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III

Khawacarpo peak, Meili snow mountain, October 2004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峰,2004年11月

Khawacarpo peak, Meili snow mountain, October 2004

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峰,2004年11月

佛家里头说“业”,我从前认为是不好的意思。就是说,犯下了什么 错误,将来,设若不是今生,也一定会在来世,受到惩罚。后来在纽约大 学旁听一门课程,叫做“Religion as Media”,是一门从社会学的角度来 谈论各种宗教的课程。其中讲到佛教,说佛教非常核心的一个观念是“Karma”,也就是万事因果相连,哪怕只是心念一闪,就算当时看不到任 何结果,也是种下了“Karma”,将来一定会带来某种后果:不一定是好 的,也不一定是坏的。这个“Karma”就翻译成“业”。所以“业”是一种中性 的东西。虽然我这样解释有点简单化的倾向,也过于抽象,但万事万物 的相连,追本溯源,总是从某种念头开始的,这大约是错不了。

我到纽约去读书,一心想着早早结束学业回中国。无奈人类学又偏 偏是个费时又耗神的学科。学术著作汗牛充栋不说(书里还充斥了只有 GRE 里才见过的艰涩词语),光是田野调查也要将近一年的时间。情绪 低落的时候免不了觉得前途黯淡,自己在这里浪费时间,心念一闪间总 是回想起当年在丽江虎跳峡的情形,还有在 Woody’s 的阳台上留下的“豪言”:

“如果有一天,外面的世界让我失望,我会回到这里,在那些让人精疲力 竭的山道上,重新寻回勇气。

Teachers College 过了两年,有一天教授问我,要是不考虑任何别的因素,我最愿意 去哪里。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说深山里有这么一个小镇,正好也是我毕业论 文想做田野调查的地方(当然我之所以毕业论文想写它,也是因为恋恋不舍 了),是我梦寐以求去的地方,云云。

教授说:那为什么不去呢?

结果我就闪电般地结束了两年的学习,收拾了 431 3A 公寓里的东西, 卷起铺盖卷回中国了。

我真的又回到了虎跳峡,在那些让人精疲力竭的山道上跋涉。这是我在纽约心念一闪的瞬间不曾想到的。等到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当年已经种下这个“业”。或许,这个“业”,当我在 Woody’s 写下那段话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

所以,当我再次走过虎跳峡,走向梅里雪山的时候,不论用多少文字记录下每一天的行程,我总是小心翼翼,诸如预示未来的话,一个字都不提。

2009 8 2 日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

梅里转山2004--人物.景物.风物

时间顺序: 第一天:羊咱大桥——永久村上 第二天:永久村上——子数通 第三天:子数通——区那通 第四天:区那通——怒江 第五天:怒江——扎那 第六天:扎那——格布 第七天:格布——夺库 第八天:夺库——梅里水 .

人物(按出场顺序):我,德秀,崩达藏民,藏族司机,羊咱大桥边开店的纳西女人,向导该宗,斯里德姆,永久村民,阿丙村猎人,阿丙村店铺主 人,骡马帮甲,扎那云南妇人及其丈夫,“茶马古食店”女招待,教师甲,教 师乙,四川民工,怒族女子,中年男子,录像厅门口收费的小女孩,格布小卖部主人,青海男子甲,青海男子乙,青海男子丙,藏族女孩甲,藏族女孩乙,藏族女孩丙,梅里水客栈女主人,梅里水客栈瘸腿小工 .

景物:羊咱大桥,永久村上,永士通,多卡拉山口,滚石坡,格布,怒江 支流峡谷,说拉垭口,梅里水峡谷 .

风物:羊咱大桥,永久村藏民家,阿丙村,扎那,格布录像厅,夺库寺 庙,梅里水村.

2004年10月底 德钦县城

我跟着一个年纪轻轻的藏族女孩子下了从香格里拉过来的大巴。我 们一路上聊得很愉快。她请我吃她带的桃子,我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我请 她吃我在香格里拉汽车站外面买的煮鸡蛋,她却摇摇头,说是吃了会晕 车。听说我要去外转,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那很难的。对藏族人来说 都很难。”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想法。” “你信佛教么?”

我迟疑了一下。“半信半疑吧。”我想我从小在思想品德和政治课上学 的都是马克思唯物主义,要现在改投佛门显得十分地先天不足。

“那你为什么要转山?”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只是一个想法。” 我不知道转山对于别人意味着什么。我不是藏民,没有那样虔诚的信仰。我只是一个相信自己体力并且好奇的人。我不怕吃苦,不怕一天走 12 个小时,不怕高原反应,不怕在野外风餐露宿。梅里雪山巨大绵延的雪峰 就在前方,矗立在山谷之中显得有些局促的德钦县城背后;那条延续了几 百年的转山路线就在莽莽群山之中。我曾经对别人说,我是一个人类学学 生,抱着学术研究的目的来到这里。但我知道,那只是为这趟师出无名的 转山之旅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似乎是没有目的的,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连我自己也感到错愕,即使在我真正走过外转起点羊咱大桥的 时候,我还十分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这样踏上了外转的旅途。我毫 不怀疑这是一次朝圣之旅,可是,我是朝向何方之圣呢?

2004年10月28日 德秀.该宗.斯里德姆和羊咱大桥

德秀是我在从香格里拉到德钦的大巴上碰到的藏族女孩子,个子很 娇小,脸色白皙而红润,并没有在别的藏族女孩脸上常见的高原红,汉语 说得非常流利,而且有一个汉语名字:德秀。据说是上学的时候老师给起 的。因为藏民都是活佛给取名字,取得多了,饶是活佛见多识广,也免不了 重复,所以一个班上就有好多“央宗”、“卓玛”。老师点名的时候,一叫“卓 玛”,数个女生举手,把老师搞得头大如斗,所以老师就给他们取汉族名字 了。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在车上交换了桃子和鸡蛋(她还没要我的鸡蛋!), 还是我说我想去外转的缘故,我跟着她下了车,就此住到她舅舅家去了。 她舅舅家在德钦老街的一栋两层小楼里,旁边的房子都是两层的小木楼, 雕花栏杆。对面的一栋颜色陈旧的红色小楼门前,有一条棕黄的大狗神色 严峻地端坐着晒太阳。沿着狭窄的街道走进去,会发现街道两边的房子前 面常常搭了小木棚,养着猪或者羊,偶尔还能看到一头牛拴在门前。

我跟德秀住在一个房间里,睡在暖和的电热毯上聊天。27 日晚,一切 都准备好了。方便面、压缩饼干、巧克力、米、油、香肠、甚至还有一颗卷心 白菜和一小堆青椒。第二天,我的向导将在羊咱大桥等我。我们互道晚安 躺下。我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德秀将已经回到香格里拉了。我十分喜爱 这个单纯而热情的藏族女孩子。我跟着她和她的舅舅姨妈们去雨崩和明 永冰川内转的时候是相当愉快的。

28 号早上 6 45,我被闹钟吵醒。德秀还在熟睡。我兀自背了包出门。德秀正在上小学三年级的侄子却也已经起了床,背着书包准备上学 去。德秀的舅舅给我开了门,我就这样背着相当臃肿的大背囊走到了静悄 悄的街上,走出门来才想起,忘了带上内转带回来的木杖。

我在汽车站看到了昨天下午见过的一群从西藏崩达来此转山的藏 民,一共有二十多个。他们穿着厚重的黑压压的袍子,年轻女子头上戴了 一些硕大而质朴的头饰,跟在德钦县城看到的穿着几乎已经汉化的年轻 藏族女子非常不一样。他们乱哄哄地把自己的包裹放到车顶上去。我却因 为车票已经全部售给他们,不得不站在车门边央求司机让我搭车。

司机也是个藏族人,皮肤黝黑,头脸都圆圆的,倒不像典型的康巴汉 子那样棱角分明。那司机开始一口回绝,说是车票已经卖光,而此地交管 又异常严格,容不得超载一个人,只让我搭下一趟车——那是在下午 2 点 以后了,而我跟向导已经约定中午在羊咱大桥出发。后来那司机却又改了 主意,让我到车站外面去等着,说是看看最后会不会有一个空位。

最后这个神奇的空位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出现了——我情愿将其 归结为卡瓦格博峰的保佑,虽然我知道藏族司机对于能直接从我手中接 过额外的车钱想必也十分乐意。不过他拒绝收下我愿意多给的部分,出于 对外转的敬意。所以我至今相当感激他,并且在翻过雪山垭口的时候真心 地祝福了他。

我坐在那个来之不易的空位——就在司机的旁边——上,感觉到身 后二十几个藏民好奇的眼光。我的面孔和装备对他们来说都太新奇了,正 如他们的大袍子和夹在两条弯成“U”形的树枝里的包裹对我来说也十分 新奇一样。一路上颠簸得十分厉害。我在颠簸之中看见我的向导牵了一匹 黑色的骡子走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我冲他挥了挥手,对司机说:“看,我 的向导。”汽车穿过一个叫“云岭”的小村子,许多村民都走出来冲司机打 招呼。司机也做着手势,意思是说“等一下去前面掉个头。”下车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巧克力散落了一地。好心的司机帮我捡出来,并嘱我路上小心。 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

著名的外转起点羊咱大桥在 1930 年代洛克拍的黑白照片里只是两条 过江的溜索,现在已经被一座气势恢宏的吊桥取代了。澜沧江水在桥下深 谷之中湍急地流过。江这边只是光秃秃的公路,以及以大桥为中心延伸出 去的商店和餐馆——实际上只是两排破破烂烂的木棚子,大多都扭曲得 很厉害,可能仅仅是因为相互的作用力才不至于七零八落地散架。棚子外 面排着一些炉子。此地的猪和狗都相当自在地在路边或嬉戏玩耍,或懒洋 洋地躺着,丝毫不为来往车辆所动。棚子对面放了一堆木料,一些满面尘 土的人蹲坐于其上。我想大概是到此地修路的民工罢。江的那边是一个叫 查理通的小村子。桥那头是一栋修得很漂亮的黄色木头小楼,应当是客 栈,跟这边歪歪斜斜的木棚子们相比,简直要算是豪宅了。

Yangza Bridge, 2004

羊咱大桥,2004

我下了车,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背了包进了一个小餐馆,等着我的向 导和骡子到来。那餐馆是两个从丽江过来的纳西女子开的。年纪大一点的 那个带着一个很小的孩子,可能只有一岁左右。两个人的脸和眼睛都圆圆 的,的确很有点纳西女子的味道。我点了一个鸡蛋西红柿,一个香菇炒肉, 一小壶酥油茶,嘱咐她们等我的向导来了再开始做。

