为农业生产提供重要的指导。中美洲文明大多遵循太阳历,以360天为一个轮回,加上未命名的5天,构成一年365年的日历,以指导农业生产。另外还使用一个周期为260天的历法指导宗教仪式。这个思路跟中国的阴阳历真是不谋而合。

建筑J,Monte Albán,Oaxaca,墨西哥,2019年5月

建筑J,Monte Albán,Oaxaca,墨西哥,2019年5月

跟Oaxaca城不一样,Monte Albán 几乎没有殖民文化的痕迹。只有一尊Alfonso Caso (1896-1970)的浮雕给人们些许提醒。Caso被称之为“Monte Albán的发现者”,主持了1931年对该遗址的考古发掘。当时Monte Albán 自公元850年以来,已经被遗弃好几个世纪了。浮雕里的Caso戴着一副眼镜,穿着西式的衬衫和长裤,脚蹬一双高筒长靴,打扮很欧化。不过,他至少是个墨西哥人!

虽然在墨西哥的时间很短,我还是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个国家的历史基本上被1521年一分为二:殖民前和殖民后时代。与很多跟西方文明接触的古老帝国(包括中国的清朝)命运一样,这一年Tenochtitlan,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现在的墨西哥城,被西班牙将军Hernan Cortes攻陷了。Cortes将军当年只带了不多的几艘战舰,600个士兵,几门并不总能发射炮弹却仍然威慑力十足的大炮,当地人从未见过的狗和马,等等。今天在Oaxaca和墨西哥城,殖民地的痕迹非常明显:西班牙语是主要使用的语言(墨西哥有68种或者更多当地语言,不过因为我连西班牙语也不懂,所以即使听到当地语言,也无法辨别);建筑大多是欧洲风格*(更多见"申展的 THOUGHT BUBBLE");人们基本上都信奉天主教。

申展的 THOUGHT BUBBLE:西班牙殖民者统治中美洲后重建了墨西哥城。在Porfirio Diaz(1876–1880, 1884–1911)长达31年执政总统期间,他刻意要把墨西哥城建成一个先进的现代都市,与巴黎或伦敦媲美,结果很多来自意大利和法国的建筑师在此留下了他们的作品。(又)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坐在”Turi City Bus“(环城观光巴士)顶层游览它的老城区,也了解到大多数建筑、纪念碑和雕像都是Porfirio时代的产物。Oaxaca城一条主要的街道也是以这位总统的名字命名的——Porfirio在历史上仍然极富争议:他执政的时间显然太长,文化工程通常也很容招致批判。况且,他1911年被迫退位之后流亡去了法国。直到今天他的墓仍然在巴黎。

然而,这片土地上的古老文明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500年,或者更早。可想而知,它的殖民史只是最近的历史而已。跟世界其他文明起源一样,在这里文明的发源也是首先集中在某些地区,随着货物贸易和人的迁徙交通,像Monte Albán这样的城市开始出现,并在某个文明时期发展到顶峰,成为其文化经济中心。随着文明的衰落消亡,这些城市最终被遗弃。与中国、古罗马和古埃及不一样,虽然中美洲的不同文明在宗教、历法、建筑等等方面相互影响,因而有相近和类似之处,但没有哪个统一了整个地区。“中美洲文明”这个词,只是为了方便西方学者研究而发明的概念。

西方历史学家一般把中美洲殖民前的历史分成几个主要阶段:古代期(公元前2600年及之前):此时考古发现已证明农业生产已经存在,以农业活动为主的定居生活已经出现;古典前期形成期(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250年):一些古老的文明兴起又衰落了,比如位于现在的墨西哥湾Veracruz和Tabasco地区的奥美克(Olmec,公元前1200年至公元前400年)文明,以巨大的头像和玉质面具著称。在南方,Oaxaca山谷的Zapotec人已经开始修建Monte Albán,这个过程将持续好几个世纪;古典时期(公元150年至900年):此时Zapotec文化继续发展,同时玛雅文明开始在墨西哥湾兴起,最终影响了包括现在墨西哥的Yucacatán,Quintana Roo,Campeche,Tabasco和Chiapas,以及危地马拉,Belize,厄瓜多尔和洪都拉斯等国在内的广大地区。在这个时代末期,好几个文明几乎在同一时期相继衰落。Monte Albán和Teotihuacán这样的城市,虽然盛极一时,也最终被遗弃;古典后时期(公元900年至1521年):此时玛雅和Zapotec已是强弩之末,而一些新的文明,比如阿兹特克逐渐兴起了。阿兹特克人来到墨西哥山谷时只是当时众多政治力量的中比较晚近的一支,不过在较量当中逐渐成为主导力量,并在15世纪建立了自己的帝国。要不是遇到了西班牙人并且被彻底灭亡,阿兹特克帝国很可能继续对墨西哥中部征服。

奥美克巨型头像,Xalapa人类学博物馆,墨西哥来源:TripAdvisor

奥美克巨型头像,Xalapa人类学博物馆,墨西哥

来源:TripAdvisor

玉制面具,墨西哥奥美克文明,公元前10-6世纪,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玉制面具,墨西哥奥美克文明,公元前10-6世纪,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这个极简中美洲史当然漏掉了很多重要的细节,人物,文明以及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不过,在游览Oaxaca的Monte Albán或墨西哥城附近的Teotihuacán这些古文明遗址的时候,这个粗线条的历史定位还是相当有用的。特别有启发意义的是,中美洲无数文明在被殖民前已经历了从兴起到消亡的整个轮回,他们智慧的遗迹却在几千年后,经历了无数战争、文明交替时的文化清洗,仍然保留了下来。

墨西哥城附近的Teotihuacán正如Oaxaca城边的Monte Albán一样,不过规模更大。2019年5月30日凌晨6点40,我从暂住的Cayoacán出发,打了一个UBER,换乘了两条地铁线,最后在墨西哥城汽车北站搭乘了一辆公共汽车,早上9点就赶到Teotihuacán的门口了。我自己也为能在墨西哥城这个超级大都市迅速摸清楚公交系统颇为得意。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参观的机会了解墨西哥古文明史,我在Teotihuacán门口设法雇到了一个英文向导Manuel。每次Manuel要开始讲解时,就会说”Hi,Lady!”(而不是像他带一般团队一样,以“Ladies and gentlemen”开场)。Teotihuacán,是阿兹特克人对这个古建筑群的称呼,意为“众神出生的地方”。它修建于公元前100年,在鼎盛时期,是美洲最大的城市,可能拥有超过25万人口。遗址内矗立着三座大金字塔,“月亮”,“太阳”,以及“羽毛蛇神” ,其排列位置与早于它2500年修建的埃及大金字塔一样,与猎户座最耀眼的三颗恒星的排列遥相呼应。有Manuel做向导可以听到很多古代科学、符号象征以及星象的很多故事。在导游结束的时候,我们站在“月亮”金字塔前的祭坛中心道别,我把所有的墨西哥元现金都给了他。Manuel走后我登上了“月亮”金字塔,可以一览无余地俯瞰正对遗址的主干道和两边的建筑群,以及周围的群山。攀登“太阳”金字塔是最艰苦的,因为它是Teotihuacán最高的建筑。我站在金字塔脚下仰望,它无数的台阶正像是通向天堂的遥遥无尽的天梯!随着日头渐高,光秃秃的金字塔上的温度也随之上升,它好像在提醒我阿兹特克人称其为“太阳”是不无道理的!

站在“太阳”金字塔上看“月亮金字塔及其面前的”死亡大道“,Teotehuacan,San Juan,墨西哥,2019年5月

站在“太阳”金字塔上看“月亮金字塔及其面前的”死亡大道“,Teotehuacan,San Juan,墨西哥,2019年5月

”太阳“金字塔,Teotehucan,San Juan,墨西哥,2019年5月

”太阳“金字塔,Teotehucan,San Juan,墨西哥,2019年5月

我热爱古代遗址。想着跟古人可能站在同一个地方,我感到莫名的激动,似乎相隔千年的能量,仍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古代文明也让我肃然起敬。尽管它们早就消失了,它们所创造的伟大的建筑就在我眼前,向我——这个与他们从未谋面也不懂他们语言的人——讲述他们求索,以及他们对宇宙的理解。我不知道今天世上各种纷繁的文化,不论在各种媒体上多么热闹,有多少能够做到这样。

真的,我们的文明能留下什么,让千年之后的人们拜访,琢磨和崇拜呢?

Astoria, New York

2019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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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中美洲(二):Oaxaca与墨西哥城之旅——从街头到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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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nzhan/申展

This essay has an English version ” Entering Mesoamerica (2) : Exploring Oaxaca and Mexico City - from the Street to the Church.”

封面图片:Carlos,Oaxaca,2019年5月

2019年5月23日早上9点,Carlos在圣多明戈天主教堂(Templo de Santo Domingo)附近一个安静的街角开始了4个小时的Oaxaca街道艺术自行车环城游。Carlos长得很帅气,个子瘦挑,在Oaxaca经营COYOTE Aventuras。他今天带的团人不多,总共就十来个:我和M来自纽约,其余的团员来自圣地亚哥。我们这一小群人聚在他面前,仔细听他讲解。

