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生存下来再说吧

第二章:生存下来再说吧

2024年3月初的一天,纽约仍春寒料峭。整个城市灰蒙蒙的,行人大多裹着厚重的冬衣,偶尔能看到一个穿着短裤跑步的年轻人。要是仔细辨认,可以嗅出一丝春天的气息——湿漉漉的空气依然寒冷,但似乎的确不那么凛冽了。

倘若这个年轻人跑过华盛顿街100号,可以看到一个尚未完工的大门:简易铝合金门框用一条粗大的铁链拴了起来;门口的水泥地已经基本平整,但仍铺着几块木板,供建筑工人们走过;门前的华盛顿大街,跟美国第一任总统同名,是条毫不起眼的狭窄街道,与纽约曼哈顿下城的其他许多街道并无二致。这里距离纽约证券交易所不远,游客必去的华尔街铜牛就在几条街之外;往北望去,“911”之后修建的“自由之塔”(Freedom Tower)巍峨地矗立在一片低矮的楼群背后,巨大的蓝色玻璃墙面反射阳光洒落在华盛顿街,给一切披上了金属般的亮泽。

这个大门便是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 in America, 简称“华美”)的入口,或者说,将来的入口。自2015年从上东区一栋古色古香的小楼搬迁至这里,二层的教室、美术馆和多功能厅已逐步完工,一层大厅和其中的“中国烹饪中心”一直修修停停。8年来华美经历了2任社长 —— James B. Heimowitz (2014 —2023)和现任CEO George S. Geh (2023至今) —— 这个面朝华盛顿街的大门一直紧闭。门口两尊巨大的汉白玉狮子,当年一搬下来便有人相赠,只能煞有介事地守护着那个铝合金简易门,有些无可奈何。作为华美的员工,我也很无奈:在纽约搞装修可真是项“艰苦卓绝”的伟大工程 —— 抗战八年也结束了!

在装修正式完毕之前,我每天上班从大楼转角位于Rector街的大门进去,乘坐电梯到第二层:迎面是一面青灰色砖墙,正中一个华美的标识 —— 银色金属的China Institute与正红的“华美”方印并排,别的什么装饰也没有。从左手的玻璃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门厅:正中两把低矮的太师椅,背后同样的青灰砖墙上是同样的华美标志;前台在灰墙旁边,有些局促 —— 原本只是临时的。

华美1926年在纽约成立,一开始并没有专门的活动场所。1944年在上东一栋四层小楼里安家,直至2015年搬迁至华盛顿街。楼下华盛顿大街的大门虽然紧闭,楼上的各种活动早已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展出过汉代的“金缕玉衣”,南北朝“竹林七贤”的拓片和“八大山人”朱耷的《河上花》长卷;白先勇、刘慈欣、李开复、余华都曾做客华美主讲;中央芭蕾舞团、内蒙古“战旗”乐队、武汉音乐学院铸造的仿宋“大晟”编钟,都曾在华美的舞台亮相;学习中国语言文化的学生们:从牙牙学语的稚童到步履蹒跚的老者,更是华美的常客……我2008年入职华美,是目前二十几个全职员工中,少数目睹她搬迁的“老”员工之一。

2002年那个夏天我拎着两只大箱子到纽约,一心向往在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求学,并没有刻意打算留在美国。然而不知不觉间,二十几年已经过去了。 从学生到工作,我在美国的身份逐渐发生了改变——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每年有好几千万人通过探亲、学习、旅游、短期工作等等途径来到(2023年非移民入境总人数为68,227,240),几百万人通过合法途径获得长期居留证。这个过程虽然可能很漫长,不过一旦开始,就会在美国庞大的移民系统里缓慢地、持续地进行。