我等了又等,终于在一列巨大的卡车后面,看见我的向导牵了骡子从 滚滚尘土中走来。他身上的红色毛衣非常显眼,戴了一顶帽沿上翘的牛仔 帽,如果他的身材挺拔一些,倒真是有古道大侠的遗风了。只可惜他牵的 不是骏马,而是骡子,而且骡子背上驮了一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干草 料,的确是十分地煞风景——不过向导做事,通常只会从实际的角度考 虑,不会像我一样,在艰苦的旅程开始之前总免不了想入非非。

我跟向导打了招呼。他的个子不高,背有点驼,却相当结实。黝黑的脸 上看不出年纪,嘴唇很薄,两只眼睛常常露出困惑而略带不安的眼神。他的红毛衣外面是一件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厚夹克,脚下一双球鞋,骡子背上 驮着重重叠叠的毯子和一个大麻袋,里面装着锅,水壶,酥油和青稞 面——这就是他的全部装备了。骡子全身漆黑,一双温和的大眼睛,头上 罩了一幅红色的嚼子。向导说本来出门的时候牵了匹大点的骡子,可是那 骡子不听话,于是半道上就用那骡子换了这匹。转山对于骡子来说也是很 好的。转过山的牲口就不会被杀,老了可以颐养天年。我想能转山的估计 都是脾气和体力都很好的牲口。我对向导说我的名字,他点点头,也不知 道他是否真的记住没有,反正一路上都不曾使用过。不过向导和骡子的名 字我都记住了:向导叫该宗;骡子叫斯里德姆。

2004年10月28日 查理通.永久村.月亮.篝火

我们在纳西女人的小餐馆里吃午饭的时候,崩达的藏民已经出发了。 从餐馆的窗口可以看见他们佝偻着腰,负着他们的行李,手里拄着拐杖从 羊咱大桥上走过。吃饭的时候,我和该宗说话不多。按照先前说好的 70 / 天的价格,我先付给该宗 300 元。剩下的等转完山再给。交接完毕我们就 去桥边的小卖部添置点必需的东西。该宗给自己和家人买了很多经幡,我 在德钦县城已经备妥,不过听该宗说给过世的亲人要挂黑白的经幡,所以 在此又买了两张,一张给父亲,一张给阿婆。我并不信佛,可是我没有自负 到人定胜天,仍然相信超出于人之上的力量。所以,尽管对各种神和佛的 存在表示怀疑,但是对不可捉摸的力量却带着一种虔诚的崇敬。我的背囊 里放着经幡,哈达,香油和可以送给寺庙做灯芯的棉花。

对于装备,我唯一的顾虑是,我连帐篷都没有。该宗对此却大不以为 然。所有转山的藏民没有一个带帐篷的。结果只是在小卖部扯了两米又大 又厚的塑料布,以防下雨。小卖部虽然外表破破烂烂,东西倒也齐全,看起来大多是为转山的人准备的,不过毫无疑问它也是对面查理通村重要的物资来源。

我们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查理通村的寺庙。对于藏族人来说,转山不 仅仅是绕着雪山跋涉,更重要的是到每个经过的寺庙里去拜佛。我们在查 理通的寺庙里又见到了崩达的藏民。他们坐在寺庙的台阶上烧茶打尖。该 宗跑过去跟他们聊了会儿天,可惜我什么都听不懂,只好脸上带着不明所 以的微笑,进寺里拜佛。

查理通是一个不大的村子,寺庙也跟许多小村子一样,规模并不大。 一个主厅,里面供了莲花生大师;旁边一个厅里放了一个巨大的转经筒, 转经筒底部有一圈铁环,供朝拜者拉着旋转;顶部一根伸出去的木条,每 转一圈,就会敲击挂在旁边的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在大厅里叩拜 了莲花生大师。叩拜过程具体如下:双掌合十,在额头,下颌,和胸前分别 点一次,然后双膝跪地,掌心抚地,以额头触地。如是三次,心中默念自己 的愿望。我祈求的是卡瓦格博的保佑,希望转山顺利,不要大雪封山,不要 生病受伤,不要被滚石坡的巨石砸落怒江之中等等(多年以后,自己毫发 无损地坐在纽约的公寓里,自是后悔当年怎么不多许一些愿,比如遇上如 意郎君,事业顺利等等。当然这是后话了)。在厅里叩拜完,用自己带的香 油点了两盏酥油灯,一盏给自己,一盏给该宗。然后到旁边的转经筒室,对 着大转经筒如上述一般叩拜三次,再拉着铁环转三圈。这样就转完了,算 是取了外转的钥匙,向卡瓦格博雪山神祈通报我们的到来。崩达的藏民还 在烧茶,吃午饭,我和该宗牵着骡子继续走了。

过了查理通,我们在差不多两个半小时之后到达永久村。这是一个曝 晒在半山腰上,沿山势而上的小村子,大约只有 30 户人家。层层叠叠的藏 式民居聚集在一起,从远处可以看见村里的寺庙黄色的琉璃屋顶。村子四 周全是被开垦过的田地,因为植被稀少,而且秋收已毕,田野四周的低矮的灌木又显出陈年老旧的墨绿,所以俯瞰永久村的时候,觉得它是一个被 神祈遗弃的荒凉的地方。走到村子里面,静悄悄的几乎没有看到人。不过 路过人家门口的时候,院子里的狗倒是毫不迟疑地叫起来了。

永久村,2004

该宗带着我进了一家院子,说是要钉骡掌。那院子很开阔,靠院墙的 一边随意地散放了一个长长的木头架子,一些农具,和一台农用机器(我 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一条浑身漆黑的藏獒正是拴在那机器上,因此 我才敢在毫不间歇的犬吠声中走进院子。院门边坐了一个干瘦的中年男 子在编篾条筐,微笑着冲我打了招呼。院子紧里面是一幢两层的藏式小 楼,一个年轻的长头发女孩子坐在门边,用一个小铁锤把一袋子坚果的硬 壳一颗一颗敲碎。男主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穿了一件浅色的 针织毛衣,唇上有一小圈胡须。我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戴了一个厚重到十分 夸张的银手镯。

在院子里歇了几分钟,藏獒叫声始终不曾停歇。那女孩子偶尔骂它两 句,不过收效甚微。我走进屋子里,屋里的光线相当弱。因为冬天天气寒 冷,窗户都深深地嵌在墙内,而且开口很小。屋里所有的光线都来自于这 些狭小的窗户,在偌大的,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厨房兼客厅投射出让摄影爱 好者们乐于捕捉的光影效果来。厨房正中有一根粗大的方形梁柱。据德秀 说,厨房是藏族人待人接客之所,而柱子正是将家底展示给来人的标志性 物件——如果有家底可以展示的话。厨房旁边有一间侧房,里面几张挂了 蚊帐的床紧挨在一起,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卧室了。沿着一道非常陡峭 的木楼梯可以上到二层。二层的光线却是非常充足了,因为四面几乎都没 有窗户。二层只是储物间,现在堆放了许多金黄的玉米。永久村跟外转途 中即将经过的许多地方一样,由于气候条件的恶劣和海拔的限制,能耕种 的农作物屈指可数:夏天是青稞,秋天是玉米,别的时候可能就要数土豆 了。如此而已。我从二层往下看,看到另一户农家的院子里几个人也在编篾条筐——现在正是农闲时节,怪不得村子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大家都 躲在家里做农活。

三点,该宗钉完了骡掌。我们辞别那农家主人,到村里的寺庙去了一 趟。那寺庙更小,只是一间屋子,外面围了一圈小转经筒,黄澄澄的倒是显 得很新。一些不做农活的藏民带了村里的许多小孩也在寺庙里转经,看见 我跟该宗来了都好奇地跑出来看。我突然想这些孩子都到哪里去上学呢? 今天是星期几?我忘了。

过了永久村行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在一处水源停下来了。看来应当 是外转经者的传统营地,因为那里的水源用水泥砌得很好,而且分成上下 两层:上层用于饮用,下层用于清洗。我们在一背风处卸下行装。该宗却又 忙着去砍柴了。从环保的角度我想阻止他那样做,可是如果没有柴,我们 拿什么做饭呢?温饱问题当前,我只好暂且搁置环保问题了。该宗甚至还 找来了一根很长的木头,架在营地上方,拉了张塑料布,以防晚上下 雨——这就是件奢侈品了,不过那木头是捡来的,而且,没有帐篷,我也的 确害怕下雨。

崩达的藏民也过来了,在另一个地方生火做饭。偶尔会有好奇的人跑 到我们这边来看看,坐一小会儿。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抱着外交使节般 良好的意愿,因为第二天,我们发现水壶不见了。第三天,该宗报告说在崩 达的藏民手中发现了我的水壶。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我们——一个结实但 算不上魁梧的向导,一个身材矮小而且语言不通的人类学学生,一匹刚从 别人手中换过来的骡子——也只得忍气吞声了。

吃完晚饭时候尚早,而且今天的体力消耗不大,所以我和该宗都有精 神并排躺着聊天。他家在明永村,我们内转经过的一个村子,牵了骡子到 羊咱大桥这边来要走整整一天。家中有一个大哥,以及与大哥共享的一个 妻子和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给他们生了一个孙子,小女儿还在读高中。

以前在《中国国家地理》上知道藏族人有一妻多夫的习俗,所以听到该宗 这样说我也并不惊讶,只是好奇地问:“你觉得你的老婆是喜欢你多还是 你大哥多?”

该宗有点腼腆地抿嘴一笑——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当了外公的男 人脸上是很少见的——“可能是喜欢我大哥多些吧。”

这时候笼罩在对面雪山之巅的乌云突然散开,一轮皎洁的月亮豁然 跃出云层,闪耀在宁静的夜空中。篝火在我们脚下“噼噼啪啪”地燃烧,轻 快地跳跃。斯里德姆很不老实地在我们旁边走来走去,到处找东西吃—— 它一路上都是这样,抓住任何机会吃。我觉得骡子作为一种食草动物是很 不合理的:它那么大,体力消耗那么多,却不能通过食肉这样一种有效的 方式来补充体内热量。这样的直接后果是,该宗一路上都得考虑到哪里去 给它找吃的,我们宿营也必定要在能让它晚上有东西可吃的地方。后来因 为精疲力竭而心情烦躁,不能正常思考的时候,我简直搞不明白是我雇了 斯里德姆还是斯里德姆雇了我。第一天晚上,斯里德姆就是这样不知疲倦 地来回走动,脖子下的铜铃铛“丁丁”地响着。该宗跟我聊一会天,骂一会 骡子,然后又开始诵经,把米洒在篝火上,说是驱鬼,并且让卡瓦格博保佑 我们一路平安。

于是在呼呼风声,“丁丁”的铃铛声,和该宗含糊的诵经声中,我睡着 了。

2004年10月29日 永士通.多卡拉垭口.子数通

一夜无雨,只是风把塑料布吹得呼呼作响,我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地听 见。醒来的时候看了看表,才凌晨四点。该宗已经起来了,背对着我生篝 火,同时抱怨斯里德姆让他一晚上都没睡好。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换骡子了。过了永久村,我们将在无人区穿行至少两天。该宗告诉我崩达 的藏民有的半夜 12 点半就已经走了。白天太热,他们的袍子太厚重,晚上 正是赶路的好时机。

该宗烧了茶,做了糌粑吃,也喂给斯里德姆一些。我则吃了些被压得 扁扁的鸡蛋,喝了点酥油茶。6 点过我们也收拾好东西出发了。天空一片墨 蓝,月光依然很亮,山上的小路极易辨认。该宗让我走在最前面,斯里德姆 跟在我身后,他则跟在斯里德姆后面,遇到骡子不听话的时候,他就在后 面吆喝一句:斯里德姆!斯里德姆吃了一晚上草,现在显得心满意足,乖乖 地跟着我亦步亦趋。我发现骡子走起路来完全不动脑子,我怎么走它就怎 么走。有时候我走了一条不适合它走的路线,它就委屈地站在那里无所适 从地不肯迈步,该宗就开始小声嘀咕为什么我不走一条让骡子好走的路。 这种时候我就有了被斯里德姆雇佣的感觉:作为一个人,我居然要去揣摩 一匹骡子的想法!

