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文/图:申展

我的母亲王嘉利,1948年旧历十月初十出生在四川璧山城东公社塘湾村。这个旧历的生日太好记了,她的阳历生日(10月25日)倒是很少提及。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叫冯青玉;父亲叫王富祥。他们几年前相继过世,母亲守在他们临终的病榻,并独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把他们的骨灰带回重庆荣昌老家安葬。他们可能万万想不到,母亲会这么快来陪伴他们。2021年7月8日,母亲撒手人寰,享年72岁。我多么希望她能再有十年,或者哪怕五年时光:我可以像往常一样,每年回去荣昌老家待几天,看看她和杨叔;或者再来一次一家人的旅行,不用去普吉岛这么远的地方,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他们喜欢的地方就行。其余的时间,我们可以微信视频。每次回家都很匆忙,每次微信视频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只是那时我们都不知道,这样的时光有多美好。

我小时候写过很多老师布置的命题作文:《我的妈妈》。在那些作文里,妈妈总是有些严厉,甚至会偶尔体罚放学不回家不写作业的我。她是初中政治科老师,又是班主任,对学生很严格,也爱他们,所以班级里最调皮成绩最差的学生反倒记得她的好,毕业多年了还会想着她。母亲跟父亲是在文化大革命快结束时去县里请求平反的路上认识的——这是我上了大学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告诉我的,所以没能写进《我的妈妈》。大一的时候父亲去世,大三那年她跟杨叔结了婚——是她的老同学做的媒。我也真为她高兴,放心地满世界游荡——倒是我这个做女儿的,直到现在还单身,虽然她不说,我也知道让她一直很操心。但母亲一直是支持我的,印象当中从未否定我的选择:高中时选文科班,上大学选了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又选择了出国。她很少催我找对象结婚,但随着年纪越长,她的担忧也越深吧。有一次她说:我走了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这样的忧虑,让我也很伤感。

我上了大学以后,回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出国以后更是每年过年都不能在家。2004年我从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修完教育硕士回到中国,两个多月在川西——西藏——云南一个人游荡,美其名曰“田野调查”,实际上自己也不清楚“调查”的结果有什么用。母亲不仅毫不阻拦,反而全力支持,只是事后告诉我那些日子她心惊肉跳的——但年轻的我有点“仗剑行天涯”的侠气,对于母亲默默的支持和隐忍的担忧,又能体会多少呢?行程最后我在云南丽江待了一个多月,她从荣昌过来跟我小住了两个星期。我们住一条僻静的小胡同里一个叫”四方客栈“的四合院,白天逛逛繁华的丽江古城,周末去看电影,《虎兄虎弟》,也去附近的地方转转——在大理她爬山比我还快!那是2004年,她已经快六十岁了。

小时候母亲去外地参加教师培训,因为家里没人可以照顾我,她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当然80年代她也不可能去离家很远的地方,不过是永川等等附近的城市,但在当时已经是很宝贵的机会。白天她参加培训,我就跟其他老师带来的孩子一起玩。还有一盒彩色的积木,我一个人也可以饶有兴趣地玩很久。后来我去很多地方,也很自然地把她也带上。我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她来北京看我,暑假住在我们宿舍——那时家长都这样,同舍室友也习以为常。我从纽约到上海做项目,她和杨叔也到上海来旅行,住在华东师范大学的留学生宿舍楼。2011年他们来了纽约,住了6个星期:我们一起旅行去波士顿,缅因,也去长岛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妈妈极爱长岛雪白的细沙和沙滩上的鹅卵石,捡了好多,直到现在还散落在荣昌和纽约;他们在纽约帮我搬了家,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做地道的川菜晚餐。有一年我提议去泰国——我从纽约飞到曼谷的机场跟她和杨叔汇合,再一起去普吉岛。现在她和杨叔的卧室里,还有一张放大的他们在海滩边的照片:他们赤脚站在水里,挽起裤脚,背后是无边无际的清澈的海水。2021年我回到家中,在母亲临终前照顾了她两个月,住在他们的卧室里,常常对着那张照片,想:天哪,那时他们看起来多么年轻,多么美好!