***

        我到TC学习,安排好课表和住宿,第一件事情就是四处寻找打工的机会。

        学校提供给学生的助教职位很有限,一打听早已满额。我这种初来乍到的新生以前的学长一个不认识,一脸懵懂从头开始,根本没有机会,只能羡慕地看着别的学生在图书馆管理书籍,在某个系办公室做助理,或者在计算机实验室里给教授和学生帮忙。很多TC助教,是以学分作为酬劳。比方说,在图书馆每周工作5个小时,可抵两个学分。这样学费账单少了几个零头,真正的支票可是影子也看不见!2002年一门三个学分的课要$2,175美元;作为国际学生,按要求一个学期要修满12个学分。学分的价格每年固定,不像每个月的生活费可以自己根据经济状况调整:有钱常下馆子,没钱可以煮青菜豆腐凑活!TC的Horace Mann大楼一层HR办公室外面逡巡的多是国际学生,那里有一个公告牌,除了学生俱乐部的小广告,也会贴出一些工作机会。

        TC给了我24个学分的奖学金,刚好够第一年的学费,所以昂贵的学费给我的压力可以暂缓。但是“青菜豆腐”在纽约也不便宜,更要命的是房租:我和同屋涛合住一间卧室,每人还得付650美元一个月!涛是成都人,我们周末一起去附近的Fairway超市采购一周生活所需,平时轮流做饭,常常出双入对,不避嫌被人误认为“同性恋”。我们开玩笑说,干脆我们成为“同性恋”吧,还可以去申请TC的“家庭宿舍”!

       有时间我就细细浏览纽约免费华人报纸《世界日报》上的小广告,看到最多的是餐馆小时工。报纸是繁体字,把餐馆服务员写作“企台”,管前台收钱的叫“收银”,这些对我都很新鲜。我看来看去,心里蠢蠢欲动,觉得可以去餐馆试试——中国一般流传着留学生刚到美国在餐馆洗盘子之类的故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纽约的餐馆、咖啡馆和酒吧充斥着一边学习,一边打工的学生,倒是一点不错。我想自己别的不行,英文还可以,试试“企台”吧——这个活虽然没有做过,至少在餐厅见过。打个电话过去问地址和要求,电话那头别的也不多说,就叫去试工。

        “新东方”的词汇表里什么生僻英文都网罗了,餐馆菜单上的菜名可一个也没有!“蛋花汤”里有什么flower(“花”)?“麻婆豆腐”跟”麻婆“有关系吗?“木须肉”又是什么肉?我一试工,洋相全出,不到5分钟老板就忍不住把我换下来,客客气气,冷言冷语地把我扫地出门。

        一天我看到一则广告,是专门培训中餐馆“企台”和“收银”的,觉得这是补充中餐馆专业技能的捷径——要不然得碰多少鼻子灰才能学会啊!培训地点在皇后区的法拉盛Flushing,是纽约曼哈顿的老中国城Chinatown之外最大的华人社区。Chinatown大多是广东和福建的移民,法拉盛的则来自各地,以说普通话为主。从TC到法拉盛得先坐一号地铁到时报广场Times Square,再转乘七号线一直坐到终点站,大约要一个半小时。地铁出了曼哈顿就在地面的高架铁轨上行驶。穿行在城区,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房屋的屋顶,视线比较开阔,跟在曼哈顿黑漆漆的地下很不一样。要不是时间太长,坐地铁去法拉盛也不太糟糕——况且可以去中国超市购物:“老干妈”豆豉辣椒、豌豆尖、豆腐干和冻好的手工猪肉白菜水饺——这些我的最爱在哥大附近的一般超市可买不到。

        我在一个乱哄哄的中国超市旁边找到了培训班的牌子。培训班设在二层一间狭长的小房间里,学生加我一共四个,都是年轻女孩子。老师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文质彬彬,举手投足很斯文,自称在餐馆行业做了几十年。我们的学习材料主要是他给的普通中餐馆的菜谱,和几盒他自己录制的餐馆点单的磁带。中餐馆的大厨和送外卖的大多不懂英文,所以记菜单一定得写中文,而且为了提高效率,有些约定俗成的简写:比方Chicken Broccoli,全称是“芥兰鸡片”,写到单子上就只“介几”二字。老师说从纽约到加州的中餐馆,莫不如此。许多初来美国到餐馆打工的,大约有亲戚或朋友亲授这样的“行业秘密”,否则如我之辈,只有参加了这样的培训班才恍然大悟,原来试工时自己破绽百出。

