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I

虎跳峡,丽江,2001

虎跳峡,丽江,2001

我总是固执地回忆起从前,好像从前的都是黄金岁月,好像当前没 有什么好讲述,将来也没有什么好憧憬似的。事实是,不论什么事情,一 旦成为回忆,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它改变。所以,当时觉得美好的东 西,就这样成为永恒,至少对于我来说是如此。

秋日传奇

一切都似乎始于那次后来被津津乐道的长城之行。

那时还在师大上研究生,跟几个朋友约了去爬长城——而且为了不 同寻常,偏偏爬的是一段在荒山野岭间无人看管,年久失修的“野”长城 (那时我们就这样叫不收门票的长城,并且以爬这样的长城为荣)。后来我 们屡次在京郊的众多“野”长城上露宿,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小五台山上遭 遇过暴雨,在陕西的大熊猫保护区挨过冻......似乎都不如第一次长城之行来得印象深刻。那次长城之行,起点叫做“古北口”,终点是“司马台”。 这趟从古北口徒步走到司马台的秋日之旅是从我们 7 个人在北京西 直门火车站以 10 分钟之差错过开往古北口的火车开始的。结果我们只能 挤在一辆开往赤峰的长途汽车里赶到古北口。在车上我讲了一个笑话:一 群男孩去河滩宿营,结果到了半夜发现自己的帐篷漂在水里了,原来他们 正好在河道里扎营,半夜下起了大雨,所以被淹个正着。这个笑话一点也 不好笑,可是大家情绪都很高,对于可以不在宿舍里安安稳稳的睡觉感到 兴奋异常,所以也顾不得笑话本身如何,只顾谈笑风生了。到目的地的时 候已经夜里 10 点,我们饥肠辘辘地摸黑找到了一片河滩,摸黑支起了帐 篷,点了一堆篝火,吃了一些烤得乌黑的肉肠和馒头,一直到深夜 1 点过才进帐篷睡觉。

夜里我被雨声惊醒了。雨点打在帐篷上,在一个寂静的不知什么地 方——天太黑了,我们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从老乡那里知道这里是一片 河滩,其实河在什么地方我们也看不见——雨声显得异常真切。我和衣躺 在帐篷里,被莫可名状的黑暗和雨包围着,旁边躺着初恋男友卡马,呼吸 清晰可辨——那时我们还仅限于拉拉手,在图书馆一起上自习,中途跑出 去吃“和路雪”冰激凌的阶段呐!——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只觉得这世 界的奇怪。

早上雨停了。我钻出帐篷,发现我们昨晚走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浅浅 的小河。这是被昨晚的雨水冲出来的。我想起在来的车上讲的笑话,虽然 讲者无心,听者也一笑了之,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在我们身上。

河滩的空气是那样湿润,甚至有淡淡的水气从河面上袅袅地升起。经 过了一夜折腾,我们仍然兴致勃勃地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等到阳光已经 透过浓重的雾气照下来,才重又整装上路。

Shuichi 那时候是一个漂亮女孩,个子高挑,带一副斯文的眼镜,长头 发盘在脑后,现在已经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幸福妈妈了(我身边这样的妈妈 好像特别多)。我跟在这个未来的幸福妈妈身后只有 10 步远,在刚刚走上 长城还不到一个小时,就看到她好好的突然往下滚了几米,然后仰面朝天 地被一株小树卡住,就不动了。

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刚才还那么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头,一瞬间整 个人都从长城上消失了!我们七手八脚地把 Shuichi 弄上来检查(忙乱之 中还有一块石头滚落 Shuichi 头上),发现她的左脚脚踝扭伤,不能断定伤 势究竟如何;脸上被划了无数伤痕(其中以后来被我们踢下去那块砸的那 处最显眼),被红药水一抹,姹紫嫣红地很是壮观;其它一切正常。Shuichi 苍白的脸也渐渐恢复了红润。我们从惊慌当中回过神来,很快就恢复了达 观快乐的天性,在那里晒着暖暖的秋日的太阳,愉快地摆着各种姿势拍了不少照片:有小玉伸长两只胳膊朝天伸懒腰的;有我伸过嘴去吻卡马的;也 有我们的集体照 ----Kei 试了好半天才放在我们对面一块摇摇欲坠的砖头上。Shuichi 掉下去的地方被我专门拍了一张,拟名为:Shuichi 落马遗址。

从古北口到司马台要经过一个军事禁区。据说某年一群大学生就在 这个地方被擒,结果被学校通报批评。这次被擒的是我和卡马。 Shuichi 出事以后前锋一直是我们。一切顺利。Shuichi 跛着脚,带着满脸的红药水和划痕,很坚强地与我们同行。但走到快出军事禁区时我们迷路了。前面的长城没已无路可走,我们只得下来走山路,山下就是营房,我们能隐隐 约约看见营房绿色的屋顶。我和卡马在前方探路,发现唯一一条小路是通 向山脚下的营房的,一个穿绿衣服的人站在小路的灌木丛旁,乍看我们还 以为是采草药的农民。我们正打算回到山上,结果那个“农民”扯着嗓子冲 我们大喊:干什么的?下来!!我们一惊,心想乖乖这个农民脾气可不小,打 算往回撤退。山下那人又喊:下来!不然就开枪了!!这次我们不敢往回走 了,只得乖乖地背着包下山。

一个小兵提着一支步枪跑到了我们跟前,比我们还紧张。他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可怜巴巴地回答说是来旅游,迷路了。他又问我们有否带照相机,我们一口就否定了——在进禁区之前,我们把相机都藏在了登山包最底层。最后他查看了我们的证件:我们只带了学校的阅览证。但他也就让我们过去了,还好心指一条上山的路,并一再叮嘱:走快一点 1 个小 时可以到金山岭,到那里就安全了。山上有狼。能如此轻松过关实在出乎 我们意料,本来我跟卡马在被擒之初还打定主意,决心英勇一把,不论如 何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也绝不供出其余5人的下落,免得大家一起回去 遭受通报批评。我们只能叹息:在和平年代,做英雄的机会真是微乎其微。

既已过关,我们只得两个人先踏上了那条意外找到的路,硬着头皮(小兵还在山下拿着枪看着我们呐)一口气爬了三座最陡的烽火台,然后 停下来等其余的人。太阳在偏西的方向,已经收敛了光芒,有气无力地似 乎和我们一样也走了这许多路。我们一直等。但山谷是那样静。偶尔有鸟 锐叫一声,让我一惊,以为听见了当中哪个女孩子的声音。然而太阳渐渐 落山了,他们的踪影始终没有出现。我大声呼叫他们的名字,但只有群山 的回声在嘲弄我。

天已经完全黑了,夜风起来,气温陡然下降,我和卡马在长城上飞奔, 想找到一个可以扎帐篷的烽火台。我们不知道金山岭还有多远,它好像是 一个传说的地方,在暮色苍茫的群山之间,存在于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 一路上我和卡马都有点紧张。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野外旅行:背着这 样沉的包,走这样险的路,体力消耗也这样大,而且最要命的是,从一开始 出发就遇到这许多挫折。如果不是这样毫无着落,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地 欣赏夕阳:落霞很美,在天边连绵的群山边际铺着玫瑰色的云彩。天空很 纯净、静谧,跟从北京的高楼空隙望到的天空全然是另一种感觉。然而我 们只能匆匆瞥一眼。天马上就黑了,而我们仍在这些残破的、坍塌的古城 墙上向着不知在何方的目的地飞奔。

突然我看见前方有手电的光,于是拿出我们的手电开始闪烁。对方响 应了!我们看见两个光点向我们移近,然后听见远远地传来一声:你们都 过来了吗?——那是我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我们明白遇上另一帮穿越古北口的人了。