我们渐渐走入密林之中。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相信我已经踏上转山的旅程,再也没有回头路可 以走了。永久村被我们越抛越远,未知的村庄在前方,我所能依靠的,只是 这个陌生的藏族向导和一匹骡子而已。再有就是对于冒险的坚定不移的 乐观主义了。

海拔升得并不快,山路很好辨认,走起来也很轻松。在一个叫多拉亚 的小垭口,我们停下来挂了一些经幡。那里已经密密麻麻地挂了许多经幡 了,旁边还有一个专用于烧柏枝的炉坛,里面仍徐徐冒着青烟,看来崩达 的藏民从此地经过不久。该宗找到一些树枝,点起火来,掏出一个玉米棒 子扔了进去。快要起身的时候,几个穿着简单的藏族人从与我们相反的方 向过来,差不多都是年轻后生,还带着两个只有 6、7 岁左右的孩子,头发 乱蓬蓬的,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做拐杖。他们是苯教的——也就是佛教传入西藏之前藏族人的原始宗教。他们的转山路线跟藏传佛教的路线正好 相反:佛教的是顺时针,苯教的则是逆时针。他们也并没有在多拉亚山口 停留,只是看了我和该宗两眼,便匆匆地走过了。我想到他们今天就能走 回羊咱大桥,结束艰辛的转山旅程,心里好生羡慕。

遥望多拉亚垭口,2004

 

翻过了几座小山,便下到一个山谷之中,沿着一条溪水逆水而行。山 谷之中尽是参天巨木,树身布满了厚厚的苔藓。溪水相当湍急,林中却很 少听到鸟叫,只听得水流的咆哮声,有时候不免让人心升不安。至于为何 不安,却又说不上来。

我们在中午时分到达永士通。“通”在藏语里面是林间开阔地带的意 思,所以永士通指的就紧靠山涧溪流的一片草场。草场中间也有一些树 木,不过都掉光了叶子,只是伸着黑色的枝丫立在那里。我开始以为永士 通既然有地名,也当有一些人家,到了才发现四周荒无人烟。去年水羊年(卡瓦格博峰六十年一轮回的本命年)梅里转山空前热闹的时候,这里曾经建过一些简陋的客栈,前人的游记曾记载过一个叫“黑风”的客栈,仅仅 是因为名字比较搞笑,所以就记住了。我们到的时候,所有的客栈已然不 知所踪,只有林间空地上散落的一些木料,在雨水和潮湿的空气作用下已 经开始腐烂。我们在永士通扯了几片白菜叶子煮到方便面里做午餐。该宗 吃得很高兴,夸赞我厨艺了得。我一高兴,加之对永士通之后行程的艰苦 程度毫不知情,所以就自告奋勇地跑去刷锅洗碗了。

过了永士通海拔开始骤升。我们沿着一条陡峭的曾经是水路的小路 不断上升。两边树木丛生,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这条路究竟通向什么地方。 这样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终于走出密林,眼前突然开阔:大片草坡 向远方延伸开去,其间散布一丛丛灌木和大块青色岩石。这意味着我们现 在的海拔至少应该在三千五百米以上了。该宗指着蜿蜒的小路尽头仿佛 在天边的那个垭口说:今天我们得翻过这个垭口。那是多卡拉垭口,我们要翻越的第一个雪山垭口,海拔 4550 米。 我咬咬牙。靠在一块岩石上吃了个苹果。——苹果一直是该宗最乐意我吃的食物,因为从羊咱大桥出发,是他一直背着这些苹果。 然后我们开始缓慢地向垭口走去。山势平缓,可是越往上走,体力消 耗也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强劲。我渐渐能够看见多卡拉垭口上密密麻麻 的经幡,五颜六色地飞扬在耀眼的蓝天之下。乖乖,那里风可真够大的。后 来在丽江东巴文化研究所看到洛克拍的照片,发现那时多卡拉垭口也是 如此这般经幡林立,寒风凛冽。那些风可能几万年来都是如此罢。最后一 段上坡,连斯里德姆也因为高原反应不听使唤了,总是试图掉过头去朝山 下跑。该宗非常凶狠地用一根树枝抽打它,最终才把它赶上垭口。虽然我 一直主张用温和的态度对待斯里德姆,可是在海拔 4500 多米的地方,气 温那么低,风那么强,呼吸又那么困难,任何循循善诱的方式都显得不合 时宜。所以可怜的斯里德姆只能一边忍受高原反应的折磨,一边忍受该宗 的鞭打和咒骂,一边忍受我的默然旁观。该宗其实也许更值得同情:因为 他也有一点高原反应,在克服自身重力向垭口攀登的同时,还得不住地鞭 打和咒骂斯里德姆(或许心里面也想鞭打和咒骂我),这些都是相当耗费体力的事情。 五点过,在该宗和斯里德姆之后,我也终于登上垭口。垭口上除了多年沉积下来的经幡——有的已经成排倒下,有的已经褪色——还有堆积 如山的转山者扔在这里的东西:衣服、碗、各种各样的塑料袋和垃圾。实际 上垭口处除了天气恶劣之外,景象也十分不悦目,加之气味难闻,即使强 风也不能将这些陈年堆积物的气味散去,所以实在不是久留之地。我按照 该宗的吩咐,把父亲和阿婆的名字写在黑白经幡上,匆匆挂了便往下撤了。

垭口的背面却另一番景象:道路为薄薄的冰雪所覆盖,扭曲成一连串密集的“S”形。所幸这几天山上没有下雪,否则在陡峭的山体上沿冰雪覆 盖的小路行走,连该宗也是要畏惧的。我们小心翼翼地避过一些冰雪,沿 着“S”形小路很快下到了雪峰下面。往前走不到一个小时,便又是一片山 间开阔之地:子数通。

子数通的小路两旁有两座被废弃的小木屋——没有屋顶,只是四面 用原木相垒围了起来,地上挖了火塘,门口处还做了像模像样的台阶。料 想去年这些地方应当也是热闹之所,现在却是人去屋空,只与静穆的雪山 和潺潺的流水为伴。

我们找了一间相对干净的屋子生了篝火,靠着一面墙在篝火两边打 了地铺。该宗非常照顾我,把他的一床毯子给我垫在睡袋下面。晚上吃过 晚饭便坐在篝火边写写当天的游记,遇到不懂的地方就问该宗,比如地 名。其实该宗也未必知道得很清楚。他对我手中前人转山游记里记载的地 名,时间和海拔数据倒是显出非同一般的感兴趣。后来中途休息的时候, 他常常敦促我拿出游记来看看到下一个村子还要多长时间。

写完游记便隔着火与该宗抽支烟,聊聊天。该宗抽的是“春城”,我则 带了一包“云烟”。对于能够顺利地翻过多卡拉垭口,该宗显得非常高兴。

“你还真行。”他说,“今天我们翻过了,我也放心了。要是天气变坏,大雪封 山,我们就翻不了了。”

我想要是未来几天内真的大雪封山,我们现在翻过了多卡拉岂不是 更糟。因为在这之前如果大雪封住多卡拉垭口,我们尚可返回永久村;现 在要是封山,我们可就进退都无路了。不过该宗兴致那样高昂,我也不忍 心打击他,就让他沾沾自喜去吧。

一整晚篝火熊熊。山野寂寂,我睡得香甜无比。

2004年10月30日 区那通.林间午休.永久村人

一夜无风。醒来的时候觉得身边的篝火特别旺。该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开始煮粥了。我爬起来一看,罩在睡袋外面的塑料袋已经被烧了一个洞,化纤睡袋也差点被烧起来。该宗用这种方式把我弄醒,同时却 又安慰我说今天的路很好走,不用担心,让我啼笑皆非——不过粥快好 了,味道很好闻,我也懒得想其他的了。

我们煮了粥,烧了水打了酥油茶——在子数通这样的地方吃到这样 的早餐,我个人认为非常奢侈——吃早饭的时候看到几个黑黝黝的身影 从我们门前经过。那是崩达的藏民。其时大概凌晨 5 点过左右,他们一定 是半夜开始翻越多卡拉垭口的。我想象着他们在比白天低得多的温度下 冒着寒风伴着清冷的月光翻越多卡拉垭口,惊讶地问该宗:“他们什么时 候睡觉呢?”