        这样一分钱没挣到,先倒贴出去好几百大洋。从法拉盛到曼哈顿的地铁,正好可以练习听力。在“咣当咣当”的地铁声中,听到“chicken broccoli”,就记下“介几”。好在这样的“投资”终没有白费,几个星期之后,我在一个中餐馆找到了“收银”的工作。

***

        “Dumpling King”(饺子王)在曼哈顿第二大道86街,一进门是一幅油画:一个头上挽髻,身着秀金百蝶长袍的吹箫女子。大厅里铺着地毯,摆了十来张四人座的方桌;两张靠着临街的大玻璃窗,坐在那里的客人可以看见街上人来人往。大堂紧里头是一个吧台,架子上摆着红酒、伏特加、龙舌兰等等,看上去种类齐全,不过除了“青岛啤酒”,这里的客人很少点其他酒类。我站在进门处的“收银台”后面,主要工作除了“收银”还包括接听客人的电话,记好菜单,让“企台”交给后面的厨房;准备好的外卖,也会放到“收银台”边上的一个小矮桌,由我打包放进塑料袋里,等客人或者餐馆外卖小哥来取。

        “Dumpling King”的老板是个台湾人,方方的下巴,看得出年轻时挺俊秀,平时坐在大堂最靠边的一张桌子后面喝茶、看报纸,很少说话;人多的时候也帮着“企台”招呼客人,或者帮我接听电话。他问过我好几次以前在哪里做过工,都被我支吾过去——心里嘀咕他不要找我闲聊最好!我周末上班,碰到的“企台”叫Wendy, 是马来西亚华人,个子很矮小,看上去五十来岁了。她总是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小马甲,黑色的长裤和平底圆头黑皮鞋,齐耳的黑发用一根皮筋在脑后扎成一束短马尾,显得齐整利索。来这里客人的多是附近的居民,不少跟Wendy熟识。客人少的时候,Wendy会跟我聊聊天,说自己丈夫去世,女儿已经大了,这样做工几十年也辛苦到头了,考虑不久要回马拉西亚去。

        餐馆里有两三个跑外卖的,都是中年男子,来来去去,常常更换。他们大多是从福建偷渡过来的:年纪大一点的Z,说一天在村子里听人喊“船来了”,便跟家人打了个招呼就离开家来到了美国,好像是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最年轻的小D,先坐飞机去广州,然后辗转墨西哥入境。我慢慢了解到原来福清、长乐、福州一带有这样的传统,经由“蛇头”在中国与美国之间建立的网络,一个村子许多家庭都有人偷渡到美国。走海运的话,要在海上漂好几个月不说,船上条件也很差,卫生和饮食都是很大的问题。1993年轰动全美的“金色冒险”(Golden Venture)号事件更是让中国非法偷渡进入了公众视野:这艘货轮载着13名船员、286名福州偷渡客——每个偷渡客付给“蛇头”高达四万美金的费用——在海上漂了四个多月后抵达纽约,却在Rockway附近搁浅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美国土地,有些心有不甘的偷渡客奋不顾身跳入水中,结果10人溺毙,其余的大多被移民局收编,监狱辗转后被驱逐出境;只有少部分人的难民申请得到批准,得以留在美国。

在Dumpling King我生平第一次听闻有人偷渡来美国,好像舞台上一出隐藏得严严实实的戏,掀起了幕布的一角,让我窥看到了幕后隐隐绰绰的秘密。我十分好奇,忍不住想把幕布再掀得大一些:TC第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教授让每个学生提交学年人类学田野调查的课题,我决定把中国非法移民在美国的生活作为研究对象,“Dumpling King”就是我的“田野”。