作为这次旅行在历经坎坷后终于得以胜利结束的标志,第二天早晨 我和卡马在金山岭的城门洞口拥着,一首歌接着一首歌地唱下去。早上 7、 8 点钟的金黄的阳光洒落在我们身上,我只想到一个词:幸福。

昨晚被那帮人“收编”以后,一切都变得很好了。我们跟其他人用手机 联系上了。原来他们最终还是被擒,其实 Shuichi 的伤势渐重,他们也几乎到了投降的边缘了。兵营里的人对他们很好,用车把他们送到了大路上。跟我们通电话时他们已经美美地休息了一通,喝着对我和卡马来说显然 十分奢侈的热开水,强过我们在山顶喝凉水,睡帐篷许多。

晚上我们坐在外面看星星。没有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看过星星 的都市人一定无法想象那么多那么密的星星在头顶压迫你是什么感觉, 也一定会遗憾,原来有那么多美丽的东西被都市遮挡,成为都市无法弥补 的缺陷。我们在夜空下看星星,每认出一个星座就高兴的大叫出来。我们 想找到猎户座——神秘的猎户座,我们最爱的星座,可惜现在是秋季,猎 户座只能在夏季星空看到。

早上我们起来看日出。太阳很亮,感觉自己的生命被这样的阳光照得很灿烂。

最后,我们的秋日之旅在传奇般的坎坷中结束了。我们没有登上司马 台,但我们都没有觉得太多的遗憾。

Shuichi 落马成为我们返校后最受关注的话题,而大家(包括 Shuichi) 在谈论此事时都一脸愉快的表情,仿佛那是我们的秋日传奇中最传奇的部分。——而现在的我在想,这个故事,今后 Shuichi 会不会讲给她的儿 子听呢?

2000年9月23日

后记:

后来我们成了很严肃的“驴”——那个时候就这样称呼背包徒步登山 的旅行者,因为“负重爬山”是“驴”和“旅行者”的共同特征。每到周末或放假,我们就策划一次次出行,背着让人乍舌的大行囊出没在都市和山林之 间。都市是我们的近处,山林是我们的远方。在远方与近处的穿梭之中,我 们似乎找到了让青春“有趣”的意义。

跟我同宿舍的其他女生,很不能明白为什么到野地里支帐篷,睡在潮 湿的草地上,蜷缩在睡袋里,比睡在舒适温暖的床上有趣,所以她们都没 有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也没有特别邀请她们。我们一到周末就背起大背 包,呼朋唤友,风尘仆仆,很有归属感,很酷。要是我们周围的人都跟我们 一样,我们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归属感,也不会觉得那样酷。

再后来,我们这一群“驴”,有的回到了近处,有的永远留在了远方。只 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很多人都不再思考关于近处和远方的问题—— 我们把它留给了青春时代。

秋日的阳光,每年仍会洒落,在北京,在纽约,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 落。

2009 2 23 日于纽约 Astoria

五支烟的旅程

“再给我一支烟。”我对 Kei 说。 这是我抽的第五支柔和七星,也是最后一支。我们坐在一个名叫“好心情”的酒吧屋檐下,紧靠着一条缓缓流过的小河——这种小河深深浸入 丽江古城之中,穿过飘着炊烟的纳西人家,穿过幽静的客栈,载着整个纳 西古城的生命,奔向未知的远方——一只懒猫眯着眼坐在河对面冲着我 们打哈欠......丽江古城还是那样:悠闲、舒适、游人如织,走过琳琅满目的 商店,而我坐在这里,品着我的最后一支柔和七星,品着我在丽江古城的 最后一天......

第一支烟 丽江

第一支烟是 Kei 建议的,当时我们刚吃过午饭。那是一家很玲珑的小 餐馆,窗户是木头雕的,有许多精致而复杂的图案,河水就从窗户下潺潺 流过,午后的阳光在清澈的水面上跌落成很细碎的光点;河对面是一个接 一个的小商店,摆满了各种各样展示东巴文化的饰品;一条狗坐在台阶 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游人;不远处是一座简单的木桥,再远便是很有名的大 石桥,上了年纪,很小,但是很有气度地落在我们的视野中......Kei 掏出他的柔和七星,对卡马和我说:不来一支吗? 昨晚坐在从昆明到大理的火车上时,我仍然不知道丽江是什么,它只 是旅行杂志上毫无意义的名词。我千里迢迢从北京赶往那里,不知道它会 不会让我失望。我们只在大理车站逗留了短短的一小时,吃了碗饵丝做早 点,又坐上了从大理开往丽江的汽车。

汽车在崇山峻岭间盘旋,海拔渐渐升高,但我们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反 应。窗外许多村庄掩在早晨淡淡的雾霭中,海市蜃楼般缥缈——丽江如梦 幻一样在召唤我们。

丽江并不缥缈如梦。我们到达丽江时,已经近十一点,阳光已经很明 亮,一切都很清晰。我踏在那些长长的青石铺就的狭窄的街道上,对自己 说:哦,这就是丽江古城。

身在古城,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她给我印象,绝不是“古”可以形容的。 因为没有一种真正的古城,可以有这样多的游客,可以有这样多的商店, 卖各种炫耀自己民族特色的东西——只有某种民族特色被当作商品与大 众交易时,才会这样炫耀。但她的确又朴素得可爱:当地的居民就蹲在河边 的石头上洗菜、洗衣服;身着纳西服装的老太太们就坐在自家门口晒太 阳;还有那些石桥,四方街的石板路,都留着确凿的岁月侵蚀的痕迹,—— 只有真正经过历史沉淀的东西,才会有这样的痕迹,让你不得不承认她的 自然、亲切。那古城仿佛在说:你们这些游客,尽管来吧,我有我自己的生 活。于是为游客提供的旅游文化便与当地的自然人文交织在一起了。古城 吸引了大量游客,同时也生产出自己的画家,木刻家,手编艺人......

对于我们来说,或者对于大多数从繁华的都市赶来的游客来说,还有 她与世隔绝的闲适。丽江躲在深山里,我们必须彻底地抛掉过去的生活, 才能走近她。像现在这样,坐在水边的小楼里美餐一顿,把自己放得前所 未有的轻松,这样让人心满意足的日子能有多少呢?

卡马和我都不是会抽烟的人,但我们都接受了。靠在临水的窗边,装 模作样地抽着自己生平第一支烟,那感觉很好。

当晚我们跑出去买了瓶红葡萄酒,坐在大石桥的桥沿上,一边品酒, 一边琢磨怎样拍摄河边客栈挂的那两串撩人心绪的红灯笼。时光像我们 身下的流水一样匆匆流过。

第二支烟 Woody’s

我们是从新渡口赶往桥头镇的,所以 Woody’s 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 客栈。早在来虎跳峡之前,我们就从许多前人的游记那里熟悉这了这一路 客栈的名字:Woody’s, Spring, Tina’s, Halfway......所以当我们风尘仆仆地 走过公路来到这座粉刷得很新,窗棂是黄色的小客栈门口时,那感觉仿佛 到了一个久违的老地方。老板娘戴着一顶白色的有檐帽(虽然是冬天,虎 跳峡里依然阳光强烈),很平和地笑着,说:进去喝点水吧。

Woody’s 的阳台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那样有气魄的阳台。阳台不大, 放着两张石桌——那真正是用一整块厚重的石头做的桌子——弥漫着一 股被午后的阳光烤炙的新鲜蔬菜的味道。坐在石凳上,不用抬眼,就能看 到对面莽莽苍苍的群山。金沙江水在我们看不见的谷底低低地咆哮。