该宗的回答我竟然忘了——这说明他并没有给出具有说服力的回答 (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用睡觉,或许他们可以一边走 一边睡。在高海拔地区,藏族人的体力让人叹为观止——这也导致了该宗 对于我的能力的严重怀疑。内转的时候,走在去雨崩村的路上,汉族游客 们多骑马,有的甚至奄奄一息地捧着氧气瓶,而德秀一家人却一直开玩笑,唱歌,轻松得好像是在春游一样。 翻过了多卡拉垭口就已经进入西藏察隅县境内。察隅这个县,由于地处青藏高原与横断山脉交界的地方,完全隐蔽在雪山和密林之中,所以带 着某种神秘的色彩——神秘但不是不可接近。传说这里还居住着“催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个民族(或者亚民族)。网上资料显示催 人仍然保存着结绳或者木刻记事的原始方式。在谈及民族特征的时候,别 的没说,只说男子穿着长及臀部的无袖长衣,女子则穿有袖的短上衣(仅遮胸部)和裙子。看来该民风采集者对于服装有非同一般的兴趣。可惜我们 一路上都没有见到如此这般打扮的人。进入察隅县境内,放眼望去总能看 到白茫茫的雪山,矗立在密密的树林之后。有的山上狂风肆虐,因为我看 见山顶上的白雪都被吹得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好像整座山都在热气腾腾 地冒汗似的。我问该宗那些山的名字,他却一个也说不上来,只说:那是察 隅县的雪山。我猜在他的知识体系里,此地的雪山分为两类:一为梅里雪 山,一为察隅县的雪山。

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区那通,顾名思义也是林间空地。其间翻越了 一个叫“其美拉卡”的山口,海拔不高,所以也不觉得如何艰苦。翻过了垭 口便是一路骤降。斯里德姆对于走下坡路高兴得不得了,一路小跑着下去 了,把我和该宗远远地抛在后面,我们只能听见它身上“丁丁”的铜铃声自 丛林深处传来。

下到谷底已是中午。斯里德姆乖乖地等在一座横跨溪流之上的小吊 桥旁边。此地土壤十分湿润,桥边扔了一堆垃圾,在寂静无人的山林之中 显得很突兀。那桥虽然不长,仅有大约 5 米长,两侧却密密麻麻地挂满了 五颜六色的经幡。该桥为扎巴活佛所修,此活佛现在在德钦县委工作。我 有心要问问该宗更多关于活佛的事情,可是该宗却牵了斯里德姆头也不 回地走过桥去了。

该宗说这便是区那通。看起来比子数通要狭窄得多。过了扎巴活佛的 桥不远便有一片开阔的林地,路边一座用石头围起来的屋基,里面一角堆 了很多垃圾,多半都是方便面塑料袋;一角堆了厚厚的落叶。我们稍微清 扫了一下,便开始打尖烧茶。路对面的林地里坐了几个藏族人拿了弯刀在 砍树枝,看样子也是要烧茶。那些人年纪都很轻,看起来也不像是崩达的 藏人,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只是他们一边用弯刀砍树,一边用眼睛 看我们这边,倒让我颇觉不安。

我们在石屋里用烧水的锑壶做了米饭,切了青椒和香肠炒了吃。吃饭 的时候看见几个转山的藏族人从石屋前经过:两对夫妇和一个喇嘛模样 的年轻人。该宗隔了老远就跟他们打招呼,我吃惊地问:难道你认得他们? 该宗说:他们是永久村的。然后该宗又洋洋自得地吹嘘,这条路他走了三 次了,一路上每个村子都有他认得的人。

吃过午饭时候尚早,睡意却渐渐上来了。因为已经到了区那通,理论 上今天的路程已经走完,所以显得非常轻松。我向该宗申请睡个午觉,该 宗竟然同意了!不过他又补充说:“正好骡子也要多吃点。”——原来首先 考虑的还是斯里德姆。

于是就躺在林间的阳光下享受外转路上难得的午休——我已经多年 没有午休过了。以前在 TC 读书的时候,中午睡意上来,都是靠着一杯咖 啡熬过去。该宗把他的羊毛毯取过来盖在我身上。虽然我疑心很脏,但也 顾不了这许多,倒头便沉沉睡去了。

醒来已是下午四点。阳光已经收敛。对面树林里的藏人也早已不知去 向。该宗建议去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宿营地。我精神抖擞的,很痛快地答应了。

那个宿营地其实距离我们中午打尖的地方只有半个小时左右的路 程。其间我们又经过一座扎巴活佛修的小桥,然后来到一片巨大的山岩底 下。我看见许多转山的藏人已经在此扎营,其中有崩达的藏人,也有中午 见到的那几个藏人。到处炊烟袅袅,间或有年幼的孩子玩耍嬉戏,简直是 一幅山林野趣图了!我不曾料到营地竟然如此人口众多,一下子恍惚起 来,以为到了北京小五台的东台脚下。该宗却径直往岩壁紧里边走。原来 那几个永久村人已经在最靠岩壁的一块空地生火做饭了。看见我和该宗 过来,远远地便打招呼——当然,主要是冲着该宗啦。

那五个永久村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一对年老的夫妇带着儿子儿媳,另一个出家人打扮的年轻人居然赤着粗壮的胳膊,眉眼都很浓重。我开始以 为是那老年夫妇的小儿子——藏族人家中常有将小儿子送去出家的传 统!后来听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女子。原来的确是个尼姑,是那家人的亲戚。 他们已经靠岩壁打了地铺,面前的锅里热气腾腾地煮了面疙瘩汤,里面还 放了青菜和腊肉,闻起来委实诱人。我和该宗的晚餐也是这些面疙瘩汤 了。——这真是外转路上最轻松的一天:午饭,午休,晚饭,睡觉!

黄昏时分,大家却还精神很好,坐在被子里聊天。我什么也听不懂,只 好全神贯注于各人声调和动作的变化。那年轻的丈夫间或一伸手,我瞥见 左手腕上一个银晃晃粗大的手镯:原来他们就是永久村钉骡掌的那户人 家,那年轻妻子就是坐在门前砸坚果的女子!我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谈话, 对自己的发现还是心满意足了。

2004年10月31日 斯里德姆.阿丙村猎人.该宗的计时方式

我要说斯里德姆是一匹很好的骡子,它不仅年轻,长相俊美(至少我 看来是这样,不知道其他骡子,特别是母骡子怎么看),而且具有牲口的职 业精神——驮行李的时候兢兢业业,除了高原反应其余时间都勇往直前, 尤其在下山的时候。此外,在旅途中它总是天真烂漫地跟在我身后,有时 候我停下来它都不知道,用头把我顶一个趔趄。两天之后,我不仅可以抚 摸它的脸,扯它的耳朵,而且甚至可以给它带笼头,或者隔着笼头喂巧克 力给它。斯里德姆非常喜欢吃巧克力。它是一个贪吃的家伙。我把巧克力 伸到笼头边上的时候它就露出一副迫不及待的谄媚相,伸出大舌头不住 地舔,露出两排齐整的大牙。等巧克力到了口中,也毫不在乎笼头还戴在 嘴上,“吧唧吧唧”地大嚼起来,吃相可粗俗啦!饶是如此,我还是喜欢上了 斯里德姆,有时也学该宗的样子在前头吆喝一句:斯里德姆!(吆喝的时候重音在前,说完“里”有一个稍微的加长音,最后“德姆”只是轻轻带出,消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

这是外转的第四天。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艰险。我、该宗和斯里 德姆相处甚欢。区那通之后,我们又轻松地翻越了当天唯一一个不高的垭 口。在垭口处我们又看见了崩达的藏人。我们与他们好象在进行一场拉锯 战。白天我们超越他们,晚上他们又凭着惊人的夜行战术超越我们。在那 个垭口他们成群地坐在路边休息,每人手里拿了一根竹竿。我和该宗手里 也多了一根竹竿。那是在经过区那通的时候砍的。所有外转者经过这里都 会砍上一根 5 节或者 7 节的竹竿,作为外传的标志。他们倚着竹竿,笑嘻 嘻地看着我们经过。我目光闪烁,想在他们之中看到我的红水壶,未果。其 中有一个头上顶了两个硕大的圆圆红色饰物的年轻女孩,笑起来的样子 相当迷人。

过了那垭口该宗却在后面咕哝,说斯里德姆看起来不对劲。它步履蹒 跚,而且开始拉肚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午休的时候吃坏了东西。该宗 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从来没有跟过马帮,所以对于骡马的疾病一筹莫 展。道路蜿蜒不尽,阿丙村还在前面很远的地方。

我们牵了斯里德姆心情沉重地往前走,山下却走来两个人。两个都是 壮实的中年男子,一个身材高挑,头上戴了一顶毡帽;另一个穿着羊皮坎 肩,个子矮些,也粗壮些。两个人腰间都别了弯刀,背上背了杆长筒猎枪, 枪柄为木制,枪筒细长。原来是阿丙村过来的猎人。山里有很多野物,我们 却一个都没看见。真正奇怪。该宗停下来对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个戴毡帽 的便走过来,用手搭在斯里德姆的鼻子上,凝神摸了一会儿。然后掰开斯 里德姆的嘴,把它的舌头揪出来细细察看。斯里德姆欲做挣扎,却被该宗 死死抱住了。这样看了一会儿,那戴毡帽的扭过头来问我:你带针了吗?我 摇摇头。该宗把自己佩戴的腰刀解了递过去,那男子看了看却摇头说刀尖太钝了。我旋即从自己身上掏出那把在香格里拉买的卡卓刀,刀身长不足 四寸,刀锋尖利,我们一路上用来切香肠的。那男子接过去看了看,点头称 可,然后用刀尖在斯里德姆的舌头某处刺了一下,双手不住捋舌头,不一 会儿便满手鲜血。可怜的斯里德姆被那男子和该宗紧紧抱住,连嘶鸣都不 曾发出。等那男子把舌头塞回斯里德姆口中,递还卡卓刀给我的时候,那 上面的血迹已然凝固了。

该宗对他们千恩万谢,然后继续上路。“他们真是好人哪!”停了停,该 宗又感慨:“阿丙村的人真是好啊!”该宗就是这样把概念的外延轻而易举 地扩大了。“要不是他们,这骡子连阿丙村都到不了就会死掉。”我吃了一 惊,未曾料到情况竟然如此严重。死里逃生的斯里德姆可能也不知道情况 如此严重,只是因为刚才舌头被扎了一下,有点闷闷不乐地低头向前。

“你知道骡子为什么生病吗?”在赞叹过阿丙村人后该宗突然想起来 应该表示愤慨,“刚才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它吃了沾着女子经血的草。母骡 子是不吃的。公骡子不知道!”该宗汉语词汇贫乏,所以只是在语气上表现 自己的愤愤不平,而且很快就再次转而赞叹阿丙村人,“阿丙村人真是好。 要不然我们怎么办?”