我一个星期去Dumpling King两次,一次是周五晚上,一次是周日一整天。虽然经过了“培训”上岗,业务还不很熟练,所以低级错误时有发生:记错地址啦;客人的特别要求没记清楚啦;或者打包的时候忘了放餐具啦……等等。这些错误比起上学时算错数学,或者写个错别字糟糕得多,因为后果不再是作业本上的红叉:一次外卖小吴大冬天的骑车找了半个小时也没找到客人的住址;另一次客人很生气地打电话回来质问送去的外卖“为什么没有餐具”——他正好刚搬家到此,家里一把叉子也没有。还有一次,客人点了“清蒸龙虾”,拿到的是“姜葱龙虾”,让外卖小哥原封不动地带回了餐馆。老板脸色很难看,虽然没有开除我,但是让我付钱把龙虾带了回去——一晚的薪水没剩多少,而“姜葱龙虾”的味道早已忘了。“收银”也是我的主要工作,可是一到客人付款,就觉得自己脑子不够快:手边没有计算器也罢了,可是连一张让我可以列个竖式做加减法的纸片也没有!这时候发现GRE考满分也没太大用处。老板站在旁边,和颜悦色慢悠悠问一句:你真是从大陆过来的吗?数学这么差。

除了“企台”Wendy,餐馆里工作的大多一点英文都不会。厨房的大师傅是个壮实的温州人,二师傅是从长乐来的,还有一个墨西哥人,不仅负责收拾清扫,也负责油炸“前菜”,比如美国中餐馆菜单上必有的“春卷”之类。大家平时说话很少,只有像我这样喜欢刨根问底的人类学学生才会瞅空儿跟人闲聊,厚着脸皮约人家周末“访谈”,显得很可疑。我是唯一的学生,其他人大部分人一天做六天工,甚至七天——长乐的二师傅跟我周六在中国城喝早茶,这是他唯一休息的一天。他告诉我只能拼命工作,省吃俭用,尽快还清偷渡费(2003年的时候已经高达一个人六万美金了),才能开始为自己的生活打拼。即使如此,拿到合法身份还是一个问题:有的人申请政治庇护,有的等待赦免,还有的寄希望家庭关系……也得要花一笔高昂的费用请移民律师来准备材料。不过要是在生意兴隆的餐馆做工,即使一句英文都不会,收入还是可以不菲,所以不少人也选择了“黑”下来。

送外卖的Michael是唯一留下英文名的,上海人,经历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样,所以直到现在印象还很深刻。他四十多岁,个子瘦小,常常戴一顶棒球帽,上面写着 “NY”。我约他访谈,他就邀请我去他家坐坐。他跟一个天津人——也是送外卖的——合租了一个法拉盛的公寓,房间很简朴,一张单人钢丝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书桌上有一台电脑。他早年在南美做生意,生意最好的时候曾经策划开一个非常豪华的舞厅,还娶了一个南美女人做太太。后来生意垮掉了,他把几乎所有的财产留给了太太,只身来到了美国。他仍然关注股票和网上各种生意的行情,希望有一天能东山再起。我访谈完毕,他送我到地铁站。地铁在高架铁轨上“咣咣” 开走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他穿着一双拖鞋,没有戴那顶棒球帽, 短短的头发有点灰白,露出头顶的头皮。我想起他说“我已经四十有八了,我不能这样回中国去”,心里沉重得跟地铁一样。Michael 跟我很谈得来。在所有我访谈过的人当中,他跟我谈话的次数最少,可是谈得最多。后来我们还常常提起要再聚一聚,到法拉盛吃吃火锅什么的,可是总也没有时间。有一天,我站在柜台无所事事,他送单从我面前经过,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对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赶快回中国去吧。” 然后就匆匆出去了。我笑了一笑。当时并没有想到,直到现在我还能这样清楚地记得。

曼哈顿地铁站Rector Street

摄影:申展

***

第一个暑假到了,室友涛告诉我TC图书馆在招学生清理档案,我赶紧跟她一起提交了申请,很快便收到了面试通知。面试很简单,不过因为地点在图书馆地下室的房间里,我在图书馆的电梯里上上下下,最后跟门卫打听,才算找到了。图书管理员Jeniffer一开口就问我为什么迟到了,吓得我一头冷汗。好在地下室的办公室很难找似乎是情理之中,听我说了理由,Jeniffer接着告诉我图书馆正准备装修,需要清理陈年档案,没有价值的扔掉,其余的重新分类归档。