置身在这样的画中,我很自然地把心放得很宽广,就像这容纳一切, 深藏一切的峡谷。 其实 Woody’s 的阳台算不上是最好的,Halfway 比它 的位置更有利,也更宽敞,还有一只被各国徒步虎跳峡的旅行者宠坏的花 猫不断地挑逗你,但 Woody’s 的老板娘很有心计:虎跳峡徒步路线全程都 Woody’s 的黄箭头,从我们过了新渡口上山开始,到我们在纳西人家的 小村子(落于村)迷路最终不得不下到公路上为止,Woody’s的黄箭头一 直默默地指引着疲惫的我们,给我们信心和希望。所以,当看到 Woody’s时,我们都以为,那无论如何是一个应该驻足片刻的地方。 一支柔和七星伴我在 Woody’s 的阳台上体味那摄人心魄的宽广。面 对群山,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的心却因之变得更宽广了。在 Woody’s 的留言本上,我写道:

如果有一天,外面的世界让我失望,我会回到这里,在那些让人精疲 力竭的山道上,重新寻回勇气。

我写下这段话时,还没有到 Tina’s,在到过 Tina’s 以后,也许我会更 愿意到 Tina’s,因为从那里可以在一个叫“张老师”的当地人带领下下到 谷底,那是整个虎跳峡中最震撼我的地方。

我们到 Tina’s 已经快 5 点了,山里 7 点半就天黑了,因此我们的谷底 之行很匆忙。张老师带着我们最终到了紧靠江水的一块巨石上。这里可能 是虎跳峡最狭窄的地方,据张老师说,这里才是虎跳峡真正得名的地方: 从前老虎可以在此从江的这边直接跳到那边,并不是如一般的说法,老虎 是在上虎跳峡凭借江心的一块巨石才能在江上跳跃。上虎跳已经被开发 成热闹的旅游景点,而这里凭借险峻的地势,依然只有少数徒步虎跳的旅 行者才会来,这是游客们的不幸,也是虎跳峡的幸运。这里的落差很大,奔 腾的江水突然向下,激起巨大的浪花,在半空中击得粉碎,在 Woody’s 到的低吼在这里已经变成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峡谷向西望去,夕阳正在迅 速褪尽它的红光,整个峡谷很快就要陷落在黑暗之中,我们只得匆匆舍弃 这里的壮美,循路上山。

回到 Tina’s,天已全黑。当我和卡马坐在路中间仰望美丽的星群时 (当时 Kei 正和一帮投宿 Tina’s 的美国人一起打扑克),我想如果外面的

世界有一天真的让我失望,我会来到这里,坐在临江的巨石上,燃一支烟。在这样激荡和险恶的江水面前,我会感到自己是 多么微不足道,我的失望 又会是多么可笑:这世界有很多激动人心的地方,只不过我没有发现罢 了。

第三支烟 松赞林寺

我从来没有在冬天,在这样蓝的天空下,在这样强烈的日光里待过, 而且是在松赞林寺的脚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燃一支柔和七星,俯瞰着 松赞林寺大部分喇嘛们的居所和他们供奉的“康参”(他们的小庙)。游客 很少,静得出奇,连喇嘛们的身影也几乎见不到——而我们坐在这里,举 着长焦镜头,就是为了等待喇嘛出现,拍摄他们披着红色僧袍的身影。

不过喇嘛们倒是很乐意拍照的。在大庙里,灯光昏暗,弥漫着一股浓 重的酥油茶味,一个年轻喇嘛坐在一间很小的经室里低声念着经文。我请 求给他拍照,他不仅欣然同意,还特意用毛巾擦一把脸,整整僧袍,摆出庄 严的样子来——只可惜少了一份自然。我们感慨说:这里的僧人太合作 了!纳西老太太可要傲慢得多。她们会满不情愿地背过脸去,或者干脆冲我们摆摆手。

就像在丽江执着于拍摄那些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一样,在这里我们也 执拗于拍喇嘛。拍他们在粗糙的石子路上行走,拍他们成群地在台阶前晒 太阳,无所事事,开着玩笑。有人拍摄多少会让他们不自在,但他们不会拒 绝。他们几乎都会说汉语,也不乏幽默感。有一次我问几个喇嘛为什么他 们身上的僧袍颜色不一样,他们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个说:

“因为料子不一样。” 大大小小的猪在松赞林寺狭窄的道路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这里的喇嘛们日复一日地过着平凡的生活,平凡得没有任何神秘感。俗世——中甸县城——就在 8 公里远的地方,他们每天都可以乘车进城,赶集,买 任何想买的东西。在一个公共汽车站,我见到一个喇嘛在打手机。两天下 来,这些喇嘛唯一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他们在大冬天里也赤着胳膊披僧 袍。这里虽然日照很强,温度却不高,到了晚上尤其冷冽。

有一个喇嘛,在我们待在中甸的 3 天里,每天都碰见他。第一天是在 松赞林寺的一个“康参”里;第二天是在汽车上;第三天是在农贸市场上。 他个子瘦高,生着一对很大的眼睛,脸色黝黑,已经有不少皱纹,每次见我 们都露出很和气的微笑,以及很醒目的两颗尖尖的虎牙。他的汉语很好, 语调和缓。他就用这种和缓的语调给我们中甸的最后祝福。

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吧。

第四支烟 Tibet酒吧

Tibet酒吧是我们在中甸(现已改名为“香格里拉”)县城可以找到的 最像样的酒吧。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感到不快。咖啡很苦,不加奶,也不加 糖;小姐拒绝给我们三人一人一杯白开水,理由是:天太冷,杯子不好洗。 和一切其他酒吧一样,这里光线很暗,屋子中间是一个铁皮炉子,老板一 家围着炉子吃饭,几乎不理睬我们这几个坐在角落里的外来者。只有我们 对面两台可以上网的计算机(其中一台还坏了)和一幅中甸详细地图让我 们可以想象到这里原是各国旅行者云集的地方。

这是我们到中甸的第一个晚上。从松赞林寺回来不过五六点钟,在宾 馆稍微休息片刻出来,我们惊异地发现,不久前还阳光灿烂,熙熙攘攘的 大街,现在竟冷清得可疑: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街灯半明半暗,大部分商店 都拉下了卷帘门,只有少数几个小餐馆还亮着昏黄的灯,偶尔走过几个当 地的藏族女人,用鲜艳的毛巾把她们的头包得严严实实的,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们这几个外来者。我们找了好几个餐馆,里面都冷得出奇。最后在 一家东北人开的饺子馆吃了点米线勉强对付过去。

然后到了 Tibet 酒吧,想打听周围景区的情况,以确定明天的行程。结 果令我们沮丧:如果要看雪山,得去德钦,距此地有 7、8 个小时;如果去碧 塔海,千湖山,时值深冬,没什么可看,而且最少也得花 2 天时间。我们只 有一天时间,因此剩下这一天似乎无处可去了。我们坐在酒吧里,默默无 语,这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尴尬:我们的旅行掉入了空白当中。

因此Tibet酒吧中的这支烟,为我们的空白而燃。在旅行当中,并不是 每时每刻都充满惊喜和趣味,也会有这样无奈的时刻——在不经意中你 突然发现自己被搁置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你无所适从,茫然困惑,却又弃 之不舍。

后来,当我们坐的汽车渐渐驶离这个传说中的“香格里拉”,这个天空 无比蓝,阳光无比强烈,夜晚也无比冷清的地方,我想起她的寺院,她的僧 侣和她的酒吧,想起那些用鲜艳的毛巾裹住下巴在街上行走的藏族女人, 竟恍若隔世......