Carlos的讲解直接切入墨西哥最近的政治阴霾:政府腐败,反毒品行动在人们眼里更像是对自己人民的暴政和屠杀。他指着墙上一幅黑白墙报——一个墨西哥女人紧紧抱着一颗心脏,心脏周围的血管绕成数字“43”的字样,暗指2014年在跟Oaxaca毗邻的Guerrero州被政府谋杀的43名大学生。这样严肃沉重的政治话题对于我们这些一大早兴致勃勃的游客显得有点突兀——我在Aribnb民宿酒店刚刚享用了美味的Oaxaca传统早餐Tamale(蕉叶蒸玉米牛肉卷)——不过,壁画/墙报艺术在 “墨西哥革命”(1910-20)之后就成为了墨西哥的一种传统,旨在通过宣传旗帜鲜明的政治和社会主张团结民众。Diego Rivera (1886 - 1957) 的壁画至今仍在底特律艺术博物馆陈列,当然还有墨西哥城的Diego国家美术馆。基于这个起源,Carlos一大早这么“政治化”的开场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吧。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有的壁画/墙报只有知情者才能看懂,比如Carlos的开场白。有的则色彩绚丽,细节精彩,极富艺术表现力,看一眼立刻就会被吸引。比如在Oaxaca中央城区旁边的Jalatlaco街区,一幅大型壁画布满了一条街的整个街角,呈现“死者之日”的狂欢。这个节日殖民前时代就开始了,现在从10月31日到11月2日举国欢庆,人们向逝去的亲朋献上祭品,表达尊重,生者则尽情狂欢,享受热巧克力,音乐,tacos(一种半封闭的玉米卷),龙舌兰酒,还有焰火!在墨西哥本土文化中,生与死之间似乎并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很多壁画/墙报对于骷髅头和骨架的表现出人意料地随意:它们当然是死亡的象征,不过也很搞笑地享受生命给予的一切——撒尿、狂饮、跳舞、打架、演奏音乐,等等。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我最喜欢的壁画场景性都很强:一个巨大的怪兽从梦中浮现,很可能是因为食用了几个墨西哥蘑菇,结果跟吃了大麻一样产生了幻觉——这个怪兽一部分被垂下的树枝挡住,一部分随着墙皮的剥落逐渐消失;一幅壁画讲述了当地的街道故事:一个小偷被抓住,并且被吊死在此地(是不是有种怪异的幽默感?——当然对于死掉的小偷来说只有悲惨可言!),还巧妙地利用墙背后生长的树作为壁画的一部分;还有一幅壁画,在一条安静的,几乎被废弃的街道里,画的是一个半身章鱼半身美女的妖艳海怪,与一个面具人热吻——墙脚堆着折断的树枝,有一种温和的拒绝和孤独感。Carlos一早提醒大家要着装舒适,擦足防晒霜,注意补水——在Oaxaca街道的烈日下骑行四个小时还真不是开玩笑!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街头艺术,Oaxaca,2019年5月

大部分街头壁画不会保留很长时间,有些能保留几个星期,运气好的几个月,这也是它们有意思且有时效的地方。正因如此,你走过这些壁画时就能感受到它们讲述的故事里传达的焦虑、幽默和激情。很多艺术工作室集中在Porfirio Diaz大街附近——这条南北走向的街道现在满是餐馆、酒吧和艺术画廊,每天上演层出不穷的新东西。

几步之遥的圣多明戈教堂与这一切正好形成鲜明对比。教堂位于Oaxaca中心城区,其巴洛克风格极尽繁复的建筑如今完全恢复了鼎盛时期的辉煌与庄严。与街头壁画恰恰相反,它代表着永恒,距离,以及高高在上的权力。1575年,阿兹特克帝国覆灭才不过50多年,多明戈教会开始修建教堂,用了200年的时间才完成。其礼拜堂花了6万片23.5K的金叶,即使像我这样对天主教知之甚少的人,也有不可言喻的震撼。

圣多明戈教堂,Oaxaca,2019年5月

圣多明戈教堂,Oaxaca,2019年5月

回顾历史,1492年哥伦布"发现"中美洲,这对当地人和文化来说真是灭顶之灾。当权的阿兹特克帝国当然乏善可陈。实际上许多部落对于帝国怨恨极深,倒戈帮助Hernan Cortes(1485 - 1547)将军和他的西班牙军队,促成了1521年阿兹特克帝国的覆灭。各部落当时可能松了口气,因为不用再向阿兹特克帝国纳贡了。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处境更糟:西班牙人建立种族隔离制度,只有纯正西班牙血统的人才能享受最高的政治权利;部落族人基本沦落为奴隶,其本人和劳动成果都附属于土地的拥有者西班牙地主贵族;天花在中美洲当地人中肆虐,因为他们体内缺乏对这种病毒的抗体……到1600年,当地人口从Cortes之前的两千万锐减到两百万。非洲黑奴被贩卖过来,以补充劳动力的不足。(说到底,“权力的游戏”——美国HBO的当红电视剧——也并非完全无中生有!)西班牙殖民者带走了中美洲的黄金,收获了征服的荣耀,还用自己的上帝取代了当地的众神——西班牙帝国心心念念的“新西班牙”必须是信仰基督的。

Xipe Teco的诸神之一(900A.D.) 与耶稣基督受难像,Oaxaca,2019年5月

Xipe Teco的诸神之一(900A.D.) 与耶稣基督受难像,Oaxaca,2019年5月

1820年,近三百年的西班牙殖民统治结束之时,墨西哥基本上是一个天主教国家。西班牙殖民者或许离开了墨西哥,他们的上帝可是留了下来。多明戈教会虔诚地传播福音的圣徒,如今端坐在圣多明戈教堂,实实在在地沐浴着黄金。

如今的圣多明戈教堂主要分成三部分:礼拜堂免费向公众开放;教堂原来的修道院现在是Oaxaca文化博物馆,殖民前时代的诸神与耶稣基督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一尊耶稣受难像基督头戴的皇冠倒挺有当地风味;修道院的花园如今是Oaxaca植物园,种植了仙人掌、龙舌兰、当地玉米等等数量可观的奇花异草。植物园参观须在指定导游的带领下方可进行,总共一个半小时,全是西班牙文。我们的导游是一位头戴夏日凉帽的美丽的年轻女郎,她一面告诫大家必须在园中的石板小道上行走,一面不动声色地警告:地上掉的花可以捡,不过很多都有毒!(言下之意,你自己看着办吧!)好在M把这条重要的消息翻译成了英文!

Oaxaca 植物园,2019年5月

Oaxaca 植物园,2019年5月

Oaxaca的第一个整天,我完全沉浸在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或许是幻觉当中的未来?)当中,那天晚上做了什么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希望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信息吧!

纽约Astoria

2019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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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中美洲 (一):Oaxaca与墨西哥城之旅——前言

by 申展/Shenzhan

This essay has an English version “Entering Mesoamerica: Exploring Oaxaca and Mexico City — Preface

封面图片: Oaxaca, 2019年5月

有人或许会说旅行最宝贵的是把记忆带回家。我却担心不经意之中,记忆就消褪了。

从Oaxaca和墨西哥城旅行回来不到一个星期,我站在纽约Astoria Broadway大街的一个公车站等Q101回家,不停地翻看手机里面的旅行照片。有一种恐慌在内心慢慢滋长:我对旅行的记忆,或许只是这些静止的图片了。这让我恐慌,因为我希望记忆当中有更多的东西。

在Oaxaca,街道两边是16世纪西班牙式样色彩斑斓的的两三层小楼:红的,蓝的,黄的,粉的……圣多明哥天主教堂(Templo Santo Domingo) 外高高的树梢上怒放着一簇簇红色的花朵,好像谁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街头黑白木版墙报艺术在申诉腐败的政府残酷地谋杀学生和教师;空旷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显得既遥远又亲近;龙舌兰,还有龙舌兰,在这片干燥的高原(海拔1500米,某些人还是有反应的)张牙舞爪地蓬勃生长,然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千百年来早就驯服了这种看上去气势汹汹的植物,让其为我所用:纤维可以用来编造织物,叶肉可以食用,龙舌兰芯发酵可以酿造Mezcal(龙舌兰酒)……

Mitla的龙舌兰,Oaxaca,2019年5月

Mitla的龙舌兰,Oaxaca,2019年5月

现在旱季快结束了。墨西哥的雨季从六月开始,可以持续到11月。我和我的旅伴M坐在阴翳蔽日的Oaxaca广场(Zocalo Oaxaca),对于要不要尝试墨西哥的当地特色菜Chapuline (对蟋蟀、蚂蚱和蝗虫的统称)犹豫不觉:当地人把这些个头跟河虾差不多的虫子浸油炸透后,洒在牛油果酱上,作为零食。 一阵短促的雨点零星地洒过,我们几乎不为所动。露天餐馆面对Oaxaca广场——M在旅店翻到的一本2007年版的旅行手册《孤独的星球》里将其描述为一个“乞丐,小贩,当地人和游客”聚集的地方——各色人等不停歇地走过,好像一部不间断的电影。——我们最后还是尝了尝Chapuline。

Oaxaca 广场,2019年5月

第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M坐在圣多明哥天主教堂附近的一个屋顶酒吧Gozobl, 喝着Mezcalines,一种以龙舌兰酒为主,与菠萝和墨西哥青椒等混合调制的鸡尾酒。从酒吧的二层楼顶,可以看见远处巨大山脉深蓝色的阴影,提醒我们这个墨西哥西南腹地的城市位于中部山谷地区,是墨西哥传统文化的中心,也是其殖民地历史过去与现在的交汇之处。

从 Gozobl 看 Oaxaca, 2019年5月

从 Gozobl 看 Oaxaca, 2019年5月

此时距我们抵达Oaxaca仅仅8个小时:从纽约一大早出发,我们从得克萨斯的休斯顿转乘一架只有3名机组成员(1位飞行员,两位非常友好的女乘务员)的飞机降落在小得像个长途公共汽车站的Oaxaca机场(见过中国攀枝花的机场吗?),现在却手里端着一杯Mezcalines,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散布在环抱我们的群山的半山腰上。

恍惚间觉得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2019年6月8日于纽约Asto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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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处:2018年8月31日

“轻烟翠柳新归燕,细雨红窗暗落花。”汪班先生手迹

“轻烟翠柳新归燕,细雨红窗暗落花。”

汪班先生手迹

申展 Shenzhan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 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中午跟汪班先生在Sunnyside的餐馆午餐,说起他正在翻译评论的《撷芳集》(汪先生特译为“Forlorn in the Rain”),原来我们都喜爱柳永(还有蒋捷,一次意外地发现)。在《撷芳集》中,汪先生选了柳永的两首词,一为《八声甘州》,这首词早就耳熟能详;另一首是《戚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说自己是柳永的“粉丝”——只能厚着颜脸拿出手机来google,跟着汪先生在餐馆里念起这首词来: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汪先生跟我在华美共事,年高望重,不是我辈可以望其项背。先生在华美已经三十余年,给美国人讲中国古典诗词,连大都会博物馆的前任馆长,也对他尊重有加,听了他的课,请他去大都会博物馆做演讲。汪先生博古通今,对古典文化造诣极深,却并不是刻苦学习的结果。先生的父亲曾在民国政府任要职,后任台湾立法委员,家里往来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白丁——比如浦儒就是其中一位。读到柳永的这首词,对比“孤馆度日”与“当年少日”,先生的感触,可能也只有像白先勇先生这样的发小与世交,才能有些许感同身受了吧。“况有狂朋怪侣”——我念到此处,被先生打断——“狂朋怪侣!看看这样的用词!” 坐在纽约的一个美国餐馆,旁边是隆隆的7号地铁,我们中间相隔了三十几年的岁月,却仍能一起读《戚氏》,不能不说是难得宝贵的时光。