母亲的照片,如今应该都还在荣昌家中吧。我总记得一张她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她穿着深色的花衬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一只手卡在腰上,一只手撑着一把伞。我不记得那时我是否已经出生,照片里母亲虽然已然不是少女的模样,可仍是相当年轻的。还有一张是我们去看自贡恐龙灯会的合影:自贡灯会是难得的盛世,要坐好几个小时的车才能到。母亲为了带我去看灯会,特地让我向学校请假一天,那时我才小学4、5年级。现在想来,十分难能可贵。灯会展出各种色彩绚烂的灯饰设计,我们站在两只开屏的孔雀前拍照,天下着小雨,我们的头发显得湿漉漉的。我大概十岁左右吧,穿着薄薄的红色太空服,胸前是熊猫图案。母亲穿的什么,我记不太清了。我们依偎着站在五色斑斓的孔雀灯前,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人间。

一直到她退休多年以后,母亲仍然保持好奇而开朗的天性。 我翻看她旧时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里的她都那么有活力!在纽约的时候,她虽然一点英文都不会,仍然大大方方地去超市买东西,买到不喜欢的还自己拿去退换,回来跟我说,超市里的人对她都很友好。有一年我们母女俩约了去三亚,在海棠湾的沙滩上尽情地跳跃,大笑。她光着脚在沙滩上高高跳起,短发也随之飘动,好像一个胡乱拼凑的鸟巢。 我们对着这张照片笑了很久,至今仍让人忍俊不禁。即使在病重之时,我晒给她在阳台上种的小西红柿的照片,她的微信回复是:”小心松鼠偷吃!” 2011她和杨叔来纽约,她把捡来的银杏果摊在阳台上晒干,结果全部成了松鼠的零食!

如今我在纽约回忆母亲的点点滴滴,她却已经在荣昌殡仪馆的冷藏室里了。 2021年7月8日凌晨2点58分,她在被多发性骨髓瘤折磨了3年多之后,迅速的,平静地离开了这个她爱的人世,离开了她爱的亲人们,离开了我。

多年前她还健在的时候,我凭空想像她的离去,会想到潸然泪下,觉得是一件不可想象的难以承受的事情。然而死亡有自己的安排。在目睹她因病痛受折磨,逐渐丧失行动能力,身体所给予的乐趣也一点一点被剥离之后,她的离去,也是一种解脱——如果生命已经毫无质量可言,那么长度的意义何在呢?

她选择了一个凌晨,除了医院的护工,所有的亲人都不在身边的时刻离去。或许那样的时刻最宁静:独自面对死亡,如同我们每一个人独自面对生命的开始,本身就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必逃避也无从逃避。母亲可能没想到,即使她在病榻上,忍受日渐沉重的病痛折磨,不能像健康时那样独立,能时时给予他人照顾,她仍然是一个身体力行的老师,不仅教我如何接受她的离去,也教我如何面对死亡,以及余下的人生:在独自生与独自死之间,为能来到这个世间充满感恩之心,感受爱与被爱,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吧。

母亲离去的时候,我在万里之外的纽约。第二天,纽约下了一场大雨,我的悲恸,也逐渐平息。雨后走在我熟悉的街道,想到母亲也曾来过这里,穿过这个红绿灯路口,看到过那个院子里耳朵掉了的兔子雕像,为路边花园怒放的鲜花驻足过,来过我每天去锻炼的公园操场的跑道……母亲的爱,似乎更亲切的弥漫在我周围的空气里。我并没有觉得更孤单,相反的,我似乎能更容易的感受到母亲的存在,好像她的灵魂,终于摆脱了那个带给她痛苦的躯体,可以更自由地来到我身边。

我曾经在信中跟母亲讨论来生的话题。母亲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我常常写信给她,总以“妈妈,见字如面”开头,总觉得她看到我亲笔写的字,就好像看到我本人一样,稍微减轻一些我不能守在她身边的遗憾。母亲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然不会相信来生和转世轮回。我却逐渐地接受这样一个信念:今生我们母女一场,那些构成我们身体的微粒,来生必定会以某种方式继续相联。然而在母亲离去之后,我突然明白,说什么来生,难道不是从我出生开始,母亲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吗?我们虽然走进了不同的时间,但我,会一直带着母亲的痕迹,存在于永恒的时间之中。

展儿

2021年7月9日纽约Astoria

妈妈,中国三亚,2015

妈妈,中国三亚,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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