在旅行的最后一天,我们又回到了丽江。

当我们坐在水边,坐在温暖的阳光下,燃起最后的柔和七星,感受着 纳西文化的细腻祥和时,很难想象前一天我们曾在一个冷清的,粗犷的, 到处可见喇嘛们身影的城市待过。我愿意这样的旅程永远继续下去,纵使 我只能在沿途简陋的客栈中,在爱人的怀里得到片刻休息——但我知道 它会结束,很快,像我手中快要燃尽的烟头一样。风一吹过,那轻烟就会飘 散。但至少,我的旅行会在我生命中留下印记,这一点足以让我欣慰。

2001 年元月

后记:

丽江成了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地方。七年后重新看当时那几支为了 渲染气氛而燃起来的柔和七星,仍然觉得那是让人神往的幸福时光:深山 里精致的小镇;自己所爱的人陪伴在身边;大把可以任意挥霍的青春;旅 途上的愉悦、轻松、震撼、无所事事、精疲力竭......后来又去过丽江多次, 古镇仍然游人如织,大石桥下的流水仍然清澈,石桥旁卖“布农铃”的小店 仍然不紧不慢地敲打门口高悬的铜铃,正午的阳光仍然耀眼而灼热...... 有一次我甚至在一个叫“余家花园”的客栈住了一个多月。我仍然喜欢纳 西人家的四合院;院子里洒扫得干干净净的鹅卵石地板;栽种在硕大花盆 里的绿色植物在冬日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屋檐底下排着的躺椅;屋脊正中 镇守房梁的“瓦猫”;仍然喜欢穿城而过的流水,水流里逆行的成群的金 鱼,在水底滑滑地招摇的长长的水草;仍然喜欢在水边挑一个有阳光的地 方,捧一杯热茶,看书,写字,任时光匆匆流过——好像我还有大把可以任 意挥霍的青春似的......只是我不再点燃柔和七星,不再去我们当年去过 的餐馆,“好心情”酒吧也早已不见踪迹。我不再刻意去创造什么,或者保 留什么,然而丽江已经沉淀在心底。不管现实当中的丽江如何变化,即使 是从四方街永不停歇的旅游团的人群里穿过,对于我,丽江总是一个奇怪 的让我觉得亲切的地方。

2009 1 13 日于纽约 Astoria

另类游记(又名:我不在这里)

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每天我同许多其他人一道从一幢房子里进 进出出,这幢房子同这个城市里许多其他房子一样毫不足奇,而这个城 市,同许多其他城市一样没有任何值得称道,或指责的地方。不管怎么说 吧,我就是这么个城市里的这么个人。如果一个外星人(如果他们真的存 在的话)站在我们的星球外看我们,他(她)所得到的印象决不会比我们小 时候蹲在蚂蚁窝旁看蚂蚁们所得到的印象有太大差别:特别是要是他

(她)正好蹲在一个地铁出口的话。我曾经为此难过。真的,非常难过。唉, 我曾经把自己看得比蚂蚁不知道强多少倍,——我小时候就碾死过不少 蚂蚁,而且以儿童的狡黠发明了种种酷刑折磨它们,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 看成同蚂蚁一样的微不足道的东西,的确是让人感到沮丧的。即便同蚂蚁 不一样,单单是想到自己每天和无数人一样在同一时间吃同样的东西,看 同样的电视,听同样的歌曲,穿同样的衣服......我就感到彻彻底底的绝 望: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我是我而不是别人呢?当然我有自己的身份 证,上面有个独一无二的号码:可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我还有好多类似 的证件,它们只不过说明我是被牢牢控制在某个机构中的一串数字而已。 我恨透了那些证件。朋友们都说我是个怪人。我觉得十分可笑:我因为看 不到自己同他们的区别而被看成了怪人。我多么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怪人啊。我不是哲学家,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爱思考而已。要说怪,可能就是这 一点罢?可是我一点也想不明白,这么明显、重要而且不可回避的问题,难 道我的朋友们不去思考吗?

“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我是我而不是别人?”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十年,从我会用自己的脑子想问题开始。我不知道它还要困扰我多久,反正,我是个怪人也罢,被这问题困扰也罢,这些 一点都不妨碍我每天的生活:我照样好端端地活着。至少,看起来好端端 地活着。没人能知道我的内心深处究竟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甚至连我自 己也不知道。

我原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虽然我被这样的问题困扰,但 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会找到答案,我只能凭我的耐心一天天维持下去。可 是,有一件事情发生了,结果,就像有一把剪子,“喀嚓”一声,把我的生活 截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半。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有这样的事情。也许当时你 以为只不过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但事隔多年,当你垂垂老矣,回首往事,才 会惊讶自己的生活原来就是从那时起完全改变了模样。而我,之所以现在 就断言那件事改变了我的生活,并不是因为我行将就木,而是因为这件事 本身太离奇,任何人,只要对这个世界稍微有点感觉,就不能对它所带来 的改变毫不察觉。

有一天早晨我醒得很早,天空显得有点异样的发灰。我想看看表,却 怎么也找不到了。通常我总是把它放在枕边,但那天我摸索了半天也没有 摸到。我想睁开眼看看,却觉得眼皮异常地沉重,我不得不用手拼命地扒 着眼皮,才能看见一道亮光。最后我终于放弃找表,出了门。因为我记得我 和一个朋友约好要去做一件什么事情。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事情了。我 头昏脑胀,几次想栽倒在地上就此沉沉睡去,但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上了一辆大客车。我早就买好了那趟大客车的票,但那个司机还是拼命地让别 人上车,根本不理睬我。眼看车就要挤满了,我急得要命,只好用尽了力气 大叫:“我是早就买好票的!”那守在门口的司机才看我一眼很客气地把我 让到客车上层的最里面。那趟客车上层非常矮,我只能爬着才能到司机指 定给我的位置去。我一面往车厢后面爬,一面感觉到身后有一盏昏黄的灯 亮着,两边的阴影里躲着一些人看着我爬过,他们已经找好了位置,舒舒 服服地躺着了。我终于爬到了最里面的位置,很惊讶地发现我的好几个朋 友已经在那里躺着了。他们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又往里挤 了挤,给我腾出一块地方。我躺了下来。地方非常窄小,我的腿只能蜷缩 着。这时我又听见司机还在继续往这里安排人,不禁十分气愤,和朋友们 一起抱怨司机太贪心,客车早就超载了。最后客车终于开动了,灯也熄了, 我和朋友们挤在黑暗当中,沉沉睡去。等我醒来的时候,车还在开。我发现 旁边的卡马也醒着,便禁不住问他,我们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

“看来你昨晚真的是醉得不轻啊。”卡马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我 们不是说好去乡下度假的吗?”

我努力回忆,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昨晚喝过酒。既然他说得那么肯定, 又看起来那么清醒,那么大约是不会错了。我只是后悔自己出门太匆忙, 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出来。

“没关系。反正也不需要什么东西的。”卡马翻了个身,“现在还早,再 睡一会儿吧。”于是就不说话了。

我很奇怪自己出门时天空已经发白了,为什么现在车窗外面还那么 黑。但我的睡意也渐渐上来,终于又睡着了。

等我下车的时候,我的朋友们又都没了踪影。我面对的是一条宽阔的 水泥马路,看起来很像我家门前的那条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前面 走去了。走了不一会儿,路又变成了青石板铺成的狭窄的街道。我迟疑地往前走着,突然街道旁一扇门开了,出来一个我大学本科时的同学,我和 她本来就不熟,而且这么久没有见面,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了。她像是专门 在等我,而且是等了很长时间,因为我的迟到已经生气了。

“Kei,你怎么现在才来?”她对我说。

“可是我不是Kei。”Kei是我另一个同学,而且是个男生。我很生气她 当着我的面把我叫成了一个男生。

“那没关系。你不也忘记我的名字了吗?”她把一个箱子递给我,“这东 西你拿去吧。”

难道我坐了一晚上又挤又脏的客车,就是为了到这么个陌生的地方 被叫成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被塞给一个莫名其妙的箱子吗?