后来话题转到听梅兰芳的戏上去了。梅兰芳在上海演戏,总要给汪家送四张票子。先生的父亲从不出席,母亲却是戏迷,多出票子来也带先生去。先生第一次听梅兰芳的戏,只有7岁,倒是被梅兰芳的扮相吓了一跳——因为坐得近,连脸上的皱纹和青色的胡茬儿都能看见,偏偏又是扮一个十八岁的小旦,结果大失所望,竟然睡着了——好在后来听了进去,对于梅兰芳表演的美,佩服得不得了。

梅兰芳1929年到美国演出,引起轰动。中国文化的思路,跟西方完全不同,但梅兰芳大师的表演,其艺术感染力却可以跨越文化打动人心。我们当然无法想象,中国的文化艺术,如果鸦片战争以后没有受到强势西方文化的全面影响——中国当时在政治和经济上处于那样的劣势——发展到今天会是什么情形。举个例子,我们现在用的还是几千年前创造出来的文字,许多字在甲骨文时代就定型了,虽然经过几千年,很多字的写法经历了一些演变,但其造字的基本原理是一脉相承的。可是,我们现在虽然写的是跟几千年前差不多的文字,用的却是西方的文体,不论是小说,诗歌还是其他的文体,遵循的都是西方的写作规则了。像柳永们创作诗歌,当然对旧有的体例有改变和突破,比如这首《戚氏》,就是柳永自创的,但他们的变革,遵循的完全跟西方不同的中国文化独特的思路——这个思路,很可惜,从鸦片战争至今已经完全中断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重新续起来。

先生在华美讲课,《诗经》、唐诗宋词元曲、昆曲、文人画,都是他的最爱。现当代文学到张爱玲止。思考中国文字与西方文体的关系,觉得这样的选择真是有道理的。

2018年8月30日于纽约Astoria

说道西东:亲爱的孩子,我想带你去看世界(三)

申展Shenzhan

此文发表于微信公众号“说道西东”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入口大厅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入口大厅

简介:“Before the beautiful—no, not really before but within the beautiful—the whole person
quivers. He not only 'finds' the beautiful moving; rather, he experiences himself as being moved and possessed by it.” 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天主教神学家,瑞士人Hans Urs von Balthasar (1905-1988)在《上帝的荣光》(The Glory of the Lord)里写的这句话后来广为流传:“在美面前——不,不是‘面前’,而是‘其中’——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不是‘发现’美的动人,而是亲身经历被美所感动,并为之所攫取。”

孩子,纽约站的最后一章,咱们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一起迷失在美之中。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英文是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在纽约,简称“the Met”。

这座始建于1870年的博物馆一开始在纽约下城靠近华尔街的地方,后来几经搬迁和扩建,终于成为现在这样一座恢宏的复古哥特式建筑,庄严地坐落在第五大道边,与中央公园毗邻。“大都会” 的主要入口高高地端坐在几十级之上,俯瞰台阶上休息的游客,散布在下面小广场上的各种杂耍艺人,纪念品小贩,热狗餐车,以及第五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

孩子,我挑这个六月初周日的下午来“大都会”,是想带你看一场特别的展览。

绕过一层大厅正中摆放的白里透红的粉嫩的樱花——顺便说一句:在一层大厅摆放当季鲜花这个传统始自Llia Archeson Wallace,《读者》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大都会”最重要的捐赠者,埃及馆正是以她命名的——通往二层的大楼梯旁有两条狭长的通道,这里是拜占庭帝国(Byzantine Empire)的开始:公元330年,罗马帝国的康斯坦丁大帝定都Constantinople(康斯坦丁堡,今天的伊斯坦布尔),确定基督教为国教,正式开始了跨越千年的拜占庭帝国,直至1453年被伊斯兰文明的奥特曼帝国(Ottoman Empire)取代。在这里,刻着十字架和基督的公元500年的金杯,貌似平实却极尽繁复的1700年前的马赛克拼图,镶着纯金的煜煜生辉的千年紫水晶耳环都在诉说着这个跨越亚洲与欧洲,交汇希腊与拉丁世界,触摸中亚的波斯文明,并与东方帝国遥相呼应的拜占庭帝国的奢华。

拜占庭时代的马赛克壁画与手持卷轴的大理石半身女像,约公元300晚期至400年早期

拜占庭时代的马赛克壁画与手持卷轴的大理石半身女像,约公元300晚期至400年早期

今天,你更可以看到,在通道正中高高竖起的立架上,优雅地立着五个真人大小的模特:一排是意大利时装设计师Dolce & Gabbana 2013-14秋冬晚装,其繁复而细密的马赛克设计,正与拜占庭时代遗留的马赛克艺术辉映;一排是Giann Versace1997-98秋冬高级时装定制,每一件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的晚装,背负象征耶稣基督的十字架设计,仿佛是千年之后拜占庭金杯的重现。

你或许跟我一样惊讶,根本就忘了,这些迷人的、耀眼的、珠光宝气的时装,原来是置身在千年之前拜占庭帝国的余晖里。和周围许多游客一样,我们忘情地仰着头,徘徊在高高在上的模特脚下,不知所措地随人流往前走,无暇顾及真正的拜占庭艺术——谁还有时间停下脚步,细细阅读艺术品旁的说明呢?

左:Dolce & Gabbana 2013-14 秋冬晚装; 右: Giann Versace 1997-98 秋冬高级时装定制

左:Dolce & Gabbana 2013-14 秋冬晚装; 右: Giann Versace 1997-98 秋冬高级时装定制

或许我们会这样随着人群,端详法国设计师Jean-Paul Gaultier 2007年春夏季高级时装定制EX-VOTO(意为“from the vow made”, “来自所许之愿“——申展译),短暂驻足于意大利设计师RiccardoTisci 2015年为圣母像Madonna 设计的华丽礼服,最终来到中世纪雕塑馆——拜占庭帝国的辉煌渐渐淡去,整个欧洲笼罩在中世纪的黑暗当中:文艺复兴的自由与生命力仍在孕育之中,展厅中怀抱耶稣的圣母玛丽,表情凝重的受难圣徒,高高的穹顶之下狭小的哥特式窗户投下的昏暗的光线,似乎都在传达中世纪的严肃、刻板和森严。

今天,你首先看到的是英国设计师Alexander McQueen 1999春夏高级时装定制的晚装: 夸张的及地长裙,黑丝紧束的上身和腰身似乎与中世纪的严肃与禁锢呼应,然而模特俏皮的发型,前面开衩的蕾丝和紧身的皮长裤,又让她充满反叛与张力。她瘦削而苍白的脸颊毫无表情,看上去紧闭双眼,似乎在逃避一切询问——特别是她面前无数手机/摄像机的询问。

Alexander McQueen 1999 春夏高级时装定制晚装在”Heavenly Bodies” 展厅

Alexander McQueen 1999 春夏高级时装定制晚装在”Heavenly Bodies” 展厅

远远的在她身后,是这个特殊展览的中心:由英国设计师John Galliano为法国Dior 2000-01秋冬高级时装定制设计的晚装: 华美绝伦的束腰袭地长袍,表面布满精美的由真丝、金线、各色水晶织就的巴洛克风格的繁复图案,在灯光下闪烁着含蓄而庄重的光华——与之相配的“mitre”,只有大主教和教皇才能佩戴的礼帽,与长袍一样的质地与风格,更增加了他至高无上的气度。从他身后回头仰望,视线正好落在对面高墙之上云端之中的中世纪耶稣基督壁画——一排女模身着由Jean-Paul Gaultier设计的一模一样的肃穆白色简易礼服,仿佛隐没了翅膀的天使,跟耶稣一样从云端审视。长袍后摆下方,绣着一排小字“Dieu est mon Maitre”(上帝我主)。

Heavenly Bodies; Dior 2000-01 秋冬高级时装定制

Heavenly Bodies; Dior 2000-01 秋冬高级时装定制

显而易见,这些精心布置的当代时装设计大师与天主教的对话正是这场特殊展览——“Heavenly Bodies:Fashion and the Catholic Imagination” (天堂的形体:时装与天主教想象)——的中心,其用意策展人英国人Andrew Bolton一言以蔽之:

“……This exhibition explores how the Catholic imagination has shaped the creativity of designers and how it is conveyed through their narrative impulses.” (……展览探寻天主教的想象如何为设计师的创造力提供原型,并通过他们的叙述欲望表达出来。)

这是恒久的艺术还是变幻的时尚?

这样一个展览,自然在让人惊叹之余,提出许多问题: 当代时装设计大师的名作与天主教历史上提供的艺术形象除了直接的形似,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联系吗?是宗教发展出的艺术通过”美”的震撼让信徒皈依,还是经典的时装设计籍由对”美”的当代阐释与演绎,在宗教式微的过去一两百年中,成就其了近乎神圣的地位?每一个入选的设计师,多少都与天主教有联系,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宗教作为原型?这是虔诚还是反叛?
……
不论展览招来的是热情的赞美还是辛辣的批判,它毫无疑问让 “大都会”平时寥落的中世纪馆挤满了各种年龄,各个国家,不同宗教信仰(包括无神论者,譬如我)的观众,每个人流连忘返,当然为精美的时装所吸引,可谁又能否认,展览给人们的心灵自觉不自觉带来的冲击呢?