“你哟!”他爱怜地对斯里德姆说,“捡回一条命。” 终于我们从高处可以看见阿丙村了。这是进入西藏境内之后的第一个村庄:一小堆平顶的房子聚集在半山腰一个突出的平台上,旁边是一片 已经收割的田野,仅留下灰褐色的土壤,毫无遮拦地曝晒在深秋的阳光之 下。村庄下面是深深的峡谷,溪水便是从这个峡谷奔腾出去,与怒江汇合。 我们看见阿丙村的时候其实距离它还很远,不过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跋涉 了两天之后,即使从远处看见村庄,还是感觉非常振奋。加之斯里德姆也 从阿丙村人手中捡回一条性命,所以更是愈加亲切。

阿丙村,2004

快到阿丙村的时候道路分成几道深深的壕沟,周围除了灌木几乎没有别的植物。在靠近村口的地方我们遇到了两个从山上砍柴归来的年轻 人。他们赶着一小队骡子,骡子身上都放了一捆树枝,在壕沟里小跑着向 村里走去。斯里德姆看见同类,兴奋得不得了,马上倒戈,跟在别的骡子后 面一溜烟跑下去了。该宗让其中一个年轻后生摸了摸斯里德姆的鼻子,说 是已经没事了。

道路在村口变得很宽。远远的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走过来,背 了竹筐到山上捡柴去。看见我们经过,都惊讶得合不拢嘴。她们如此惊讶 是有理由的。即使多年以后,我也完全能想象我现在的模样——黑色的冲 锋衣裤已经被壕沟里的尘土弄得面目全非,一条橘红色的面巾遮住整个 鼻子以下的部分,一顶红色的帽子扣住整个眉毛以上的部分,中间眼睛部 分则完全被墨镜遮住;手里一根竹杖,腰间一个挎包,脚下一双厚重的登 山鞋——同样也分不出颜色了。我就是这样走进了阿丙村。

阿丙村只有一条主道。道旁一条小溪流过,两个中年妇女正在溪水里 洗东西,旁边一道矮墙上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阿丙村的房屋相当 朴素,墙体以不规则的石块混以泥土筑成,屋顶上也用泥土抹得很平整, 多晒了玉米和南瓜,支着一个木架子插了经幡。窗户只是简单地漆成黄 色,虽然有窗棂,却没有玻璃,只是空洞洞地嵌在墙里,不知道冬天如何抵 御寒风——可能是用木板吧。因为现在气候尚暖,所以木板撤掉了。靠近 主道的两边人家多将第一层改造成小卖部,墙面漆成鲜艳的黄绿色。料想 多是为了水羊年的外传修建的,当时一定门庭若市,阿丙村人乐得合不拢 嘴,现在却一律关门闭户,除了在水边浣洗的妇人和小孩,其余一个人影 都看不见。我们在其中一个小卖部停了下来。小卖部以红绿为主,每块木 板以明黄色勾勒边框。小卖部外是一个宽敞而干净的木地板敞廊,一头置 了铁皮炉子,我猜是给留宿的外转者烧饭用的。

小卖部也关着门。我一屁股坐在木地板上。该宗则忙着到旁边农家给斯里德姆找草料去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年轻人,短发,长脸,大眼,一对 招风耳,牙齿很白,模样很是俊俏,穿了一件深蓝色的 T 恤长衫。他径直开 了门,卸下小卖部中间的木板,露出小卖部内部。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屋子, 靠墙一个木头货架,满满地放了各种各样的货物:饼干,方便面,双汇火腿 肠,各种饮料,牙刷,勺......不一而足。我们买了方便面,糖和饮料。价格贵 得惊人,一瓶雪碧要 6 元,不过考虑到我们长途跋涉而来,运送货物进来 也必定艰难异常,所以也就释然了。我们买东西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跑过 来,递过一毛钱,那年轻的小卖部主人就从木柜上一个塑料瓶子里拿了一 块糖递给她。我们买完了东西,年轻人便关上柜门,拉上门出来,挂上铁 扣,将一把锁挂在门上,却并不取下钥匙,就此离去。我坐在木地板上看 着,不仅莞尔一笑。此地民风即是淳朴如此。

此时不过下午 1 点。我本打算就在阿丙村歇息,该宗却说前方两个小 时路程处有一个温泉,乃绝佳的宿营之地,顿时怦然心动,整好行装又出 发了。正当此时阿丙村的一个喇叭却高声喧闹起来,放着一支热情澎湃的 藏族歌曲。循声望去,一户人家后面立着一根长长的木桩,上面栓了一个 高音喇叭。“有电。不错嘛。”

“哦,”该宗头也不回地说,“都是自己用发电机发电的。” 高音喇叭后面还有一根木杆,一面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料想便是学校。有心再多看两眼,该宗却已经在前面催促了。哦,温泉! 走出村口,却见对面山崖上悄然飘下来一团黑黝黝的东西。一开始以 为是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捆干柴。这才注意到山崖上下都立了很多高高 的细木棍,木棍之间用铁丝相连,用以从山上运送东西下来。先前一路都 见到这些木棍和铁丝,原以为是电线,这才发现这里的电远没有普及到这 种程度。这种被称之为“卢索”的运输工具几年前在该宗的明永村还有,现 在明永村已经被旅游开发,所以早就不流行了。我们走到半山腰上的一条 小路的时候,看见那木柴已落到村口路边,一个年轻人早就在那里候着 了。

沿着山崖上的小路一直走了两个小时,最终脚下峡谷中湍急的温泉 终于汇入怒江,我们也循小路一直下到江边。江面异常开阔,旁边的道路 宽阔了许多,一路上看见很多修路的民工在路边搭的简易工棚,据说这里 明年就可以通车了。路上覆盖着软绵绵的沙子,走起路来尘土飞扬。夏天 的时候江水可以漫延到路上,不过现在江水回落,大片的沙子都露出水 面,沙地上疯狂地长了一丛丛灌木。

我的脚不时陷在沙子里,迎面吹过的风让我觉得连呼吸也夹杂了怒 江的沙子——我不住地问该宗什么时候可以到达传说中的温泉,该宗只 是小声说:“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其时我们已经在怒江边上跋涉了两个 小时了。每路过一户人家,我总要问是不是到了,该宗只是往前走。三个半 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一个村庄的路口,停在路边一个棚子搭建的小卖部 旁边。小卖部里的女孩一句汉语也不会说。我让该宗问她温泉在哪里。虽 然不知所云,单凭面部表情和手势我也知道在很远的地方。

“好啦!”我怒气冲冲地对该宗说,“就在这儿扎营吧。我哪儿也不去 了。”

三个半小时的路程让我比什么时候都更沮丧。我对该宗说:“你用不 着骗我往前走,告诉我需要多长时间就行了!”

该宗有点委屈地回答:“我也忘了嘛。”

后来我再问该宗到下一个目的地需要多长时间,该宗一律摇头:“我也记不清了。”

我们对于时间的讨论到此结束。

2004年11月1日 滚石坡.马帮.扎那

我们在怒江边打尖烧茶。过一会儿永久村人也来了。他们看见我笨拙 地掰树枝烧火,把手指扎破了,在旁边哈哈大笑。

怒江地势开阔。仰面躺着的时候面对满天群星,感到自己的渺小。我 躺着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永久村人已经不知所踪。这是我们最后 一晚见到他们。之后他们就一直遥遥地在我们前头,再也赶不上了。该宗 催促我早些上路,说是今天要经过危险的乱石坡,传说有的转经者曾经被 上面掉落的石头砸中,殒命江中。虽然在外转路上殒命对于来生是一件很 好的事情,可是对于在今生今世中留恋的人来说,未尝不让人感到惋惜。 所以听该宗这么说,我也就一骨碌爬起来,吃了早饭出发了。

远远的就看见著名的滚石坡。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处岩壁因风化 得厉害,大量白色的砾石象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占据了偌大一片山坡。我 们慢慢地靠近滚石坡,该宗嘱咐我一路上不要停留,不要拍照,尽快通过。 我神色凝重地点头,一路上该宗还不曾如此严肃过呢。

等到了滚石坡面前才看见路原来就是人和马在石坡上踩出来的一条 歪歪斜斜的小径,因为全是细碎的石块,所以踩上去很滑。一路无风,坡上 连一块小石子都没有滚落,只听见我们脚下石头滑动的声音。我看不出任 何危险,该宗却好像很紧张,一路只是催我。我也只好配合他的情绪,一言 不发地快步往前赶。

大约十分钟过了滚石坡,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回头却看见该宗手里 多了几块白色的石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滚石坡上捡的,说这些石头也 是有神性的,带回去可以送给家人保佑平安,是转山者的传统项目。我嗔 怪该宗不早告诉我。待要回头再去捡,该宗却吃惊地瞪大了眼,连连摇头,并允我从他那里拿几块。我也就毫不客气地拿了两块。 一整天都是沿着怒江边的大路走。大路如此平坦,走久了就觉得斗志全无,加之阳光强烈,照得人头昏眼花,感觉自己好像被放在凹透镜焦距 之下的昆虫一般,浑身冒汗,双腿发软。道路两边有高高的仙人掌,头上顶 了一些红红的仙人球,据说叫“仙桃”,夏天的时候敲破了吃里面多汁的果 肉,很解渴的。我问该宗现在那果实味道如何,该宗言简意赅地回答:现在 不能吃。

一路上我们不断地遇到马帮。常常是好几十匹骡子或者马编在一起, 背上驮了货物——大多是两袋子核桃——一路“丁丁当当”地过去,有的 甚至有驴。头马或者头骡常常是身材最高大健壮的,昂首阔步走在最前 面,身上也挂了很多标志地位的铜铃铛,就好像中国古代官员坐八乘大轿 一样,一看就气势不凡。我个人认为,头马或头骡的眼神也是很倨傲的,它 们都是既聪明又耐劳的动物,很知道自己的身价。马帮最末的常常是几批 身材矮小的年轻牲口,刚刚参加这样的旅程不久,一看就怯生生地,见了我们的斯里德姆都要停住脚,思考再三才走。斯里德姆这次表现良好,没 有倒戈。

快到下一个乡镇扎那的时候,我看见远远的一队马帮最末,一个壮实 的中年男子负着一个很大的箱子,就好像蚂蚁举着一颗跟自己身体很不 成比例的米粒一样——小时候学过这样的课文,说大象和蚂蚁比赛举重, 大象轻而易举地举起了一根硕大的原木,蚂蚁只举起了一颗米粒,结果裁 判判蚂蚁赢了,因为蚂蚁举起了比自己体重还重的东西。我不记得这个天 才裁判是什么动物了,只是看到那壮实男子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故事。这 个故事本身似乎还有更深刻的含义,不过在烈日的炙烤下,我对所有形而 上的思考都畏惧三分。等到我们走近那队马帮,才发现原来那男子背的是“创维电视”。

扎那是察隅县察瓦龙乡乡镇府所在地,也是我们一路上经过行政级 别最高,人口最多的地方。它在怒江边的山间平地伸展开去,被一道山涧 溪流劈成两半。近处的一半多是汉式的平房,房顶上铺了铝板,在阳光下 闪闪发亮;远处的一半却全是藏式民居,依然保持了自然亲切的风格。

宽阔的沿江大路从扎那横贯而过。我们跟在一队马帮后面走近了扎 那。路口是一所学校,学校旁的矮墙靠着一条肮脏的水沟,沟边蹲了一男 一女两个人,还有一只翘着尾巴走来走去的母鸡。远处两匹骡子弯着腰在 地上找东西吃——我早就说过它们是贪吃的动物。再远处可以看见没精 打采的树枝后面伸出一幢白色瓷砖的小楼,覆以黄色的琉璃屋顶。那是察 瓦龙乡镇府的办公楼。一群从四川过来的民工正在修建。路口的一家客栈 上用英文直言不讳地写着:Please come to sleep (请来睡觉)! 镇上唯一的 餐馆开在乡政府对面,名字叫做:茶马古食店。开店的是一对云南过来的 纳西族夫妇。女的在店里做饭,男的则在店外的空地上用水泥混了石子砌 砖,砌好了放在太阳底下晒。我到了扎那,第一个去的就是这里。

点了西红柿炒鸡蛋和香菇炒肉,跟在羊咱大桥的一模一样,不过也实 在没有多少选择。开店的云南妇人似乎并不很高兴 1 点过有人来吃饭,爱 理不理。店里坐了三三两两的人,看起来都不像是来吃饭的。店里还有一 个圆脸的十几岁姑娘端水上菜,穿了件迷彩上衣,脑后挽了个髻,插了朵 金黄色的头花,水灵灵的相当可爱。可是跟她说话,她似乎全然听不懂,只 是微笑。

我跟该宗说:为了在这里吃晚饭,我决定今晚住这里了。

该宗没有表示反对。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可理喻,尤其是在我不可理喻 的时候,他居然一点都不表示反对!