“这是什么?”我问道。
可是已经没有人回答了。 我坐了一趟火车回来。还是在夜里,火车也很挤。许多没座位的人都

蹲在车厢接头处,或过道里。甚至有传闻说厕所里也挤满了人。那些人宁 肯在臭烘烘的厕所里也不肯出来。——实际上,我也实在看不出他们出 来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待。途中我很想上厕所,不得不从许多蹲在地上的 人丛中踩过。许多人都睡得昏沉沉的,被我的脚踩醒过后,不满地嘟囔,挪 个地方,又埋下他们的头继续睡。我费尽了力气才挤到厕所门口,却发现 好多人都在等着上厕所。我很想上厕所,又担心离开太久别人拿了我的箱 子。然而我的前面还有那么多人!已经有人在很不耐烦地敲打厕所的门 了——“砰砰!砰砰砰!......”

我在这样的敲门声中醒了过来。原来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天 色已经大亮。我下了床,头发乱蓬蓬的起来去开了门。是送货员。我这才 想起我让商家把我订购的计算机这时候送来。我看了一眼那箱子,有些眼熟。不过这些装计算机的箱子全部都是一个样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 接过签收单,不禁大为生气,那上面写的“收货人”的名字竟然是 Kei。

“这是怎么回事?”我把签收单塞到送货员手中。“我的名字不是 Kei。”

“那没关系。”送货员奇怪地笑着,“你只要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就可 以了。”

我无可奈何地接过签收单,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突然觉得这毫无必 要。不管在这里写我的名字,还是 Kei 的名字,还是任何一个从来就不曾 存在的人的名字,都无关紧要。我把签收单还给送货员时,忍不住多看了 他两眼,觉得他眉目之间跟我大学的那个同学还颇有些相似。

晚上我开始上网聊天。

我毫不迟疑地上了一个叫“远方”的网站,我们一帮朋友每天都在这 里聊天。然而今天上来,我却没看到一个熟识的名字。最近一篇文章是一 个叫 D 的人发的“一千个快乐的理由”。大家争先恐后地回帖子,说一些诸 如“今天我骑车出去没有撞人也没有被撞”之类的理由。回帖子的人已经 超过一百了,前所未有的记录,足可见大家的生活有多少乐趣啊!我认识 的卡马发的最近一篇文章是两天前的,说他们五一节有一个计划:去内蒙 达里湖看天鹅。出发的时间是昨天晚上。

“那么,他们已经走了?”我突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这个五一节我做 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没有参加这个计划呢?”

我喝了口水,觉得屋子里太静了,就找到一个音乐网站点开了一首歌 曲。

这时电话响了。它几乎同音乐声同时想起,听起来毛骨悚然。我拿起 电话,听见卡马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你怎么还在家里?我们都在车站等你呢。” 我觉得莫名其妙。“难道我们约好做什么了吗?”

“Faint!不跟你多说了,马上到车站来吧。”卡马未等我回答便匆匆挂 上了。

我虽然觉得整件事情匪夷所思,但觉得与其这样无所事事地闲待着 消磨时光,不如到车站去看个究竟。于是关掉机器出了门。

卡马他们似乎在车站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卡马是一个身材魁梧的 人,脸庞有些黑,眼睛略微有些鼓出来;头发因为被风吹过,全都直立起来; 身上一件硬邦邦的冲锋衣已经有些脏了。除他之外还有 Kei,Haozi, Johnny,Sisi 等人。有几个站在一根柱子后面,看不分明。他们一看见我来 了,好像大大松了一口气,纷纷提着一些巨大的背囊上了车,仿佛跟我并 不需要任何解释。我跟着他们上了车。那是一辆双层大客,我们挤在上层 的最后面。一扇车窗坏了,汽车发动后,冷风“飕飕”地从外往里灌。我缩成 一团,还是冷得睡不着。卡马睡在我旁边,用一支胳臂搭在我身上替我挡 风。可是这用处不大。后来我实在太困了,在这样的寒冷中也渐渐进入了 梦乡。

我是被冻醒的。我不停地想把身上的东西裹得更紧一些,可还是很 冷。最后我终于决定睁开眼睛了。卡马睡在我身边,没有其他人。鹅黄色 的光芒很温和地罩在我们身上。我惊异地看着黄色的帐篷顶,知道外面天 色已经大亮。我还很清晰地记得那个电话铃声,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卡马急 促的呼吸,可是我一点都想不起自己如何睡到这个帐篷里来的了。

我走到帐篷外。风很大,天空很蓝,阳光从很厚的云层投射下无数道 光柱,天空显得十分威严。我们的帐篷扎在一个宽阔的湖边。暗蓝的湖水 在我面前铺开来,无声无息。远处是一些白色的水鸟,聚集在一起,偶尔能 听到它们一两声尖锐的鸣叫。

吃早点的时候,我们一共有 9 个人挤在一顶蓝色的帐篷里煮东西。大 家紧紧地围着一个小气炉,把能煮的东西都扔到锅里去煮了。结果煮出一锅像粥一样粘糊糊的淡红色的东西。有的人说像泔水,有的人说像大便, 不过大便不会是红色的。Kei 则说它像喝醉酒后呕出来的东西。之后不少 人又争先恐后地讲恶心故事,比如两个人怎样比赛吃痰盂里的粘痰等等。 最后只有 4 个人,包括我,喝下了那锅东西,还大叫味道不错。不过喝完过 后我就要了颗酸梅吃。

我们很快便收拾上路了。我的鞋不断地陷在泥里。没有多久我们被一 条河挡住了。Kei 和卡马分头去找桥,我们待在原地。远远的天空有点异常 的发灰。

“怕是要下雨了吧?”我说。

“内蒙古是不会下雨的。”Haozi 回答。他是个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的黎 族人(后来我去过他老家那边看水车和向日葵)。他的眼睛很小,胡子拉 碴,头上裹了一条白头巾,像长了胡子的蒙古大妈。

桥在很遥远的地方。Kei 回来告诉我们,其实我们早就看见的一个东 西就是桥。但因为它太远,我们实在不愿意相信它原来就是桥。我们开始 慢慢地向桥的方向走去。河道绕来绕去,我们也不得不走了许多冤枉路, 而且离湖越来越远了。中途我们还不得不穿越了一道铁丝网。

桥突然出现在我们跟前。而且还有许多人也在桥头聚集。从远处看我 们以为是牛群,走进了才发现竟然是跟我们一样背着大背囊的人。还有两 辆大巴停在路边。这些人要去穿越沙漠,他们的领队原来是一个个子不高 的我们认识的人。几天前我们刚到他的野外用品专卖店去买了一大堆东 西。我对那人说:

“那天我买的裤子拉链是坏的。”
周围的人都很惊异地看着我。
那群人不久就坐上大巴走了, 我裤子的拉链问题一点也没有得到解决。路上又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天色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大。远处有一座房子。这是我们能看见的唯一建筑。我建议到那所房子去躲雨。 “万一要是不下雨呢?”Kei 问。 “那总还是有什么需要躲的嘛。”

于是我们向那所房子走去。风越来越大,地上的尘土全飞到了空中, 四周变得白茫茫一片。房子在沙尘中若隐若现。我们仿佛处在一个巨大的 旋风中心。9 个人一起走在这个广大的草原上,像是随处可见的,随时都可 能被飓风卷起的干牛粪。