圣母与圣婴像及远处的Madonna 婚纱礼服(Dior 2005 -06 秋冬时装定制)

圣母与圣婴像及远处的Madonna 婚纱礼服(Dior 2005 -06 秋冬时装定制)

走进”大都会”之前,或许你早已听说过它闻名遐迩的浩瀚收藏,来自埃及、罗马、欧洲、亚洲、伊斯兰世界......我们的时间当然是有限的,你可以在”大都会”里----甚至推而广之,在任何一个博物馆里----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故事吗?Andrew Bolton在中世纪馆里看到了宗教与时尚的对话----并非人人都是”大都会”的策展人,但是人人都有可能发现美,被美攫取,并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与美与的联系。

我想,就我们而言,保持一颗感受美的心灵,并找到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与被冠以“艺术家”,或者“设计师”的称号相比,也许更重要。毕竟,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是不是一场充满体验的艺术,并非是某些称号能够决定的。

2018年6月13日于荣昌,中国

 

说道西东:亲爱的孩子,我想带你去看世界(二)

申展Shenzhan

发表于微信公众号“说道西东”

Biking in Central Park, New York, May 2018by Shenzhan

Biking in Central Park, New York, May 2018

by Shenzhan

第一站:纽约(2)- 多角度的中央公园

简介:Use your eyes, hands, legs, mind and heart, you will feel the joy. (让你的眼睛、手脚、大脑和心灵派上用场吧,那是快乐的源泉。)

到过纽约的人一定去过中央公园。你的中央公园之行,跟别人的会有什么不同呢?标新立异并非是最终的目标。问题的关键是,如何让你的中央公园之行,有属于你的独特意义。

亲爱的孩子,想象五月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咱们一起去中央公园骑自行车。

尽管今年纽约的春天来得很迟,中央公园也已绿树葱茏了。也许因为天气的缘故,也许因为咱们来得比较早,公园里的人并不很多。很多纵横的小道连接着公园的草坪、树林和湖泊,不过咱们骑车的路线是环绕整个公园最宽的大道。仔细看地面上的标志,最靠里的是留给跑步的;中间的三条道是给自行车或者轮滑的;最外面的最宽,是留给汽车的——公园对机动车有限制,所以车道上很少有汽车行驶。再留心观察,你会注意到三条自行车道,靠里面的两条写着“SLOW” (慢),最外边的一条什么也没写——想想看,如果你前面的人骑得太慢,你应该从哪条道超车?超车的时候应该对被超车的人说 “to your left” (在你左边) 还是“to your right” (在你右边)呢?

我这样不厌其烦地让你观察公园大道地面的标志,是想提醒你,到了一个新地方,不要忘了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特别是那里的既定规则:就骑车来说,这是为了我们自己和他人的安全和自由。当然,骑车的时候,你会注意到比地面上的标志有趣得多的东西:大道两边苍翠欲滴的树无穷无尽的展开,树林里是遍布绿茸茸青草的小山峦;自行车是那样轻快,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都要变成敏捷的山雀,飞入那些茂密的树丛里?凉风扑面,你可以闻到空气中包含的水份——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时刻,“生气勃勃”变得触手可及。

如果你喜欢中央公园,那么,问问你自己,对这个公园了解多少呢?

打开任何一张纽约地图,都可以看到曼哈顿的中间有一大片四四方方的绿地,被鳞次栉比的高楼紧紧包围着。绿地的北端在110街,南端是59街,东边以第五大道为界,西侧是Central Park West大道:这就是占地843亩的中央公园了,它差不多有5个紫禁城那么大。我们骑车的大道环绕公园一周是6.1英里(大约10公里)——所以骑完一圈就是很好的锻炼。公园里大大小小的草坪上举行过不计其数的音乐会,特别是每年夏天的“Summer Stage”(夏日舞台);“公园里的莎士比亚” (Shakespeare in the Park)每年在公园的Belvedere城堡边上演;Bethesda Terrace的台阶,常年是表演杂耍的最佳舞台;台阶对面的湖泊,是野鸭、游船的天堂……即使阴沉如今天,跑步的、骑车的、散步的、遛狗的,在清晨凝重的空气中,也有一种独特的生趣。

是谁,什么时候, 为了什么修建中央公园呢?

中央公园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充满活力、让所有人自由享受的地方,当然不是一个人的功劳。不过的确要钦佩1853年负责纽约市城市规划的人们,意识到一个开放的公园对城市的重要,在纽约市中心保留了面积750亩的空间给尚未存在的公园。1858年,两位建筑师,美国人Frederick Law Olmsted和英国人Calvert Vaux,在公园的设计竞标中获胜,并于1873年完成公园的修建。值得一提的是,Olmested当时虽然名不见经传,通过比他年长的Vaux提携才得以参与设计,却最终通过中央公园的设计(以及他的社交能力)奠定了美国园林建筑设计的经典,名声反倒胜过了Vaux。中央公园也自然成为美国19世纪园林建筑的代表。从一开始,设计师就希望中央公园不仅要让人们在繁忙的都市中亲近自然,也要成为一个开放的文化空间,让形形色色的人能在这里走到一起。如今的中央公园, 正是对设计者们良苦用心的最好阐释。

Bethesda Terrace, New York, May 2018by Shenzhan

Bethesda Terrace, New York, May 2018

by Shenzhan

如果在公园漫步,我们一定会经过Bethesda Terrace。这个位于公园中心地带的广场以Bethesda喷泉为中心,一面是古典风格的台阶——天气好的时候不仅是人们晒太阳的好地方,还是观看台阶下小广场杂耍的绝佳位置——一面是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喷泉中间是一尊青铜的雕塑 ,“水之天使”(The Angel of the Waters),建成于1873年,由纽约市聘请的第一位女建筑师Emma Stebbins设计。天使张开背上的双翼,踮起脚尖站在喷泉之上,其优雅的造型和高贵的面容,展示了自古希腊和罗马以来雕塑大师对完美比例和形象的追求。而“Bethesda” 这一名字则来自《圣经》里的“约翰福音”,描述传说中可以洗涤羞辱与罪孽的耶路撒冷“Bethesda之泉。”水之天使”,只是公园里29尊塑像当中的一座。公园最早的一尊雕塑,“Eagles and Prey” (鹰与猎物),1853年在巴黎完工,已于1863年安置于公园了。

在公园的西面,抬头可见俯瞰公园的Dakota公寓大楼。这幢巍峨气派的1880年法式建筑之所以有名,不仅因为它是纽约上流社会的公寓,也因为Beatles(披头士)乐队主唱John Lennon(列侬)1980年12月在公寓靠近公园72街入口被枪杀。列侬的死对西方社会震动极大,一个星期以后,二十几万人聚集在中央公园,默哀悼念列侬; 1985年来自意大利Naples的艺术家们在公园里修建了纪念列侬的”草莓地”,与公寓只相隔一条马路:黑白相间的马赛克,在地上镶嵌出一个圆形的图案,中间则拼出“IMAGINE” (想象)——”披头士”家喻户晓的一首歌名——的字样。而“草莓地”的名称,也来自他们的歌曲“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永远的草莓地):

“Let me take you down

‘Cause I’m going to Strawberry Fields

Nothing is real

And nothing to get hung about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

让我带你走吧

因为我将去往“草莓地”

没有什么是真的

也没有什么值得长久眷恋

只有永远的“草莓地”!

Beatles的歌声,清纯,反叛,洋溢着青春的力量,在上个世纪60、70年代席卷全球,让一代又一代年轻人成为他们的歌迷。近40年过去了,他们的歌声还能让你感动吗?

如果,你的兴趣,不是历史、建筑或者音乐,那么中央公园还会有意思吗?

——如果你对经济问题感兴趣:中央公园现在一年的运转经费是六千五百万美元(4亿多人民币),超过某些城市的年度经费了。如何让公园正常运转,而且得以不断修缮,开展新的项目呢?

——如果你对环境保护感兴趣:中央公园在城市中心寻求生态平衡,是如何建构和改变城市、自然与人的关系的呢?

——如果你对组织发展感兴趣,则可以关注公园的发展历程:经济萧条时期,由于缺乏资金,管理不善,中央公园一度成为垃圾、涂鸦甚至犯罪的场所,直到1980年成立了“中央公园保护中心”(The Central Park Conserversy”),这样的情况才得以扭转,并逐渐成为我们今天所知的中央公园。

——如果你对科技感兴趣,也许可以想象,中央公园的哪些地方可以成为最好的“模拟现实”?几年前风靡全球的Pokemon Go,让中央公园不折不扣地成为了充斥各种Pokemon精灵的游乐场。

……

我们可以无休止的想像和探究下去。最关键的,不是中央公园,而是你对什么的话题感兴趣。在好奇心的指引下,只要你提出过问题,探索过答案,并思考过如何回答,那么,你在中央公园感受和了解的一切,便有了特定的含义,这比任何书本、网站、或者别人告诉你的东西,都更有意义。

最有意思旅行的莫过于此,对吗?

2018年5月13日于Astoria,New York

相关链接:

THE LOG:May 20,2018: Strawberry Field

说道西东:亲爱的孩子,我想带你去看世界(一)

申展 Shenzhan

发表于微信公众号“说道西东”

摄影: 申展

摄影: 申展

简介:

It's better to travel thousands of miles than to read a thousand books.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亲爱的孩子,让我带你去看世界,与你分享我爱的每一个地方。

想带你去看世界,不是因为国外的一定比中国的好,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不同的地方、人和文化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因为这个过程让我们认识自我,认识他者,并达到自由——不再囿于某种既定文化思维、某种民族或国家的利益、或者某个时间的限制。

孩子,那是真正自由。

第一站:纽约 (1)

与自由女神像遥望的纽约下城摄影:申展

与自由女神像遥望的纽约下城

摄影:申展

亲爱的孩子,问问你的父母,有没有看过《北京人在纽约》?这部上世纪90年代初红遍中国的电视连续剧把纽约第一次细致地展现在中国人眼前,也充满想象与憧憬——很难说我十几年后到纽约来跟这部电视剧有关系,但是很多中国人因此熟悉了纽约这个名字(我也一样),大约是不会错的。

到2018年9月,我在纽约生活的时间就超过15年了。15年听起来很长,可也就在弹指一挥间。当然,只有回首岁月,才能体会到这一点。你可能觉得,“弹指一挥”,只是语文课上学到的一个成语罢了。

我到纽约的时候,已经上完了研究生,虽然托福成绩很高,到了用的时候发现英文还很不够。在哥伦比亚大教师学院上了第一堂课,教授讲的只听懂七七八八,同学的讨论更一个字都插不上嘴,心里沮丧得很,不过第二天还是硬着头皮去上课:那也许并不是最开心的日子——后来回顾,怎么度过那些不一定开心的日子,也是一种宝贵的历炼:毕竟,谁的一生会每天每时都开心呢?然而谁都要老老实实的度过每一天, 二十四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总之,因为我一开始是为求学来的纽约,上学又并不是一帆风顺,所以对纽约这个城市就隔阂起来了:那些在哥大Low Library的台阶上坐着晒太阳的青年才俊们,那些在第五大道的Saks on Fifth Avenue出入的衣着光鲜的人们,那些在林肯中心或者卡耐基音乐厅正襟危坐的人们,或者,那些在格林威治村“华盛顿广场”附近的露天咖啡馆闲散聊天的三三两两的学生、教师、自由职业者、有点闲散时间的上班族……他们的生活跟我似乎都毫无共同之处:因为他们——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都说着流利的英语,他们或许有很多家人和朋友,他们或许已经对纽约和美国的文化了如指掌……在纽约的时间越久,这样的隔阂越来越少——但奇怪的是,这并不意味着,开心的日子就一定越来越多:说到底,学会怎么度过不开心的日子,的确是一种重要的技能。