于是我吃完饭趁着该宗照顾斯里德姆的时候就去找客栈了。路边连 着好几栋两层的小木楼,漆得非常热闹,看上去一时间有炫目的感觉,不过大多都门户紧闭,不知道人们都去哪里了。最后在一家叫做“利丰”的商 店上面找了间房。价格倒是便宜,2 块钱一个人,不过房间里空空如也,除 了积满灰尘的木地板什么都没有。早就听说外转路上的客栈就是如此,如 今站在门边,还是有点不肯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客栈把生意做到这个样子。 我看了房间下楼,正碰上老板——一个长相猥琐的年轻人——拿着扫把 上楼来打扫地板。

待我返回餐馆,斯里德姆仍然永不停歇地大嚼干草。该宗说前边路口 有一个寺庙,我提了油瓶拔腿就去了。

寺庙非常小,只有一间屋子,进门的台阶两侧是一些很破旧的转经 筒,转经筒下堆放了一些空的酥油灯盏。屋子的一角供着莲花生大师的坐 像,木头雕的,样子相当扁平,浑身挂满了被油灯熏得黑乎乎的经幡。莲花 生大师一侧还放了一尊非常小的欢喜佛,浑身已经被哈达缠满了,看来俗 世的人们对于欢喜佛的喜爱并不亚于莲花生大师。另一侧空地上立了很 大的一个转经筒,支在一根五颜六色的木柄上;转经筒背后的墙上是一个 放经书的架子,架子前一个案几,上面放了两盏酥油灯。我跟该宗又一人 点了一盏,拜了佛出来。旁边是一个跟屋子差不多大小的玛尼堆,我们顺 时针绕着转了三圈。又回到寺庙门口。看寺的老人站在门口扬着脸冲着我 们,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看了又看,还是看不出来老人的性别——他 / 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佝偻了起来,牙也几乎掉光了,头是秃的,戴了顶 小圆帽,在这寺庙里也有十几年了。我通过该宗与他 / 她交流起来十分困 难。看起来连该宗有时候也很难弄清楚他 / 她在说什么。

扎那寺庙和一头驴,2004

 

黄昏的时候我们又回到“茶马古食店”吃晚餐。天色渐暗,没有一点灯 光,我、该宗还有两个学校的老师坐在一张桌子边上,模模糊糊地只能看 见对方的影子。该宗点了面条,我则要了一碗鸡蛋炒饭,特别叮嘱在里面 放点绿色的——比如青椒。那两个老师都是本地中心小学的,点了米饭和菜。上饭菜的时候,那水灵灵的姑娘也递过来一根蜡烛,我们的烛光晚餐 就开始了。

两个老师都很年轻,毕业于西藏师范。一个是藏族人,看起来虎头虎 脑的,很和蔼可亲;另一个是汉族人,陕西过来的,戴了一副眼镜,说话的 时候嗓子有点尖。对于在扎那教书,他似乎有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做了 一件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同时也有点愤世嫉俗——说是要离开这个 穷乡僻壤就得跟“上面”搞好关系,而他偏偏又不擅长。他说话的时候,烛 光照着他的喉结,上下一动一动的。他神情倨傲地问我:“我们这里缺英语 教师,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啊?”我没有回答。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那碗青椒鸡蛋炒饭我没有吃完。藏族教师看着我恋恋不舍地盯着碗 里剩下的米饭,哈哈大笑:“想不想带走啊?”我笑着点头。“茶马古食店”是 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吃到了真正的饭菜——不是方便 面,不是白菜面条,也不是混合了柴灰的米饭——我确实很想带走我的青椒鸡蛋炒饭。

2004年11月1日 扎那的夜晚

走出“茶马古食店”,大路上一片昏黑,远处路口一盏白炽灯遥遥地亮 着,照着屋子前面一张布满灰尘的台球桌。据说那后面的屋子是一个录像 厅,可以过去充电。

我先回到空荡荡的客栈。楼下的“利丰商店”也点了一盏白炽灯,几个 面目模糊的人坐在里面打扑克。我上了楼,看见该宗已经在门外打了地 铺,说是要晚上看着骡子。斯里德姆就拴在楼下门前的木桩上。我进了屋, 里面一盏惨白的荧光灯,照着我的孤零零的睡袋,还有那支区那通竹竿。

我取了相机充电电池下楼。该宗神色紧张地问我做什么去,我说去录像厅充电。一路上该宗表现出了天然的责任感:我在怒江边上洗脸的时 候,他站在我身后,以防我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掉入江中;在扎那的下午, 我去哪里他也要跟去,简直就像斯里德姆一样,最后我说:“我要去上厕所 啦!”他才不好意思地一笑,让我单独走了。所以此时我补充一句:“马上就 回来。”

我到了录像厅,里面几乎没有人,录像还没有开始。一个莫约四、五岁 的小女孩穿着学校的校服——就是那种颜色俗丽的大运动衫——倚在门 边坐了收门票。我跟她说我只进去充电,她什么话也没说,就让我进去了。 里面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很客气地帮我把充电器插好,我便告辞出 来。

我在门口的台球桌站定。扎那的夜晚清冷,四周的群山沉默,旁边黑 压压的屋子看不到一点灯光,我想是他们的墙太厚,窗户又太小吧?每一 所房子里都会有一个男人和女人,或许还带着小孩子,在生火做饭:或者 点着惨白的荧光灯,或者点着蜡烛。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群星显得那样 高远而明亮。我试图找到我喜爱的猎户座,未果。

路边不住有人经过,源源不断地有人到那录像厅去,皆好奇地看着 我。后来过来了一个长头发的女子,站在台球桌边跟我说话。她身材有点 胖,一张扁脸,眼睛细长而小,嘴唇薄薄的。她告诉我她是怒族的,从贡山 那边过来这里找朋友玩。贡山距此地需要至少走一天的路。

“你来做什么呢?”

“转山。”

“啊!快了。”她把小眼睛睁得大了些,“你可以在这里多玩两天嘛。”

我笑着摇摇头。

就我们说话的当口,台球周边渐渐围了一圈人,大多是十五、六岁的 少年,一言不发地靠在台球桌上,只是拿眼睛看着我们。其中有一个 30 左右的高高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个汉族人,站在怒族女子身边也跟我搭 讪:“你从什么地方来啊?”

“重庆。”

“噢,我去过的。”

说毕他便转头跟那群少年大声说什么,那些少年也大声回答,他们一 边说话,一边斜了眼看着我。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问那怒族女子他们在说什么,她说她也听不懂。

我渐渐觉得自己陷入到一种无法理解和控制的情境之中。这种感觉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曾有过——甚至在我和该宗露宿在荒无人烟的子数通的时候都不曾有过。我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不安。于是我对那怒族女 子说:“我要去取我的电池了。”

录像厅里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放的是一个很老的港台片,打斗的 声音很喧闹,电视是黑白的,屏幕前放了一块三色玻璃,所以片子里面的 人物皆绿着脸,黄着上身,底下是粉红色的裤子。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对于 不得不跨越重重人墙去取充电电池,我很是过意不去,只好一迭声地说对不起。那些兴致正酣的观众倒也不介意,站起来给我让路。电池还没有充好,不过我还是拔下来走了。

我离开的时候那怒族女子和中年男子也跟我一起走,同时一再邀请我去他们家里看录像。我婉言谢绝了。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该宗出来找我,我便跟他一起回了客栈。

房间里的白炽灯已经熄了,只有一面墙上的两扇狭小的窗户透进来 些许微弱的星光。我用区那通竹竿顶住了木门,摸黑钻进了自己的睡袋。 那种不安的感觉仍在,在我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的时候,甚至愈来愈强烈。不知道躺了多久,我听到门外的路上传来一群人走过的声音,其中有些人在大笑,有的在大声尖叫,有的在咳嗽。我甚至疑心是那群台球桌边的少年,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怀疑实在一点道理都没有。远远近近地有许 多狗在狂吠。楼下传来一个女子的呻吟声。我摸出卡卓刀,放在伸手可及 的地方。后来又想起来,把眼镜也掏出来,放在更近的地方——看,一个近 视眼要做好逃生的准备,就是这么麻烦。

扎那,2004

2004年11月2日 高峡深谷.台球桌.格布的录像厅

我们很早就出发了。我本来天真地以为,我们甚至可以在“茶马古食 店”吃过早饭才走。可是凌晨五点过,我就被斯里德姆歇斯底里的嘶鸣声 惊醒。我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否睡着过。尖叫声和犬吠声仍历历在耳。不 一会儿我便听见该宗在外面叫我起床。这次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想扎那 这个地方,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我们连早饭也没有吃就匆匆离开了扎那,有点像逃跑。究竟是在逃离 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路上一切都静悄悄的,连狗都在熟睡。我们绕过路口 的一长串玛尼堆,把扎那抛在了身后。

穿过对面的小村子,又是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行走。中午的时候,我 们在一个山坳处又碰到了崩达的藏民。每次碰到他们,我便觉得很欣慰, 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是在沿着一条正确的路线行走。该宗虽然不住吹嘘自 己已经走过三次这条路,可是在扎那对面的小村子,他还是迷路了。因为 几乎一夜无眠,加之没有吃早饭,我的脾气变得很糟。

看到崩达藏民的时候,他们靠着山涧一条自上而下流过的小溪打尖, 小溪里满是醒目的塑料袋。溪边还坐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在休息,背了 一个帆布书包,山东人,说是要去缅甸那边做生意。我问他下一处水源在 什么地方,他说不远,走一下就到。

结果这“一下”直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沿着怒江边上山腰的羊肠小道, 走得郁闷致死。不过怒江两岸是这一行所见景色最美之处。高峡深谷,碧绿的江水十分湍急。两岸群山皆无甚植被,仅有一些稀疏的灌木,和纵横 交错的小路,裸露在山岩之上,看上去甚是荒凉。江水沿山脚蜿蜒之情态 尽收眼底。江水冲积出的每一小片平地都散布着已经收割的田野,刷得雪 白的房子聚集在田野之中,家家户户屋顶之上晒着玉米,从高处望去一片 金黄。于山势险陡之处忽见这样极富田园气息的景色,实在想感慨自然造 化之鬼斧神工,以及人类见缝插针的毅力——如果我不是饿得那么厉害, 可能也要学鲁迅书里描写的在江南水乡站在船头的文人一般,诗兴大发 一番。——可是我一路上盘算更多的是:午饭的时候,我要不要把白菜煮 到方便面里头呢?