我紧紧拽住卡马的手。尽管沙子打在脸上很疼,我还是搞不清楚自己 是如何被卷到这场沙暴里的。

“昨天我们在哪里呢?”我大声问卡马。我的话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成了 碎片。

“在沙漠里啊。”卡马的回答七零八落地跌落到我耳中。 那么,昨晚的电话呢?
这时有人大声说:“看,房子是废弃的!” 我们看过去。那房子在风沙中若隐若现。不过我们都看清了,那些窗

户都没有玻璃,只有空洞洞的一个个墙洞。屋顶的瓦也有很多被掀起了, 露出黑色的椽子。没有人影,也没有鸟叫声。

我的手机响了。我把它拿到耳边,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我是 Shuichi,你们在哪里?”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在哪里。

一阵狂风迷住了我的双眼。我顾不得再去听手机里的声音,只是用手 紧紧捂住眼睛。我想我一定是把手机掉到草地上了,也许它已经被风吹走 了。可是那温和地声音还透过手机传来:

“你们在哪里?” 我在地上四处寻找手机,卡马的身影渐渐远了。他背着一个大红背囊,外挂带上可笑地挂着两只拖鞋。我看见他黑色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卡马!”我大叫。可是我的叫声一出口就被风吹成了碎片,纷纷扬扬的,我不知道能否飘到卡马耳中。

我很费劲地睁开了眼,浑身酸痛。电扇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吹得我 浑身冰凉。计算机仍开着,我就是趴在键盘上睡着的,我的手无意中压出 许多奇奇怪怪的符号,最后一条信息是卡马发给我的:“睡着了吗?”

原来我刚才一直在跟他聊天!我又喝了一大口凉水。在沙尘暴中迷失 的感觉还压在我心头,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幸好只是一场梦。我揉揉疲倦 的双眼,里面像进了沙子一般疼痛。我试图回卡马,发现他早就下线了。

我看了看表,7 点半了,我今早还有课。我想算了,这么困,再睡一觉 吧。可是又想,这段时间我的觉已经睡得够多了,搞得自己都不明白是不 是在梦中,况且导师那边已经有很多事情没干完,还是上课去罢。我慢吞 吞地收拾好东西,拉开了房门。

外面果然在刮沙尘暴!我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顶着风出去了。在 五月刮这么大的沙尘暴真是少见。开始还能看得见周围建筑的轮廓,后来 竟然完全变成白茫茫一片了。我打算退回去,又想反正已经出门了,不如 干脆到教室避风吧,教室也不远。于是我继续向教室的方向走去。风沙越 来越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沙。路上一个人都看不见。为了抄近 路,我决定穿过一片草坪。那片草坪应该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可是我现 在已经完全看不见它了。

我踏上草坪,十分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竟然陷在厚厚的落叶中。我一 定是踩在垃圾工人堆的落叶上了。可是在五月那些工人到哪里找这么多 落叶呢?我越往前走,落叶越来越厚,甚至有我的腰那么深了。无数枯黄的 叶子在我耳边发出“哗哗”的声响。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垃圾堆啊!我一定走错了方向。我变得烦躁起来:在这样的天气深陷在一个巨大的垃圾堆里, 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怎样才能出去——我的确有烦躁的理由。有 时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坐到落叶里去了。我觉得这样很舒服,有时干脆多 坐一会儿才起来。

后来风越来越小,终于停了。我看见自己要去的教学大楼原来就在前 面,我并没有走错方向。我加快了脚步向教学楼走去,突然摔了一跤,等我 爬起来的时候我更迷惑了。原来通向教学楼的那条路全结了冰!仿佛有一 条冰河在这里冻住了。我站在冰面上,看见绿莹莹的冰面没有任何被踩过 的痕迹。巍峨的教学大楼仍如往常一样,屹立在这条冰河的尽头,但似乎 变得越来越远。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空旷的山谷,寂静极了。

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踏着这条冰河走到教室去——无论如何我得去一 个什么地方。远方传来隐隐的马达声。我回头望去,看见一辆破旧的敞篷 拖拉机拉着一大堆人和背囊向我这边驶来。我看见有卡马和 Kei 的身影, Haozi 的白头巾正随风飘扬,还有卡马大红背囊上可笑的拖鞋。拖拉机很 小,所有的人和包都横七竖八地摞在一起。可是上面所有的人都兴高采 烈。

我又转过头看看教学楼。它更小了一些。这条冰河在不断延伸。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温和的声音: “Kei,Kei?你在哪里?”

我不是 Kei。我张嘴刚想反驳,突然又觉得自己毫无把握。也许这还是 一个梦,也许在这个梦中我就叫 Kei,我不敢肯定自己待会儿会不会醒来, 发现自己在卧室,或者教室,或者沙漠,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然后恍然大 悟: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现在和将来,我始终 发现自己面对的是陌生的风景,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有没有名字已经 不重要了。

卡马他们的拖拉机越来越近。他们一个个被风吹得缩头缩脑,可是兴 高采烈。我知道他们会在我跟前停下,那个丑陋的拖拉机头吐着黑烟,然 后在这个梦中,我会爬上去......

2001年5月

后记:

记忆非常有意思。有很多当时觉得很重要的东西,比如数学课本上某 个必考的公式,教育史课上某个重要教育学家的观点,“红宝书”上按字母 顺序排列的种种奇形怪状的英语单词——以及很多当时必须要记住,否 则好像此生就无法继续下去,因此花了很多时间在图书馆记诵的东西,我 现在都忘得干干净净,干净到连刻意举例的时候都想不起来。然而有很多 微不足道的东西,却仍然栩栩如生:比如春天的午后,大部分同学都在宿 舍午休,我跑到物理楼和数学楼之间核桃树下的长椅上装模作样地看书(实际上是想能不能碰到对自己一见钟情的帅哥。其他梦想有此机遇的地 方是:春节和暑假回家或返校的火车上,图书馆自习室里,男生宿舍楼前 的乒乓球桌边,等等),午后一只蚊子“嗡嗡”地振翅越来越靠近我的耳朵 (我现在甚至都能闻到核桃树的味道!)......是不是在那样的瞬间,我们变 成了不一样的人了呢?我们在这个世间力图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然而恰 恰是那些细小瞬间改变了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感知,因而也改变了我们 自身。这让我对身处的当下有深深的怀疑:究竟哪些我会记得,成为“我” 这个渺小的生命的一部分;哪些会忘记,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呢?