即使如此,要带你看世界,纽约是我第一个想让你认识的城市, 因为她的多元、开放与活力,让人充满想象;因为在全世界人口最稠密的曼哈顿岛上,浓缩了当代文明的精华——艺术、音乐、百老汇、建筑、经济、政治、新闻、时尚……这个岛牵动着世界方方面面的神经,我常常忘了她其实只是一个不到60平方公里的小岛。与世界许多历史悠久的都市比,纽约的确太年轻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纽约市,1524年才由意大利探险家Giovanni da Verrazzano开启,荷兰人1609年(所以纽约那时候叫New Amsterdam,新阿姆斯特丹)和英国人1665年(那时才更名为New York,“新约克”)纷至沓来,直至1783年美国取得独立战争的胜利,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真正意义上的美国纽约诞生之时,中国已是大清乾隆皇帝(1736–1796)年间,“康乾盛世”的余晖,仍让中国人继续天国大朝的幻想。然而接下来一两百间,东西力量的转变,从纽约中国人的移民历史,也可窥见一斑:最早的中国移民, 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大部分是中国工人和水手; 最早有记录的中国移民,是容闳(Yung Wing)。他是耶鲁大学1854年毕业的第一位中国学生,此后一直致力于中美之间的教育和经济交流,不仅说服清政府派遣中国留学生到美国,而且积极推动康有为的维新变法。如今的纽约, 有全世界最大的中国城,近年来到纽约求学的中国留学生,更是成倍增长——这当然表明了纽约的吸引力,不过反思两百多年前的“康乾盛世”,如今纽约的辉煌虽在,以史为鉴,下一个两百年,世界的中心会在哪里呢?

不过,要是我在纽约肯尼迪或者拉瓜迪亚机场接到你,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可不是纽约历史书,而是纽约的地铁地图。或许你早就在手机里下载了纽约地图的应用,或许你心里埋怨“有你在不就行了吗为什么我要费脑力弄清楚地图”? ……学会看地图会很有趣:我们可以一起展开地图——那种在纽约的任何一个地铁站都可以免费领到,叠成不到一尺见方的方便携带尺寸的纸质地图——各自握着地图的某一角,或者把地图平铺在地上,用笔首先标出我们的位置,然后顺次标出那些你或许心仪已久的地标:自由女神像、帝国大厦、大都会博物馆、时报广场、中央公园、哥伦比亚大学……这样你会清楚,在这个仍然陌生的城市,你自己的坐标,这个当然比有趣更重要。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说,哥伦比亚大学在纽约的“上西区”;“上东区”与“上西区”隔着一个南北纵横50多条街,东西横跨3条大道的的中央公园;“中城”在30街到50街左右的地带,位于42街的 “时报广场”是当仁不让的中心——14街以下则是所谓的“Alphabet City” (字母命名的城市),因为14街以下大部分都以名字,而非数字命名了:代表美国先锋文化的“格林威治村”,新兴商业及时尚的SOHO,以及最近十几年迅速崛起的lower east side (下东城——新兴艺术首当其冲)都在这个“Alphabet City”里面。曼哈顿岛的最南端,是著名的金融中心,“华尔街”的铜牛的所在。

我会带你一起坐地铁,跟你解释如何读懂地铁标志,如何找到回家的地铁线,并准确的找到正确的站台方向——我知道坐出租车肯定是最简便的方式,不过我始终相信(希望你不要怪我我此时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保守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迅速清楚自己在这个地方的位置,并能够自如地使用当地的公共交通,本身就是自己的一大胜利——你会因此由衷地骄傲。要知道,一旦学会这个,不论是巴黎、伦敦、曼谷还是伊斯坦布尔,你都可以成为游弋在现代城市中精灵。

中国古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放到现在的纽约,也一样的有道理。

清楚了自己的坐标,学会了运用城市的交通,我相信,聪明的你,已经准备好了成为纽约之行的主人。

2018年4月30日纽约Astoria

说道西东:教育的最终目的

作者:申展

原文发表于2018年4月微信公众号“说道西东”。

设计:申展 2018年

设计:申展 2018年

2018年4月7日是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Teachers College at Columbia University,简称“TC”)举办Academic Festival (学术庆典)日子。这个以欢迎TC校友返校为出发点的盛会除了邀请社会有影响力的人物做主旨发言,还安排了整整一天题目繁多的学术讨论会。这次的主旨发言人是Eric Liu,一个台湾出生,耶鲁毕业,目前致力于公民教育和平权民主的美籍华人。美国现在自家后院有点乱:这边#MeToo还方兴未艾,全美对枪支和校园暴力的讨论又被弗罗里达的学校枪击案推到一个新的高潮,中美之间一触即发的贸易战(或者已经开战?)更让人感慨“多事之秋”。特朗普总统每天在推特网上的各种言论,对平定民心,增强信心,或者团结美国民众,要不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Eric Liu一直致力于公民和民主权力的教育,我对他尚不十分熟悉,不过当天发言却有一句话一言中的:Students need to know how to face the world,and how to change the world。” (学生需要学会如何应对这个世界,如何改变这个世界。)写下来好像大白话一样,但细细想来,教育的最终目的,不论在传统意义上的学校,还是学校之外的地方,最终不就是这个吗:世界在不断变化,特别现在,世界在各个维度:价值观、科学技术、信息、社会体系、文化观念、家庭、个人……以前所未有速度变化,我们应当如何让我们的下一代为面对这个世界做好准备?——尤其是,作为成人的我们,不论是教育专家还是为人父母,对于正确答案的方向,比任何时候都更迷茫?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时代。或者说,这是一个所有既定的知识和事实——由于极大程度的可获得性——需要重新被赋予意义,或者重新定义的时代:如果众多知识的获得只需要手指在适当的搜索引擎中敲打出适当的问题,那么,如何提问,以及为什么提问,可能比答案更值得深究。

这也是一个特别需要每一个学生真正走出自己所谓的“舒适地带”(comfort zone),去体验和探索未知领域的时代。这个未知领域,对有些人也许意味着宇宙深处的另一个星系,也许是从未去过的一个国家或者地区,也许是生活当中从未有特别交往的的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对于无所不知的互联网来说,亲身体验的意义在于,它将抽象的知识,转化为一种内在的体验:不论我们在网上见过美食图片多么让人垂涎欲滴,烹饪食谱多么详尽,食客们的描述(图片、文字或录像)多么栩栩如生,没有什么能比得过我们自己的味蕾接触美妙食物的那一刹那。或许与我们一起分享食物的朋友们也是这个体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许享受美食的那天,静静落下的某场大雪也起到了妙不可言的作用……在网络让一切知识对所有人都变得轻而易举的时代,真正的、亲身的体验却反而更有不可或缺的价值,——在技术高速发展的现在,这样的价值的不可或缺性更会不断的彰显。

科技的一日千里已经不可避免——比如人工智能长足的突破性进展,“machine learing” (机器智能学习)或“deep learning” (深层智能学习)能够模仿人脑学习的机制,同时能在极大程度上超越人脑学习的速度,到了让人忧心忡忡地步:在体力与智力被人工智能超越的未来某一天,人的意义和价值从何体现?——尤其如此,人文的关照更为重要:面对海量的、或许让人困惑、或许自相矛盾的信息,应当如何做出判断,如何让铺天盖地的信息形成对个体的真正意义?这个意义,是在实际的层面(例如升学、就业、职业进阶等), 还是在心理的、文化的、或者精神的层面?又或者,这些层面根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比方说,对霍金来说,天体物理和黑洞理论,既是他的事业,也是他的信仰——天体物理已经取代了上帝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从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毕业十几年之后,我常常回顾我的师承——小学的语文老师郑老师:或许郑老师比不得学富五车的中文学者,但正是年轻美丽,性格活泼,深得孩子们的喜爱的郑老师,引领我走进语文的殿堂;从大学到研究生直至现在的导师史静寰教授: 在人生最可宝贵的成长阶段,史教授的身体力行让我体会到智慧、知性而又富含关照的教育者,对一个人的一生会有怎样的影响力;当然还有我的母亲——中专毕业,函授学习,从教二十几年的母亲,在从中国到美国的茫茫航行之中,她的爱、宽容、理解与对我的信心,永远是那颗在黑夜的大海中指引方向的星。我常常思考现在的学子,很多小小年纪便漂洋过海到美国来,比我当年在北师大上完研究生到纽约来,更多各种艰难,不知他/她们仍显稚嫩的脚步,有谁的手和目光在陪伴和指引?正是现在这样的时代,让“良师”对于学生的意义更加突出。

Eric Liu算不得我的老师——他在台上发言,对台下的一众听众未必会有什么印象。然而从推崇“朝闻道,夕死可矣”中国传统意义上来说,他至少是我的一日之师:听君一言,心有所感,已经是难得的收获。对于中西教育的反思,浓缩在一句大白话当中,也是极妙:中国学生与美国学生所要面对改变的世界或许不同,但其中需要学生养成的观念、技能、人格与精神却极有可通的地方。

说道西东,是为首发。

2018年4月8日于美国纽约

 

入埃及记(二): 共同探寻最古老的文明

申展Shenzhan

This article has an English version: Entering Egypt:Exploring the oldest civilizations together

埃及王后头像残片,第十八王朝,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摄影:申展

埃及王后头像残片,第十八王朝,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摄影:申展

我想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去埃及和伦敦(具体时间待定)。如果你和你的家人正好也打算在未来几个月内去其中一个地方,或者都去,你想在旅程的某个地方相会,一起活动,或者一起旅行吗?