高峡深谷,2004

我们终于停在路边的一个小村子打尖。村里用木头搭建的水渠从山 上引了水下来,“哗哗”地就在我们身边流淌。几个村民坐在路边的台球桌 上,好奇地向我们这边张望,并问该宗,我是不是日本人。沿途村民似乎都 极热爱台球这项运动。在扎那,路边就放了好几个。黄昏的时候我看见两 个老头居然真的拿了桌球棍站在路边。这个村子的台球桌斜斜地摆在路边,有两条腿都已经踩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我们在台球桌对面的一道矮墙下面生了火。一条瞎眼的黄狗跑过来 坐在我们身后。我把没有吃完的面条都给了它。

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格布村。吃过午饭是下午三点一刻。往前走不多 远便看到一座木桥横跨于怒江之上,那便是著名的格布桥。吃午饭的时候 崩达的藏民又超过了我们,现在我看到他们正从桥上走过。从远处看去, 那木桥扭曲成三段,上下有一段斜坡,中间是平的。桥面用原木拼成,旁边 并无任何护栏。我自己走上去的时候,风很大,呼呼风声夹着江水的咆哮 声掠过耳畔,湍急的水流在自己脚下几十米的地方,觉得这格布桥还是相 当岌岌可危的。

格布桥,2004

过了格布桥再上行一小段,便可望见格布村。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村 子。村外一片红艳艳的灌木,掩映着村里沿山而建层层叠叠的藏式小楼。 房子都是不规则的石块垒起来的,外面涂了一层雪白的灰浆,在红色的灌 木后面格外醒目。走近了看,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漆了很艳丽的花纹。此地 的人们似乎更擅长抽象思维,所有的花纹都是简单的几何图案:圆形、方 形或三角形,填充了不同颜色相互交错,混杂在一起,镶嵌在雪白的石墙 上面,显示出一种和谐的对比。在这个萧瑟的初冬,当四周的树木都已凋 零,庄稼都已收割,群山都已变成荒凉的赭石色的时候,这些富丽的抽象 图案仍保存着它们在其它季节积淀下来的气息,给整个村子带来一种温 暖的气氛。虽然一路上都曾见到过红色的灌木、白墙的房子和光秃秃的山 体,格布却是我最喜欢的村子。

格布村,2004

我们在格布村唯一的小卖部旁边的房间住下了。还是一间没有床的 屋子。里面只有两张长椅,靠墙的一头放了一些音响设备和一台电视,看 样子以前是做过录像厅的。录音机里正在放着藏族歌曲,通过一个高音喇 叭传到整个村子。小卖部的另一边是一个台球厅,里面放了两张台球桌。 从青海过来的三个藏族人也打算住在我和该宗的屋子。该宗说:“我去跟 开店的说,给十块钱,不让他们住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他们住进 来了。那三个青海男子都很年轻,其中一个颧骨很高,两眼细长,头上缠了 一块头巾,长得很有特点。另一个虽然无甚特点,可是浓眉大眼,面貌很是 英俊;第三个人的面貌我已经完全忘了——这说明他要么不够英俊,要么 不够有特点。虽然一开始开始他们看起来不像好人,让我顾虑重重,后来 发现其实他们都是很和蔼而害羞的人。放了自家的地不种,千里迢迢从青 海南清(音)跋涉过来,已经这样在路上走了有一个多月了。晚上我们吃过 饭,坐在屋子里面也无甚话可说。房门和窗户倒是挤满了脑袋,让我觉得 整个屋子都已经被包围了。坐了一会儿,我说困了,就开始铺床睡觉。该宗和那三个青海男子都愿意睡地上,把两张长椅拼起来给我做了一张床。 正待睡觉,店主人却走了进来。我们都有点不解地看着他把罩在电视 上的布拿掉。这时门外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一大群孩子,迅速将电视前面的 空地占领了。接着大人小孩都往里涌,很快把整个房间挤得满满的。我们 别无选择,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原来此地不是“曾经”是录像厅,现在也是! 录像开始了,声音很小,屋子里人声嘈杂,充斥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不过人人都似乎兴高采烈。我也就兴高采烈地跟他们一起看录像。片子依然很老,几个男男女女在一个酒吧喝酒,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都露着大腿。放了一小段,录像带却卡住了。店主人便从头开始,跳过出问题的地方。不一 会又卡住了,又从头开始。如是这般反复三、四次,店主人便不耐烦了,底下观众的情绪也多少受了影响。店主人便换了一盘带子。这次是两个和尚 在一座铁索桥上打斗。人群发出赞叹的嘘声。斗到正酣时,带子却又卡住 了。这次店主人完全失去了耐心,径直关了电视,复又蒙上布。人们显得很 失望,但又无计可施,只得从刚才进来的门涌出,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电影就这样散场。我们终于得以安安静静地睡觉。

2004年11月3日 边走边唱.多库寺庙.热水脚

在格布醒来是早上 5 点左右。几个青海人已经坐在屋子一角吃早点 了,该宗也把粥煮好。我在睡袋里摸到自己身上的几个红疙瘩,心想,还是 遭到跳蚤的袭击了。

我们比青海人先出发,走过一条小溪,便到了村外。昨天看见很多村 里人背了很大的塑料桶,用一根带子勒在额头上,到溪边打水。溪水清冽, 可是早上我们经过的时候,却发现溪水完全干涸了。路在小溪那头,在银色的月光下闪闪发亮。我们沿着一条上坡的路走不多会儿,回望沉寂的格 布村,看见三个黑影从路上慢慢向前移动,料想便是那三个青海人。

虽然背着很重的行李,青海人体格健魄,步伐仍然非常沉稳。而我在 几天的行程中明显体力不断下降。不多一会儿已然被他们赶上。不过他们 是要往瓦布方向走,跟我们的不是一条路线。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一个叫 做拉的的小村。

一路无话。我已经感觉到自己体力的衰竭。还有至少两天的路程,我 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然而除了坚持到底,我已经无任何退 路。我们今天要翻越一个 4,300 米左右的垭口,我不住地问该宗那个垭口 在哪座山上,该宗一会儿指这座山,一会儿指那座山,我被搞得彻底精疲 力竭,终于住了口,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快到垭口的时候,山体已经变得很荒凉,除了青灰色的砂砾和灌木, 几乎没有其他任何植被。该宗指着路边不远处一座石头砌的屋子说,那是 翻越垭口之前唯一的水源,我们只能在那里打尖了。

屋子里铺满树叶,墙角一堆火,尚未熄灭,可能是崩达的藏民留下 的——我可能再也赶不上他们了。一小段木水渠从山体里引出一道泉水。 我们正在屋子里生火烧水。却听见屋外传来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 话声。尽管很好奇,我坐在一截木桩上喘气,连站起来去门边看看的力气 都没有——我想还是省点力气翻越垭口吧。

说话声却渐渐近了。三个非常年轻的女孩渐次进了石屋。大的不过十 七、八岁,小的才十五岁。最小的那个姑娘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身上仅穿 了一件白色毛衣,外罩紫色坎肩。她头发长长的,牙齿晶莹剔透,眉眼细 长,皮肤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黝黑,非常俏丽。几个女孩子说她们是阿丙村 的,进来就兀自提了我们的水泡方便面,一面跟该宗开玩笑,“阿毋,阿毋”

(这是藏语对男子的通称)不断。女孩子们的声音都很亮,屋子里便多了许多生趣。我们吃完了饭,一起出发。临走的时候,那最小的女孩拿出青稞酒 让我喝一口:“喝了这个暖和,而且有力气。”

在垭口处我们挂了经幡,然后便是一路陡降。几个女孩子走不多久便 放开嗓子唱起歌来,都是节奏明快的藏族歌曲。她们听说了斯里德姆的名 字,就开始唱“斯里德姆阿恰阿恰......”,原来斯里德姆的名字正好是一首 歌的开始。她们也缠着该宗要他唱歌。该宗笑嘻嘻地执拗不过(我怀疑他 其实打心眼里是想唱歌的),就唱“青藏高原”,几个女孩子一听,也跟着唱 起来。歌声嘹亮,气势磅礴,在雪山环抱的丛林里,的确非常适合。女孩子 们也要我唱歌,我想了半天,想唱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觉得不适合;周 杰伦的歌就更不适合啦,而且我也记不住歌词;水木年华的也显得单薄 ......想来想去,发现自己的节目单里竟然找不到一首适合的歌曲,只好一 再推委,让女孩子们失望了一小会儿。不过她们立刻又找到了自己的歌 曲,一路大步流星地向前,一路唱着走了。

我觉得跟她们一起走非常愉快,该宗想必也喜欢这样热闹。我有时候 觉得对不住该宗,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跟他说话,他就一直很郁闷地跟在 斯里德姆后面,每隔几分钟叫一声“斯里德姆”,或者咕哝一下前方我们要 经过的地方的名字,比如“拉的”,“说拉垭口”,“梅里水”等等。我猜该宗一 定觉得我枯燥无比。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把这条路走完,对于任何精神 需求都无暇顾及了。

可惜那些女孩子像小山雀一样灵活地在下山的石头上蹦蹦跳跳,不 多会儿就消失在密林之中,只听见“阿恰阿恰”的歌声渐渐远了。

路上又只剩了我,该宗和斯里德姆。到下午五点过的时候,我们终于 从垭口下到了江边。该宗告诉我那是雅鲁藏布江,我开始信以为真,后来 看了地图,才发现雅鲁藏布江早在经过察隅县境内就拐弯到印度去了。所 以实际上这应当仍然是怒江,或者怒江的支流。

江对面可以看见一座很小的寺庙,寺庙一边有一座白塔,一边是大片 开垦过的田地,不过这时节却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过江之前看了看随身带 的游记,发现这个地方叫“夺库”,从此地到拉的还需要走三个小时路,而 且都是很陡的上坡,顿时斗志全无,对该宗说,今天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拉 的了,就在夺库歇息吧。