所以《另类游记》只是记忆片段的重叠、剪辑、或者,仅仅是细节的再现。如今我坐在这里,越来越觉得自己失去了驾驭全局的能力——或许这 样的能力我从来就不曾有过:我以为的全局,其实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一个 片段而已——不过,细节就很好,我就喜欢细节,我将满怀愉悦地表达我的细节。

2009 1 15 日于纽约 Astoria

回忆最美的农村

最开始想到去婺源是因为在不知什么地方看到一篇文章,称它为“中国最美的农村”。当时就觉得一定要去看一看,可能是我比较容易受诱惑的缘故吧。

真正走向婺源是在今年八月二十六日。卡马和我坐上了一趟拥挤的 开往福州的火车。这趟后来被证明是由于决策失误搭乘的火车在经过泰 山、黄山之后,终于在二十七日凌晨在苍茫的晨曦中驶入了景德镇。景德 镇以陶瓷著称。出了火车站就可以看见林立的店铺,摆放各种各样的瓷 器。但我和卡马对此并不感兴趣。我们背着让每一个看到我们的景德镇人 都惊讶不已的大背囊向一个叫“里村”的汽车站走去,从那里我们将搭乘 中巴到婺源紫阳镇。

在紫阳镇的汽车站,我们坐上了一趟开往李坑的中巴,开始了我们真 正的婺源之行。婺源以其庄严的徽派建筑,淳朴的民风和迷人的田园风光 著称,但那只是别人的文字中的婺源。在这个八月末,我们要寻找自己的 婺源。未知的路程在我们面前,我们不知道会得到什么,但我们都在期待。

小桥流水人家

李坑有“小桥流水人家”的美称。我们在公路口下车,徒步一公里进 村。还没有进村就看见一条小河沟在田野里蜿蜒流过,两座玲珑的小桥横 跨河上。两座小桥其实年头都不少了,其中一座完全被绿色的野草覆盖, 仿佛是从河岸直接生长出来的一般。后来我们在李坑村里看见了“通济 桥”,据说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很有名,桥身周围也是爬满了青色的藤蔓, 和村边的无名小桥神韵极为相似。现在想来,那座被绿草覆盖的无名小桥 给我的印象倒更深刻一些。

入村照例要收门票。导游和售票的女孩子是两姊妹,村里人,她们很 自然地把我们招徕到自己家中。我们跟着她们走进了一幢典型的徽派建 筑:白色高墙,黑瓦屋顶,堂屋高大而森严,楼上是卧房和阳台。我们沿着

“吱吱咯咯”的木楼梯上了楼,把行李放到客房里。这些屋子的窗户都开得 很小,所以屋子里显得阴暗。特别是站在屋外看高墙上狭小的窗户,交错 的铁栏隔开了屋外灿烂的阳光,那种感觉是压抑的。这所屋子唯一让人感 到温馨的是堂屋横梁下筑着一个燕窝,一对燕子亲亲热热地偎依在里面: 白天外出觅食,夜晚归巢入睡。好心的主人也总是等它们归巢后再关门。

我们在李坑的高宅大院和小巷中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光。婺源一 带在明清时期出过许多官商:先做生意发了财,又用财捐了官。因此现在 保存下来的多是官宅或商宅。虽然都是高大森严的徽派风格,官商仍然有 区别。尽管商宅在装饰和建筑的气派方面不逊于官宅,但官宅处处炫耀商 贾们无法显示的东西:状元第和进士第一定要尽量显露出门楣上显示身 份的大字,在上晓起,有一个进士第甚至故意将门前的墙砌矮,以便每一 个过路行人都能看见那光宗耀祖的“进士第”三个大字。官宅也用繁文缛 节来显示气派。在思溪一家官宅大门外放着长长一排石凳,等候通报的人都不得不坐在这些“冷板凳”上,怀着惶恐的心情等待主人的接见。岁月流 逝,如今在这些深宅大院里住的都是普通人家,往往是好几家人同住在一 起,不论是官家的气派还是商家的奢华都已成过去,来往的游客们只能从 屋里屋外精美的木雕和砖雕中窥见当年的盛况了。李坑的建筑算不得最 好的,但仍然显露了婺源这一带村落最典型的风格:依水而建的民居,繁 复的让乡人引以为傲的木雕,以及村口水边的大樟树。在李坑我们也第一 次尝到了“荷包红鲤鱼”的美味,这种曾经是贡品的鱼现在已经成为婺源 款待游客必不可少的一道风味菜。

在婺源的十天里,我们走访了大约八、九个李坑这样的小村子。它们 安详,静谧地座落在远离闹市的青山绿叶之中,虽然已经受到外界的冲 击,但仍然固执地守着它们精美的雕刻,它们曾经荣耀的祖辈们的历史, 它们朴素的民风和不紧不慢的生活节奏。这些小村令人惊讶地全部由青 石驿道相连。在过去二、三百年的时间里,这些路成为联系各个村落的关 键纽带。我们在晓起第一次踏上这种驿道。当时已经是下午,我们在参观 完下晓起后沿着一条青石驿道向上晓起走去。脚下全都是巨大的,被磨得 十分光滑的青石板,石板中间还有一条浅浅的凹槽:那是几百年来过往载 货的独轮小车碾出的痕迹。在上晓起的那个傍晚,我和卡马坐在村边的驿 道旁远望这个很小,很小的村子,看着牵牛的老者,带着小狗的孩子从路 上走过,对这条路充满了一种亲切感:它不仅联系了各个村落,也联系了 古人和今人。所有走过这条路的古人和今人的脚印叠在一起,更增添了它 凝重的色彩。而现在,我们的脚印也在这路上了。而我们在婺源唯一的一 次穿越,也是沿着这些驿道完成的。

婺源穿越

在婺源穿越听起来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江西在中国很南的地 方,没有什么名山大川,就算在婺源和安徽交界一带有不少山峦,但从北 方千里迢迢坐了拥挤不堪的火车过去,如果就是为了穿越那些海拔最高 也不过两千的山,的确显得有些可笑。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们没 有这一段穿越的经历,我们的婺源之行会平淡许多。而我们不辞辛苦,背 着巨大的行囊走南闯北,就是为了抗拒生活中的平淡。

我们的婺源穿越是从婺源北边一个名叫官坑的小村子开始的。从李 坑开始,我们经过汪口,上下晓起,最终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公路的尽头, 我们乘坐的中巴将我们卸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过后便掉转头,绝尘而去。剩 下我们两个人,在一群几乎可以说衣衫褴褛的,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我们 的大人小孩中,背起行囊,开始我们的穿越。

官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尽管其建筑仍保留了徽派建筑高大森严的 风格,但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东西。时值午后,我们饥肠 辘辘,但遍寻整个官坑,竟然找不到一家餐馆。我们所过之处总引来一群 半大不小的孩子围观,有的捧着碗,吃当地很典型的糊状食物。对于我们 的任何问题,他们只是沉默。我想,这样的午餐,不吃也罢。

官坑尽头就是一条青石驿道。这种青石驿道大概修建于明朝或者更 早的时期,在整个婺源地区,它们曾经是联系各个散布在田野山峦之间的 村落唯一的纽带。在几百年后的今天,尽管官坑已经有了一条尘土飞扬的 公路可与外界联系,但这条路对于官坑人仍然十分重要:它不仅是官坑与 北部和西部一些村落联系最便捷的道路,也是官坑人进山种地、砍柴的唯 一途径。这也是我们进山的唯一路径。每一块青石板经历了几百年路人的 行走,变得很平滑,让我们觉得很亲切。

午后,我们踏着这条青石驿道上路了。八月末的阳光依然很炙热。道 旁是望不到头的绿,淙淙的流水声一直伴随着我们。路上偶尔会碰到一两 个当地人,微笑着打个招呼,他们也报以朴素的微笑,尽管他们永远都不 明白,为什么这两个城里人会故意背着沉重的背包,走这条他们每天,也 许,也是他们一生都在走的路。半个小时以后回望官坑,它已经落入山的 阴影之中。远远的一小堆白房子,不知道那些小孩子会不会还在用我们听 不懂的语言谈论今天中午碰到的这两个奇怪的人。毕竟它太偏僻了,尽管 我们不是唯一到这里的游客,但一年之中碰到像我们这样的人的时候也 只屈指可数。

在来官坑的中巴上,我们已经得知,从官坑到岭脚要经过两座供路人 休憩的石亭。这是车上的当地人告诉我们的。同当地人聊天是件很有意思 的事情。他们很热心,想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们。但每个人讲出来 的情形又不尽相同,于是引起了无休止的争论。他们用当地话相互争辩, 我们置身其中,浑然不懂,但是很愉快。所以一路上我们总在同他们微笑, 是很真诚的那种,而不是坐在筵席中对着陌生人礼节性的微笑。最后我们 终于明白,过了第二个石亭之后便有三条路:一条通向浙源;一条通向岭 脚,也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一条则通向大青山,属安徽地界。