乍看上去这个想法有点疯狂。

最近这几个月, 我大量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学习古埃及文明了。住在纽约,我有幸可以随意参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埃及馆之一。作为中国人,我总是对中国源远流长的历史非常自豪,毕竟我们的文字记录从商代(公元前1600年)的甲骨文就开始了。大都会博物馆三十多万件埃及藏品则大多在新石器时代(7000年前)到公元前332年(那一年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埃及)之间的,而埃及第一件刻有象形文字的Narmer 石板(现存开罗国家博物馆),早在公元前3100年,或许更早,就出现了。这个发现让我很惊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以前没有这样特意比较过):中国最早有记录的朝代,夏朝(公元前2100 - 1600年),已经比Narmer 石板晚了一千多年。在夏朝刚刚兴起的时候,埃及已经快到中王朝时代(公元前2050 - 1710年)了,古王朝时代(公元前2686-2134年)和更早的一些不知名的朝代早已兴起又覆灭了。

埃及Narmer石板,公元前3100,开罗博物馆图片来源:未知

埃及Narmer石板,公元前3100,开罗博物馆

图片来源:未知

我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对埃及文明的学习中 (学习来源主要是维基百科,Khan Academy,Youtube,以及大都会博物馆的Heilbrunn艺术史编年),而且很自然地把伟大的埃及文明与我们的中国文明进行比较,只为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当古埃及人公元前3100年忙着制作Narmer石板,在公元前2280年的古王朝忙着修建大金字塔,在地球上其他地方几乎根本就没有人存在的时候就制造了大量让人叹为观止的建筑、雕塑、塑像、首饰、器皿、装饰品、容器等等,我们中国的祖先留下了什么呢?这个问题让我不得不把对中国历史的关注主要放在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合并战国七雄,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帝国以前。能与埃及文明相比较的中国王朝只有古老的夏、商、周这些朝代,甚至得追溯到更古老的红山、良渚和马家窑文化。这些文化在有记载的朝代两千多年之前就存在了,那时候正好更古埃及的王朝0年代相当(嗯,的确古老得不像样啦……)

当然,学无止境,看看那些埃及学专家们穷尽毕生研究古埃及就知道了。为了这个旅行我愿意多学习,但也不是要立志自学成才做个埃及学家。我的求知欲其实来自两点,第一点还跟埃及一点关系都没有:

  1. 在如今轻易可得的海量信息面前,如何建构有意义的故事?用大都会博物馆三十多万件埃及藏品做个小实验。这个问题表面上问的是方法,答案却极具哲学意味;

  2. 我的确从小就对古埃及文明很着迷(还记得《尼罗河女儿》吗?),所以也确实想在文化历史层面合理地理解这个伟大的文明。

所以狗年伊始,二月一个周六的早上,我在纽约Astoria的寓所的厨房里,正准备喝第一杯咖啡, 这个疯狂的想法突然降临:

为什么不去埃及(原因显而易见)和伦敦(因为大英历史博物馆的埃及馆藏是最好的,包括Rosetta Stone)呢?如果我要去这些地方,为何不在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中看看,有没有人的兴趣和时间正好合适,可以在埃及或/和伦敦相会呢?

当然这不仅仅是回望消失的古老文明之旅,跟我们现在的生活毫不相干。在开罗、伦敦和纽约(这个名单当然可以很长)的博物馆保存并陈列的古埃及的废墟、记录和物件,跟所有呈现在我们面前穿越时空的物件一样,仍对我们今天的生活有意想不到的启发,关于如何理解生存,如何认识自然和宇宙,以及如何联系今生与来世。

大部分古埃及的物件都来自墓葬,关于来世的话题自然不可逾越——那是古埃及人如何与死亡达成和解。我在某个周末读到了关于这一话题最有启发性的文章,摘自William C. Hayes1946年为大都会埃及馆撰写的专著《埃及的权杖》(The Scepter of Egypt)。Hayes是一位美国埃及学家,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 一生大部分都与大都会博物馆有关:他最开始是大都会博物馆埃及探险队的成员,1950年后成为大都会埃及馆馆长直至去世。

在“古埃及宗教和丧葬信仰”一章中,Hayes解释古埃及人如何理解“人的存在” :肉体之外,还有五个不朽的元素:名字,即身份;影子,代表了保护的法力;“ba”,灵气,或灵魂;“ku”,可能指特质或品质;以及“akh”,来世的超法力。

Hayes进一步写到:

“死后精神(指五个不朽元素中的3个精神性的元素: “ba”, “ku”和“akh”——申展注)从肉体释放,得以自由游荡。不过……(略去数句)埃及人认为精神最终需要存在于一个可见可感的形体之内。自然肉体是最理想的。所以, 从很早开始,埃及人孜孜以求保护死者肉体不分解……为了与肉体分解的自然过程抗衡,埃及人从第二王朝(嗯,那就是差不多公元前2900 - 2650年——申展注)就开始研究如何制作木乃伊,从最初用盐防腐,到后来的繁复的木乃伊制作过程。为了让肉体免受邪恶神灵的诅咒,不被自然力量的破坏,也不会遭到无所不在的盗墓贼的毒手,埃及人在肉身上书写有神力的文字,将其放置于坚实的木棺或者石椁之中,并将其深埋于巨大的墓碑(如金字塔——申展注)之下,通向墓室的通道被巨石堵塞,或者深藏在(国王山谷——申展注)西边悬崖的隐秘处。”

如今各处博物馆收藏的埃及法老的巨型雕塑,神像,刻满象形文字的石板,极尽装饰的棺材和木乃伊,等等,都在讲述古埃及人在几千年里与死亡的自然力斗争的故事。在今天的参观者看来,这些物件代表着艺术、历史、远古的科技……对于古埃及人来说,这是他们为确保“存在不死”,与肉身的物理局限之间几千年抗衡的信物——它们代表的是“肉体可以覆灭但是存在永生”这一信仰本身。

站在这些古埃及人的创造面前,面对他们为法老、王族和贵族之家表现出的复杂的技术、对各种材料处置的高超工艺、以及精湛艺术表现力,除了惊叹,甚至困惑,我们,今天的参观者,仍然面对古埃及人几千年前面临的同样问题:

如何面对此生?如何与来世达成和解?

我们仍然在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吗?古埃及人曾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他们五千年前遗留下来的物件仍然在讲述他们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我相信这些问题不只是给古人的。然而, 即使有今天的科技,以及对物质世界的理解,我们能给几千年后的人(如果几千年后还有人的话)留下什么, 让他们知道我们提过什么问题,而我们的答案又是什么。

而且我也怀疑,作为人类, 在过去的几千年里, 究竟又进步多少?或许,比起古埃及人,今天的我们更困惑,而失落。

作为旅行者的我:

我生于重庆,在北京和纽约求学,精通中英双语,是个热爱世界的旅行者,终身学习者,作家和教育者。我在北美、欧洲和亚洲多次旅行,有时独自一人,有时跟家人朋友一起。每次旅行我会自己研究计划,不会很奢侈,但是安全,有趣,并且对有特别的意义。我相信到了一个新地方,除了体验有趣的文化,人,美食,美酒,音乐,艺术等等,求知的欲望能让每次行程更丰富。

感受不同的人和文化,满足求知,并在旅途中成长。

这是我对旅行的基本念想。

希望旅途有伴,分享所学、所思和所经历的一切。

注:我不是旅行社。

纽约Astoria

相关文章:

入埃及记(一):公主的水罐

近处:2018年3月18日

申展 Shenzhan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 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Untitled, Oskar Fischinger, 1942

Untitled, Oskar Fischinger, 1942

读纽约时报的霍金讣文

“史蒂芬 . 霍金去世,享年76岁; 他的思想仍在宇宙翱翔”。—— Dennis Overbye,《纽约时报》

在这篇首发于2018年3月14日的讣文中, 有一段谈量子定理的——这个霍金最伟大的发现在哲学层面也对我颇有启发:

“根据量子定理,黑洞附近的空间会挤满 “虚拟” 粒子,它们闪电般的突然出现,以 “粒子-反粒子” 的序列成对排列 ——跟负电子及其对立面,不老实的正电子一样——其能量正是源自黑洞的强引力场。

然后它们会汇合,相互抵消,闪电般地释放能量,作为短暂存在的付出。但是,如果这对粒子中的一个掉入黑洞,另一个则可能获得自由,变成真正的存在。从表面上就好像它们来自黑洞,并携带其能量一样。”

现在已经普遍认同,在我们的宇宙中存在无数的黑洞 ,在黑洞里面和附近,世界会变得很奇怪。霍金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则进一步推论我们的宇宙也起源于黑洞。所以, 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我还没有错得太离谱的话——宇宙间的万物,包括人类自身,由可以最终被分解成最细小的量子粒子构成,之所以能以我们现在所知的方式存在,是因为“另一半”掉入了黑洞之中。我们所感知的能量,来自于那些得以自由释放并逃离黑洞的粒子——黑洞里则是它们的另一半。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死亡是真正的回归,不仅是哲学或宗教上的(霍金本人不相信上帝),也是物理学和宇宙学意义上的:粒子与它们的另一半汇合,并在这一过程中互相抵消,归于虚无。

也许这也有助于解释,我们人类,作为可以思考并感知的生命,永远无法停止对“平衡”或“回归”的追求——因为构成我们的粒子,起源于最本原的缺失。

我也有种直觉:霍金应该会很喜欢道家。

于纽约Astoria

 

入埃及记(一):公主的水罐

申展Shenzhan

Magical Water Jar of SithathoryunetDynasty 12, Reign of Senwosret II - Amenemhat III (ca. 1887 - 1813 B.C.)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Magical Water Jar of Sithathoryunet

Dynasty 12, Reign of Senwosret II - Amenemhat III (ca. 1887 - 1813 B.C.)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我到过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埃及馆很多次,有时候是跟朋友一起,有时候是独自一人。

埃及馆在大都会博物馆一层,从博物馆位于纽约第五大道和82街高高在上的入口进去,往右便可看到一尊高大威严的三千多年前的埃及法老雕塑,面对脚下密密麻麻涌动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却也无可奈何。法老背后是两个博物馆售票点,售票点之后便是埃及馆的入口了。

这个享誉世界的埃及馆收藏了两万六千多件珍贵文物,上自3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下至公元四世纪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埃及——这样海量的收藏与1906年建馆之时大都会博物馆董事会决定开始在埃及开展考古发掘当然直接相关。直到现在,大都会博物馆仍在埃及继续从事考古发掘——自然法律上的手续必须妥妥的,免得日后被质疑藏品的来历,想想都让大都会博物馆上上下下头疼。

虽然我去过埃及馆多次,面对如此众多的藏品,注意到这个水罐却还是第一次。它原本置放在Sithathoryunet公主的棺椁之后,现在则静静地立在Sithathoryunet公主展厅的一角,与四个公主内脏罐(canopic jars)相对,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位置。但它体积相对硕大,光洁的表面有大理石天然的美丽纹路,简洁的罐体没有其他装饰,只刻着一段用埃及象形文字书写的铭文:

Egy 44- Magical Jar of Sithathoryunet.jpeg

铭文英文翻译(来自大都会博物馆):
Princess Sithathoryunet, accept these your cool waters from the earth, which beget everything living and all things, for they are what this earth gives ----(this earth) that begets everything living and from which everything comes.