夺库,2004

过了一座跟格布桥差不多的木桥,便到了寺庙跟前。那里却已经炊烟 袅袅,原来那几个女孩子早就在那里打尖烧茶,准备今晚也宿在这里。看 见我们过来,非常热情地打招呼,而且把打好的酥油茶端给我喝。她们随 身带了油炸的干粮,也悉数捧出来让我和该宗吃。我又累又饿,也顾不了 客气了。

寺庙大门紧闭,我把随身带的棉花放在门槛上,趴在门缝上使劲往里 看,可惜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大门外有一个宽阔的前廊,一头竖了 一个很大的蒙着牛皮的转经筒,上面什么也没有写;另一头散乱地堆放了 很多厚重的袋子,好像装的是水泥,昆明某厂生产的。我先对着大转经筒 拜了拜,然后出来绕着寺庙转圈。那几个女孩子见我这样熟练,都显得很 惊讶,不过很高兴地跟我一起转。

寺庙的厨房也紧闭,几头牦牛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的地里找东西吃,间 或抬起头来看看我们这几个闯入者。每当它们走进斯里德姆的时候,该宗 就跳起来用石头把它们赶开。

傍晚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去江边洗脸,洗完回来把酥油抹在脸上,显得 皮肤亮晶晶的。我们再次烧了水,美美地洗了个热水脚。该宗虽然对洗脸 满不在乎,对洗脚还是很重视的。

睡觉的时候我和那三个女孩子睡在水泥袋子前的空地上。该宗被挤 到了另一头。前廊的门槛很高,牦牛们都跨不进来。那些女孩子精神出奇 地好,不住说话大笑,好不容易才渐渐睡着了。

2004年11月4日.说拉垭口.16个小时.梅里水

我没有料到该宗会这么早叫我起床。我想到今天要翻越海拔 4,850 米的说拉垭口,本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该宗叫我的时候,我睡眼惺忪 地问:几点了?

该宗回答:一点。

三个女孩子已经起床,正在外面做早饭吃。我烦闷地躺在睡袋里,听 该宗叫:“快起来吧,她们要走了。”

我想她们要走关我什么事?但该宗已经在做早饭了,只好一言不发地 爬起来——我一言不发完全是因为睡眠不足而心情郁闷的缘故。

一点四十,最艰苦的一天开始了。

山上倒不冷。我甚至开始出汗了,但是这样一来,稍微停下来一会儿 便会浑身冰凉,所以只能不断往前。开始我还能看见那几个女孩子的身 影,渐渐地也没了影踪。她们年纪轻轻,精神正好,只是没有再唱歌。斯里 德姆也显然睡眠不足,走得东倒西歪,要该宗不住在后面催促。

拉的村出现的时候,我们只走了两个多小时。这时候该宗就洋洋得意 地反驳我说:“看你那上面写三个小时,我们还不到呢!”我突然发现该宗 是一个思维敏捷而且记忆力极好的家伙,他肯定还在为我前两天埋怨他 时间说得不准而怀恨在心呢!

以前的村子,都是远远就能望到,然后慢慢走进。拉的村的房子却是 突然出现在路口的。我拐过一道弯,走上一个斜坡,突然就看到一堵墙,才 知道拉的村到了。村里安静极了,模糊的月光下我也看不清村子的真实模 样。我们没有进村,只是在村口的一个木水槽喂了斯里德姆一点水,就沿 着村子旁边的小路往山上去了。拉的村背后的一个大棚子里,坐了很多人,大约有二、三十个,生了一堆火做早饭。原来也是从附近各个村子到此 转山的。该宗在看到了永久村人。那三个女孩子却不在人群之中。

到了海拔 4,500 米左右的美求崩共,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卡瓦格博峰 的背面,在一道流畅的弧线山梁后面露出巨大的雪峰,被清晨的阳光映照 成粉红色。薄雪覆盖在雪峰前面的山梁之上,因为没有照到阳光,显得落 寞而苍凉。我在这壮丽的布景之上沿着一条平缓的小路不停地往前。与我 同行的除了该宗和斯里德姆,还有一路上碰到的一对老年夫妇和他们年 轻的女儿,带了一匹骡子。快到垭口的时候,那老妈妈骑到骡子背上去了。 该宗说我也可以骑斯里德姆,我拒绝了——一半是出于对卡瓦博格的尊 重,另一半是出于对自尊心的维护:该宗和一路上碰到的藏族人都从言谈 和眼神中暗示,我,作为一个汉族女子,要完成转山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情。

说拉垭口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我看见密密的经幡就在前方,一条蜿蜒 的小路通向那里。我几乎每走十步就得歇一阵儿,有一次甚至干脆坐在巨 大的砾石之上喘气——不过我没法坐得太久,此地海拔既高,温度亦低, 加之我已经浑身被汗水湿透,所以稍微停歇就寒气逼人,侵入肌肤,只得 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生命变得极其简单——怎么 走到下一个转弯处。在外转路上,我一路考虑的大多都是如何走完一天的 路程,如何填饱肚子,如何晚上睡个暖和觉......诸如此类的简单而严峻的 问题。在说拉垭口,一切浓缩到一个更简单的问题:如何呼吸,如何迈动自 己的脚步。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和踩在砾石之上的“沙 沙”声而已——就连那“沙沙”声,也因为雪峰的空旷而几乎被稀释殆尽。

我最后一个登上了垭口。因为堆满经幡,垭口只是一个可容一匹骡子 经过的缺口。垭口处风不大,所以并不像多卡拉山口一样经幡飞扬,虽然 也有成堆的垃圾,味道却也不怎么强烈。我挂上了自己的经幡,并把手腕上的表一并挂在了上面——藏族人相信,在外转途中丢弃自己的一些财 物会带来好运。我并不期望好运,我只期望自己远离一些不好的东西,生 命能永远像现在这样简单而平静,就好了。也许我的期待太过奢侈——对 于在艰难世事中挣扎的人们,这已经是最大的好运了。我的经幡挂在一堆 陈旧的褪色的经幡前面,显得格外鲜艳。我知道有一天它也会变得和它们 一样,也许我的表在不久之后就会落入别的转山者手中——这些都并不 重要,重要的是我把它们奉献在这里,献给我心中的神灵。我知道它既不 是释加牟尼也不是上帝,它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我的纯洁的精神家 园,我通过对雪山的征服而接近了它。

说拉垭口,2004

我想在说拉垭口多待一会儿,该宗却已经在垭口那边催促了。有时候 我实在不明白他想的是什么,我也没有办法让他明白我。

垭口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大部分道路都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 阳光的照耀下十分刺眼。我也顾不得是不是美观,将墨镜扣在自己的眼镜 外面。前面走过的转山者已经把路上的积雪踩成一条泥泞的冰道,稍不留 神就会滑倒,相当危险。走下雪峰时正好碰到一队长长的马帮,有四、五十 匹骡子,一路蜿蜒着过来。还有一群壮年男子,抬着一个发电机,一边喊着 低沉的号子,一边飞也似的向垭口去了。我所有的精力几乎都已经耗尽, 佩服他们体力当真了得。

然后是一直沿着雪峰脚下的一条溪流走向一个叫做“梅里水”的村 子——那就是外转的终点了。越往外走,植被越丰富,水流也越大。听着山 涧之中“哗哗”的水声,看着一路黄黄绿绿的深秋的树叶,风景如画,心情 轻松,刚才在说拉垭口的拼命挣扎好似一场梦一样——其实才不过过去 几个小时。在跨过最后一道小桥之后,我和该宗分吃了最后一块压缩饼 干,我们的行囊已经空空如也,斯里德姆想必高兴得很——八天下来,它 也明显瘦了,肚子上的肋骨一条一条的。我对该宗说:“天啊,压缩饼干真好吃!” 五点半左右,我们看到了梅里水大桥。那是一座单孔公路桥,横跨在梅里水溪流冲刷出的峡谷之上,溪流正是在这里汇入澜沧江。我们走上公 路,站在路边观望了深峡之中的澜沧江一会儿,然后向梅里水走去。我下 山的时候一路飞奔,在翻越说拉垭口之前的绝望与颓废一扫而空,让该宗 大为惊讶,他所能想到的最高评价就是:你现在真的像个康巴姑娘了。然而一踏上这条公路,我所有的力气都迅速消失殆尽,——卡瓦格博的灵魂 仿佛在我们踏上公路桥的那一瞬间离开了我,——在平淡的,既没有海拔 也没有乱石的公路上,我挪动得缓慢无比,我甚至想,现在要不要骑一骑 斯里德姆呢?可是该宗已经带着斯里德姆远远地走在前面了。梅里水作为 外转路上最后一个村庄,就在不到 200 米的前方,衬托着该宗和斯里德姆 的身影。有谁在我身后,像我注视着他们的身影一般,注视着我的身影呢?

我没有足够的时间顾影自怜。因为,梅里水,已经到了。

梅里水,2004

2005 年元月

后记:

正如我一开始就知道的那样,在我仍然在回忆中流连忘返之时,梅里 雪山和梅里水都成了过去。

走在纽约的大街上,看着 商店橱窗里晃过自己的身影,会觉得一切 如过眼烟云。真的曾经在空气那么稀薄的地方呼吸过吗?真的走过那些在 崇山峻岭之间蜿蜒的羊肠小道吗?真的在日暮时分穿过一片火红的灌木 走进一个叫“格布”的村子吗?如今我走在曼哈顿的大街,这些经历都似乎成了与自身毫不相干的东西,这些问题的真实性与不真实性,意义又在何方?

而纽约,什么时候又会成为过去呢? 每天早晨在地铁上坐在我对面 的肤色不一的人们,在 Lexington 大街上宠物店橱窗里呼呼大睡的灰猫, 地铁站旁边每天散发 Metro 报纸的和蔼的波多黎各人,意大利杂货店胡须发白傍晚时分仍然喝 Espresso 咖啡的胖乎乎的意大利老板,第五大道 Sax on Fifth Avenue 百货大楼圣诞节前后辉煌的节日灯火......我正身处其间,一切都像绵绵无尽的时间本身那样长,然而,什么时候会嘎然 而止,一切都被陈列到回忆的橱窗里,好像 34 Macy’s 圣诞节精美的橱窗一样,美仑美奂,然而遥不可及?

然而也会有这样的时刻,面对过去的文字和图片,感觉自己被回忆吞 没,被一种力量牵引,离开此时此地,走进那个如果不曾去过,就无法想像的远方。没有藏人那样虔诚的信仰,也许我永远超越不了此生此世;然而, 至少,我可以超越此时此地。

2009 3 18 日于纽约 A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