我们到达第二座石亭是下午两点半,再有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岭脚。但 我们决定停下来扎营。这里实在太美。站在石亭门口可以看见一片开阔的 稻田,郁郁葱葱,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一条清澈、湍急的 小溪从田野边蜿蜒而过;一座很小,很小的石拱桥横跨在小溪之上,石缝 之间已经长出了绿色的青苔和很高的草,让我们猜测它古老的年纪。在这 个宁静安详的山谷中,我们决定把帐篷扎在溪边一小片平整的草坪上:这 种平整的草坪对于经常在外宿营的我们来说是十分罕见的舒适营地。

整个下午的时光是在溪边度过的。我们穿着衣服跳到一个小水潭中, 后来湿漉漉地爬上来在草地上把自己晾干,用炉子煮面条,喝热气腾腾的 果珍。傍晚的时候,我在当日的日记中写道:

“扎完营天色尚早,到下游小潭泡个澡,水极清冷,实在是可爱得很。不多久开始下雨,只得回到帐篷。好在雨不大,不多会重见天日,阳光复明 媚如初,更显清新柔和。把防潮垫拖出来,躺在蓝天之下,绿地之上,旁边的卡马歌声不绝......这不是做梦是什么?”

我也知道,和任何一次旅行一样,在回到繁华拥挤的都市之后,这次旅行留给我的也只是恍若隔世的感觉,但身处其间,是那样美好,而这种 美好的感觉,又如余音绕梁,久久不绝,让身在都市的我,依然感到欣慰。也许这就是我们一次又一次背起行囊,走向远方陌生的地方的缘故:可以在梦和现实之间穿越,这本身就说明我们还有希望。

那天晚上和卡马躺在帐篷之中,听着身边的溪流声。月光十分明亮, 冷冷清清地照在我们身上。这和我们躺在拥挤的宿舍不同,同我们躺在婺 源其他地方的大宅子的阁楼上也不同。群山沉默地立在我们周围,让我想起了歌德的一首诗:

    群峰
    笼罩着恬静
    树梢

    你看不到一丝风影

    林间小鸟寂静无声

    稍待吧

    不久,

    你也将安息

这是《漫游者夜歌》,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旁听中文系的课时偶然听到。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这样贴切地度过诗一样的夜晚。有一种沉默的, 崇高的力量征服了我。

第二天,当我们很早就迎着清晨的阳光走下岭脚,走入刚刚苏醒的小 村子时,我仍带着对昨日回忆的欣喜。没有人像我们这样走过婺源,如此 从容地感受到它的小桥流水,它的月光和朝阳。旅行不是沿着千百万游客 走过的路线走下去,而是去发现属于旅行者自己的东西。这一点,在穿越 婺源的途中,我们做到了。

从彩虹桥出发

说到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想到了在清华镇碰到的一个人:承包彩 虹桥的樊老师。清华镇已经接近我们婺源之行的尾声,徽派建筑对我们来 说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清华镇也没有别的,就是一座彩虹桥——建于北宋 年间的一座木桥,但是桥上却贴着唐朝李白的诗句:两水夹明镜,双桥落 彩虹。彩虹桥没有精美的外观和复杂的建筑结构,使它著名的是它精巧实 用的设计。在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之后,它仍然能够屹立在河面上,而且 仍然是一座供当地人往来河两岸的“活着的桥”。据樊老师介绍,彩虹桥可 以分成三个相互独立的部分,因此任何部分坏了都可以相对独立地进行 修缮,而不会影响到整座桥的结构;桥墩设计为船头形状,前尖后钝,这样 可以在涨水季节分流从上游来的河水,减轻河水对桥身的冲击。这些设计保持了彩虹桥的生命力。几百年过去了,尽管这座桥总是处在不断的修缮 中,但也总是被使用着,并且赢得了后世的尊敬。

樊老师之所以给我深刻的印象不是因为他承包了彩虹桥,而是他在 开辟一种新的旅游方式:骑自行车沿着青石驿道游婺源,进入那些远离公 路的小村庄,进入婺源深处。我们立刻被这种方式吸引,租了两辆自行车, 揣着樊老师画的路线图上了路。 在婺源乡间,自行车是比较普遍的交通工具。但在青石驿道上骑车, 一旦对面有人就得下来避让,好在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我们骑着自行 车,心情变得异常轻松。道旁是尚未成熟的碧绿的稻田,空气湿润而明净, 未知的村庄在前方等待我们的发现。在颠簸的自行车上,婺源不再是一幅 有详细的游记注解的旅游图,而是空白的,自由的空间。

然而,湿润的空气在我们行程一开始就已经提出了警告。不久以后, 果然开始下雨了。我们不得不在一个叫梅泽的村子终止了我们的自行车 婺源行。从樊老师给我们的照片上看,梅泽小得几乎被村口那棵巨大的樟 树完全遮掩,隐隐约约显露的一点白墙黑瓦告诉外人樟树背后的世外桃 源。当我们冒着越来越大的雨走到梅泽村口时,这个世外桃源仍然在她的 大樟树怀抱中,在夏末这场大雨中保持一种宁静的美。被雨水冲刷的田野 和房屋显得清新而安详。

这趟从彩虹桥出发的自行车之行在我们敲开了梅泽一位和蔼的老者 的门之后结束了。我们得到了很好的款待,烘干了湿漉漉的衣服,然后踏 上了归程。当晚我们露宿在彩虹桥上,枕着潺潺的流水渐渐入眠。这也是 我能记住樊老师的原因之一吧。

这场雨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遗憾。我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但我相信旅 行中的缘分,并且欣赏我在旅行中遇到的一切,包括这场雨。

我不会说婺源是最美的农村,因为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那只是别人 的说法。但是我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婺源,我征服了她,也被她征服。对于 旅行者来说,还有什么更多的奢求呢?回到北京,我惊讶地发现我没有带回 任何婺源的纪念品,但当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觉得那已经不重要了。

2001年8月

后记:

七年以后再看当年的婺源之行,觉得自己很“小资”——就是说:自己 把自己陶醉了。从我老妈的实用主义眼光出发,我这样的“小资”简直不可 理喻——幸好我的旅行资费都不用老妈出,所以我也乐得天马行空,照我妈的话说:

“耍到花儿都没得钵钵栽。”(这句话一定要用四川话说出来) 不过自己把自己陶醉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陶醉在其中,自然觉得 意义很重大,但是这件意义重大的事情本身就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等到不 陶醉的时候,——比如我现在——就觉得很费解: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当时 那么陶醉呢?其实婺源之行,我已经感到某种激情在渐渐消失,只是我不 愿意承认罢了:仍然有小桥流水啦,红鲤鱼啦,一望无际的田野啦,田野间 若隐若现的青石板路啦,小溪旁的大樟树啦......勉强支撑一个仍然让人 陶醉的场面。那时是多么年轻,多么愿意被场面欺骗啊。不像现在,坐在公寓里,抱着纽约式的,看尽世事的尖酸,嘲笑当年的自己。 我仍然记得当年坐在婺源一个小村子的水边拍的一张照片:我穿着 绿色的登山裤,戴着一顶浅色的宽沿帽,梳着两个一尺来长的小辫子,从 两耳旁边垂下来。我坐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回头望着镜头。尖尖的下巴 有点骄傲,眼神既清澈又坚定,看着正在给自己拍照的卡马——那是我现在,不敢再对视的眼神。

2009 1 20 日于纽约 A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