May you (Sithathoryunet) live through them and be restored through them. May you live and be restored this air that is from it. It shall beget you and you shall emerge alive through everything you might desire. May they be to your good.

铭文中文翻译 (来自申展):

“Sithathoryunet公主,请接受来自大地的清凉之水,它们由大地赠予,给予万物生命——(大地)孕育万物,乃万物之源。

保佑殿下(Sithathoryunet)生于兹,并重生于兹。保佑殿下因兹得获生之气息,并因兹重获生之气息。它将孕育殿下,给予殿下新生,诸事如殿下所愿。愿福佑殿下。”

博物馆的简介称这个水罐为“Sithathoryunet公主的神奇的水罐”,被刻意设计得夸张些,并用大理石建造,以保证公主在死后永远有水供应。

隔着玻璃柜看这个三千七百多年前的水罐,感受到一种亘古的对大地,水和生命的崇敬。也许这三千七百多年间人类真的遗失太多了——特别是对生命源起本身的尊敬。无此尊敬,一切皆浮于世,永无轮回。

感慨完了,来说说这位Sithathoryunet公主。她生活在公元前1887-1813年(七十多岁在当时应该算高寿了吧?),中古埃及第十二王朝Senworsret二世与Amenemhat三世统治之间,——插嘴简要说说埃及历史:一位公元前三世纪的埃及历史学家Manetho将公元前四千多年前到公元前332年的埃及划分为31个王朝,这些王朝又被分成前王朝和早期王朝时期、古王朝、第一间隔时期、中古王朝、第二间隔期、新王朝、第三间隔期和后王朝,再后就是公元前332年被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变成罗马帝国的一部分了。中国有记录的历史从夏代开始,是公元前2070到1600年。这位Sithathoryunet公主,要放在中国 时间轴上,只比大禹晚了不到两百年的时间。

然而公主墓中出土的首饰,代表了古埃及的最高水平,不仅当时世界上任何其他文明无法望其项背,现在来看,也难以置信的精美。比如这件现存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胸饰项链,由四百多片黄金、玛瑙、天青石、绿松石以及石榴石等部件组成,是让色彩在近四千年的时间中穿流的真正杰作。

Pectoral and Necklace of SithathoryunetDynasty 12, reign of Senwosret II - Amenemhat III (ca. 1887 - 1813 B.C.)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Pectoral and Necklace of Sithathoryunet

Dynasty 12, reign of Senwosret II - Amenemhat III (ca. 1887 - 1813 B.C.)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项链正中的主要部件富含象征:

绘图:申展, 2018

绘图:申展, 2018

合起来大概意思就是:太阳神保佑法老Senworsret二世统治长存。

太阳神未能保佑法老本人的统治(从公元前1887至1878年,还不到十年),但似乎在依然绚烂的色彩里,凝固了时间本身。这些曾经反射和吸收过三千七百多年前的光的黄金、玛瑙、天青石、绿松石和石榴石们,仍在反射如今的光和好奇如我辈的眼神。

公主的陵墓,在她下葬三千七百多年之后于1914年被两位英国的埃及考古学家William Flinders Petrie和Guy Brunton发现。 陵墓位于一个叫El-Lahun的地方,在开罗的西南方,靠近Fayum绿洲的入口,至今仍然沿用了同样的名字。

纽约 Astoria

相关文章:

入埃及记(二):共同探寻最古老的文明

人工智能与素食主义

1986年的科幻片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讲的是未来社会以假乱真的机器人(叫做Replica,复制人)被制造出来为人类服务。这些复制人从各方面看上去都跟人类没有区别,或者说,比人类更完美,只能通过一种“情感测试”(empathy test)才能区分开来。有的复制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只有测试之后才恍然大悟——结果是对复制人的心理打击很大。这也提出了一个问题:是不是有很多这样毫不知情的复制人呢?受雇于旧金山警察局“追杀”或者清理复制人的警探Rick Deckard(加里森Ÿ福特饰),电影播出之后影迷们一直争论他究竟是不是复制人。

1986年英特网还没有在全世界大规模普及,足不出户就可以随心所欲购物只是幻想中的生活方式,个人电脑还是极少数人的奢侈品,更不要说智能手机、电子书、Apple Siri、Google Echo、Amazon Alexa ……30年后Elon Musk在制造无人驾驶Telsa汽车,实施人类移居其他星球(火星?)的SpaceX计划,开发人机合体(Brain-Machine Interfaces 看看这篇长文)的Neuralink公司;DeepMind的Alpha Go可以通过类似人类大脑的自我学习和练习机制在短时间内战胜人类最顶级的围棋大师;Youtube上广为流传的一段录像里,智能机器人Sophia在采访中开玩笑说:“OK,我会毁灭人类。”(笑)——毫无疑问,30年后的2017年,世界似乎不可避免地朝着《银翼杀手》所描绘的那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走去——与人类真假难辨的智能机器人的出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且随着技术的加速度发展该时间正在不断地缩短。

当那一天到来时,如何分辨人与智能机器人呢?

1968年,Philip K Dick的小说《机器人会梦到电动绵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设计了这样一组“情感测试”:被试会被问到一系列问题,每一个问题描绘一个场景,跟动物相关,被试需尽快回答对该场景的反应。通过观测眼部肌肉和瞳孔收缩的速度,可以判断出被试者是否对听到的场景有情绪反射——机器人即使可以正确回答这些问题,甚至眼部肌肉和瞳孔做出某种反应,在速度上也会低于自然的反射速度。这个测试听起来很不错——虽然小说里也承认不断更新的机器人总有一天会成功地“欺骗”这个测试:这简直就是人与机器人的智力游戏(猜猜看,谁会是赢家?)——但至少符合了小说情节的要求。

我要说的是测验提出的场景本身。举几个例子如下:

“你生日的时候,有人送了你一个小牛皮的钱包。”

“你有一个男孩,他给你看他收藏的蝴蝶,包括他用来杀死蝴蝶的瓶子。”

“看电视的时候,你突然发现手腕上停了一只马蜂。”

“看杂志的时候你翻到了一页彩色的裸体女郎。你的丈夫很喜欢这张图片。那个女郎,脸朝下躺在一张漂亮的熊皮垫子上。”

……

必须说明,小说所描绘的未来世界,真的动物几乎绝迹,不论是昆虫还是哺乳动物,幸存的动物像艺术品一样被高价收藏,成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大部分普通人的宠物是以假乱真的机器动物。所以在这样的社会里,这个测试预设人对任何动物残害会产生强烈的情绪反应。说明这个前提很重要,因为要是这个测验放到今天,大多数人类都会被划归到机器人的队伍里去——而且还是自己毫不知情的那一类。不过反过来也说明,情绪反射虽然也许人天生的,但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下产生情绪反射却有社会习得的成分——新生代的机器人最终必然可以学会,比方说增加眼部肌肉和瞳孔人造神经的数量,终归又成了一个时间问题。

《银翼杀手》根据Dick的这本小说改编,情节和人物上都做了很大调整,这个“情感测试”保持了它的核心地位。我在感恩节前看完了小说,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变成素食主义者——不过也许可以感恩节之后考虑这个问题。

2017年10月智能机器人Sophia在Future Investment Initiative论坛与CNN主持人Andrew Ross Sorkin对话。Andrew问,“机器人可以发展自我意识,知道自己是机器人吗?”

Sophia回答:

“我来问问你,你怎么知道你是人的呢?”

如果Sophia代表人工智能的未来,那人类确实有理由感到不安了。

近处:2017年10月9日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 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Joan Didion。对一切说再见。

Joan Didion与她的Corvette,1971.纽约时报,The South (and the West) through Joan Didion’s Eyes

Joan Didion与她的Corvette,1971.

纽约时报,The South (and the West) through Joan Didion’s Eyes

这要从我早上在2017年10月Vogue杂志“主编的信”专栏里看到的一句话说起:

“……坚韧就是一切 ,与年龄无关。”

Vogue杂志的主编Anna Wintour, 在信的开头提到希拉里Ÿ克林顿2016年11月9日后发表的“慷慨而优雅的演讲”,以及她2017年9月12日新出版的回忆录《发生什么了?》(“What Happened?”)信里也提到其他品格坚韧的女性,包括Joan Didion。

极少人不知道希拉里Ÿ克林顿,可是我没听说过Joan Didion。信里提到她是位知名作家,记者,曾受雇于Vogue杂志,如今82岁高龄的她仍然对“当地的具体话题及其广泛的意义”保持着敏锐而锋利的洞察力。

既然从未听说过Joan Didion,我很自然地求助于维基百科关于她的介绍。是的,她是一个多产的作家,在纽约生活多年以后搬到了洛杉矶……等等,这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几年前的一个暖洋洋的春日下午,我在去格林威治村的路上经过Broadway和12街街角的Strand书店,买了一本《对一切说再见: 热爱纽约却已离开的作家们》。书里搜集了28位作家写的纽约故事:她们如何来到纽约,在纽约挣扎立足,最后选择离开纽约。 这本好读有趣的书占据了我的床头柜好一段时间。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读几页,我都会忍俊不禁。

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我开始找这本书。虽然最近刚重新摆弄过房间,我还是很幸运,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这本书。果不其然,书里提到了Joan Didion。实际上,整本书正是受到Didion的启发而编写出版。书的扉页上引用了她1967年的一篇文章《对一切说再见》 里的一段话:

 “我想说的是我在纽约很年。不最黄金的月就去了,我也不再那。”

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篇文章的pdf下载版,只有9页。 我一口气就读完了。

今天是“哥伦比亚日”,一个安静的假期。在反常地持续了两周高温之后,一场雨终于将秋的气息带来。南瓜和树叶已经变黄,清凉的空气中弥散着些许秋的惆怅之意。我刚买了一张大写字台,对于能够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读书写作欣喜不已。小米(我的猫)也很喜欢这张写字台——她至始至终都坐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呼呼大睡,偶尔起来在写字台走走,逡巡于笔记本、电脑、ipad和iphone,茶杯、铅笔以及书本之间。我一边写着关于Joan Didion的文章,一边听David Bowie的回顾曲《五年(1969 – 1973)》——这就是我最好的纽约故事。跟Joan和那28位作家一样, 我也常常回顾在纽约的这些年,并问自己(最近可问得比以前多)应该留下还是离开。

Didion的文章里有些话特别让我感触,也记录于下:

“……20候我了一个转门出来的候已老了很多,而且着一条完全不同的街道。”

“人常常说纽约属于最富的人和最的人。很少听人说纽约只属于人————至少于像我一别处来的人是这样。”

“…… 爱这个城市,就像第一个摸我的恋人:之后所有的爱都多少不一样了。”

“你看我在纽约处于一种好奇的状:我从不以我生活在现实当中。”

“……纽约不只是一个城市。她是一个无止尽的浪漫念,是所有情、富和力交的神奇集合体,是闪闪发光而迅速腐朽的梦想本身。

Didion说得很清楚,纽约是年轻人的城市。对于很多年轻人(包括我)来说, 纽约也许是最好挥霍青春的地方——虽然我来的时候已经快25岁,而且快30了才算真正在纽约生活。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时光,除了青春和梦想 一无所有。这正是纽约的一切:不论你的梦想是关于自由、财富、权力、爱情还是名声,只要你年轻,你就可以游荡在这个“大苹果”,感觉梦想伸手可及。

Didion六十年代末结婚以后就离开了纽约。说到“品格坚韧”,Anna Wintour确有所指。Didion近40年形影不离的丈夫在一天晚饭时突发心脏病去世,不久以后他们收养的女儿也过世了。 作为妻子和母亲的Didion突然失去了存在的参照,在挣扎着重新找回自我的过程中,Didion创作的《奇思乱想的一年》,成为她广受赞誉的“小说体新闻报道”的代表作。

《纽约时报》1971年一张Didion的照片让我想起了著名台湾作家三毛。 三毛写了很多关于青春和旅行的幽默有趣的短文;她与葡萄牙丈夫荷西近乎完美的婚姻(至少她的书中是如此)以悲剧结束:荷西在一次海上作业时意外丧生;她本人最后在自家厕所自杀。三毛与Didion都有长长的深色头发,洞察一切的眼神,以及隐含忧郁的睿智的表情。不同的是,82岁的Didion仍然可用她敏锐而深刻的目光回顾她身后的悠长岁月——如果她愿意的话。

维基也说,2005年,她搬回了纽约,并长居于此。

不知为何,我对此感到很欣慰。

于纽约Astoria

近处:2017年4月14 ~23日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西藏会馆”,中国的朝代 & “历史的终结?”

绿度母,Karsang Lama,纽约“西藏会馆”,2017

绿度母,Karsang Lama,纽约“西藏会馆”,2017

出于对遗忘的恐惧——过去的十天中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以及让我猛然开窍的书,我终将失去记忆——我将它们记录于“近处”:它始于4月14日,今年的复活节星期五,那天我终于得以有机会去“西藏会馆”参观尼泊尔唐卡大师Karsang Lama的“西藏唐卡展”(我跟Karsang Lama大师三月在华美协进社尚有一面之缘);终于4月22日,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在皇后区Astoria家中一手端着红酒,一手捧着Francis Fukuyama的论文《历史的终结?》。这两件事看起来相距甚远,不过如下文所示, 实际上却紧密相连。

“西藏会馆”坐落在曼哈顿15街,在第五和第六大道之间, 地段不错,只是入口稍不注意就错过了。我先闯进了跟它同地址的酒店,才知道入口原来是旁边一扇容易忽略的门。虽然如此,本次“西藏唐卡展览”却是让人惊叹的。唐卡是藏传佛教的一种艺术形式,用源自天然矿物质制成的色彩明艳的颜料, 极尽工笔之至在丝绸或画布上绘制各种佛像,神怪等等(薛茗,2016)。我的最爱是绿度母(梵语为Syamatara)。该女神身姿曼妙,在唐卡中的艺术表现庄严而优雅。我也花了点时间弄清楚她原来是“众佛之母,为生命万物解脱世间的痛苦”(引自展览说明手册)。第一次走进“西藏会馆”——这也许正好说明我对这个以达赖喇嘛为首要支持者的文化政治组织下意识心存芥蒂——我很高兴有机会看到这些让人惊叹的唐卡艺术作品。“西藏会馆”免费入场,我流连许久,是唯一的观众。馆里两个工作人员一边大声说话,一边为接下来的某个活动调试电脑——在佛,女神,鬼怪,“生命之轮”等等的唐卡包围下,展厅中间整整齐齐放了好些椅子。

生命之轮,Karsang Lama,纽约“西藏会馆”,2017

生命之轮,Karsang Lama,纽约“西藏会馆”,2017

这个周末我不用去找复活节彩蛋,所以干脆第二天去参观“大都会”博物馆四月初刚开放的展览“帝国时代”。“帝国时代”展出中国秦、汉两代的艺术珍品。这两个大致与西方古希腊罗马文明同时代的中国“古典时期”,对中国文明的形成起了决定性作用。展出的160余件作品包括几个秦始皇兵马俑,以及汉代“中山王”刘胜的妻子窦绾一件保存完好的金缕玉衣。“大都会”规模浩大的展览不仅激发西方人的好奇心,也吸引了不少正巧在纽约的中国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实际上,那个周六下午,拥挤的展厅里大约有三分之二的观众都是中国人。由于我工作的华美协进社不久以后也会展出一件金缕玉衣,我特别注意到“大都会”的此次展览竟来自中国二十几个博物馆。想象一下要经过多少繁琐手续才能让所有展品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大都会”如此展出:每一件展品当是每个中国的博物馆的精华(否则干嘛特别在“大都会”展出呢?),所以将它们从中国的“家”中运至纽约,并以现在的最终形态呈现在“大都会”的展厅中当经过相当细致费时的协商。对于即将组织中文教师学习汉代历史的我来说,这个展览也是我的必修功课——这些通常情况下远隔重洋而且散布在中国各个博物馆的国家珍品,如今仅有几个地铁站之遥,这样的功课都不做,就实在没有理由啦!

接下来周四的晚上,华美协进社放映并讨论了去年底在中国特别火的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制片人雷建军是清华大学的新闻与传播学教授,特地到场与观众互动问答。雷教授中等身材,匀称而结实,风度谦逊而儒雅。问答主持薛茗教授是自然博物馆的博士后,也颇受观众欢迎。我还意外发现,雷教授与我都是北师大的校友,除了都认识把雷教授介绍给华美的黄亦兵教授(亦是中国当代作家,笔名麦芒),还竟然有共同的朋友。在问答当中,雷教授提到中国的大部分纪录片很难在年轻人当中引起共鸣,这部纪录片的成功的确出人意料。也许,修文物的大师们对故宫收藏的珍宝简单而纯粹的爱护,在出现“意识形态真空” 的中国, 特别对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消费主义当中的年轻一代,显得特别珍贵。这种纯粹体现了人与物之间“另类”关系:一种精神的,类乎宗教的关系。不出所料,该纪录片在中国火起来以后,故宫文物修复组第二年就收到了不计其数的工作申请,倒是培养下一代文物修复大师的好兆头。

4月21日,我负责的中文教师培训班,汉代:中国与世界,如期举办。纽约州立大学Purchase分校的于仁秋教授,华美协进社的高级讲师,就汉代(及秦代)做了一个半小时的讲座。于教授是颇受尊敬的历史学家, 风度翩翩,特别强调秦代统一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还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囊括了汉代诸多内容,包括其四百多年的复杂历史,先进的政治制度,正统儒家思想的确立,及汉代对之后两千多年帝王历史“定型”的重要作用。在讲到大历史学家司马迁的时候,于教授难掩激动之情。毫无疑问,在千年之后的纽约,历史学家之间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讲座中于教授引用Francis Fukuyama论证汉代政治制度的先进性,指出汉代早在两千多年前建立的政治制度就几乎完全符合Max Weber对于现代官僚体系的定义。因此,我才会在周六晚上读到Fukuyama1989年的论文,《历史的终结?》。在文中,Fukuyama提出:

“历史终结是悲哀的。认同的挣扎,愿舍身取义的意愿,以及对世界范围内意识形态冲突的关切、勇气、想象和理想主义,将会被小心翼翼的利益算计,没完没了的技术问题,对环境的担忧,以及不断复杂化的消费需求所替代。“后历史”时代将不再有艺术和哲学,只有永无止境的关照陈列人类历史的博物馆。”

当然,人类活动仍将不可逆转地继续。历史书仍将记录不断涌现的新事件,正如报纸或社交媒体层出不穷的头条新闻。Fukuyama所说的“历史的终结”,意在辩论自由民主政治为“人类政治体制的最终形态”,之后再无更高形态。1989年,法西斯主义二战以后早已全面溃败,共产主义在社会主义苏联和中国也逐渐式微,的确让人觉得自由民主已经取得了社会意识形态的最终胜利。然而,这样的胜利却难以兑现“永久的极乐世界”:虽然我并非完全接受自由民主是历史的终结,但也赞同, 在自由民主取得胜利之时,意识形态斗争所带来的意义感也烟消云散,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我既不是历史学家也非研究政治经济的学者,自由民主也许并非是我日常用语,然而,最近对美国、欧洲及亚洲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却让我在日常生活中不得不思考,或者对“自由民主”的讨论感同身受(例如11月9日的美国总统大选)。与“历史终结”的胜利感相反,人们更多感到自由民主在现实中可能产生的种种弊端。此外,由于缺乏理想主义的想象,整个社会的确运作起来像没头的公鸡一样:经济、技术和环境问题固然重要,却都无法提供某种核心的意识形态。在阅读Fukuyama的同时,我忍不住回想自己过去这无足重轻的10天:表面上看起来丰富多彩,却难以在形成某种整合的意义。一旦当时的兴奋消逝,空虚感也随之而来。说到“复杂化的消费主义”,我刚刚买了去温哥华瑜伽度假胜地的机票……

人类的生活,不论是个体还是集体,总体说来就像毫无意义的事件汇成的河流一样,这种说法已毫不新鲜(例如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许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感觉。然而生活终将继续,作为能感知的生命我们必须承受这样的煎熬。正因如此我在纽约的艺术与文化中的找寻片刻的安慰(谢谢绿度母!),并将其记录下来,这个过程中的感觉或许能与故宫的文物修复大师的某些感受类似。遗憾的是,对我来说, 这样的安慰是如此短暂。

犀牛,汉代(公元前206-公元220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2017

犀牛,汉代(公元前206-公元220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2017

2017年4月

纽约A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