6月开始,我和涛每天去图书馆,坐在几十个纸箱子后面把里面的文件逐个打开查看内容,把“没有价值”的文件扔到垃圾车里,以便接下来用碎纸机碎掉;“有价值”的文件放到新的纸箱子里,注明文件信息,用于将来分类归档。现在我已经忘了大部分文件的内容,只记得不少是教授之间的通信——已经泛黄的纸面上,老式打字机打出来的一个个铅字仍然忠实地传达着多年前的信息:比如几十年前P教授写给C教授,说D教授让我写信给你, 叫你同G教授谈话,在此之前,请先找D教授本人。在此之前,请先找我,因为我已经同G教授谈过了。——这封信应该被我们碎掉了,跟成箱扔掉的零散文件一样的命运。不过现在想来,仍然有些许惶恐:这封看似绕口令的信,万一是某个重要事件的佐证呢?万一其中的某位教授大名鼎鼎,有人要给他/她立传呢?万一有人来问我:你说有这样一封信,有什么证明吗?要是按照这个思路,所有记录下来的文字,都有意想不到的价值,应当保留下来。这样Jennifer根本不需要雇我们,我暑假也就失业了。

我和涛每天搭乘那个让我迷路的电梯,推开图书馆三楼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准时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工作。几十个箱子已经摆在宽大的木桌上等着我们了。平时图书馆三层的学生就不多,到了暑假更寥寥无几,很多时候就我们几个打暑期工的学生,有的在读人类学博士,有的研究语言学,有的探索新教学法,一天七个小时坐在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成堆的文件里,偶尔互相传阅自己找到的文件,以博一乐。有时候老板Jennifer突然从箱子后面伸出头来,问“How’s everything?”(一切都好吗?),把昏昏欲睡的我们吓一跳。

周日我继续去Dumpling King工作。一般周日午餐要忙些,到了下午3点以后就比较清闲,可以坐在角落里的餐桌边吃饭。厨房的师傅会给餐馆做工的单独炒两个菜,是菜单上没有的。有一天我们正吃午餐,来了个客人,点菜的时候问我们吃的是什么,一定要点我们吃的菜,好像那才最正宗。我现在业务比较娴熟了,开始觉得Dumpling King生意有些清淡,暗暗替老板着急,不知道他还能继续多久。

果然一天我走进餐馆,看到一个新面孔的女孩子站在收银台后面;老板穿着家常便服,脸上有一种少见的轻松的笑容。他一见我进来就迎上来告诉我,他把餐馆卖掉了——原来他以前时不时说自己累了,还真不是发发牢骚而已。我没有选择留下来:我从未想过在Dumpling King久留,田野调查也基本结束。我跟老板最后一次结算好工钱,就离开了Dumpling King。餐馆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正对着我做“收银”时站的柜台。顾客寥寥,经理坐在角落打盹看报纸,Wendy站在餐馆门口百无聊赖或者寻思回马来西亚的生活时,我远远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自己在这里干嘛?虽然可以用“田野调查”来安慰,似乎还能跟来纽约的初衷多少有些联系,但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担心这里会成为自己的长久之地。在TC图书馆清理垃圾似乎并不是更有趣的工作,但又似乎更在“情理”之中。

我再也没回过Dumpling King。如今偶尔经过86街2大道,我会留心看看,希望能看到它的招牌,或者曾经熟悉的门面。然而一切都好像消失了,就像那些我和涛在TC图书馆塞进碎纸机的字母一样。

***

新学年开始,我如愿以偿,在与TC一街之隔的哥大东亚系中文部找到了助教的工作。

哥大是纽约最古老的大学,也是全美历史最悠久的高等学府之一,1754年由英国国王约翰二世亲批宪章成立,成立之初叫King’s College (国王学院)。一开始学校在曼哈顿最南边紧靠三一教堂(Trinity Church)的一栋小楼里,没有如今这样可观的规模。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学院被迫关闭了8年,直到1884年才重新开放,并且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哥伦比亚学院”(Columbia College)。三年之后,学院制定了新的宪章以及新任命的理事会,为其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1857年学院搬迁至曼哈顿中城49街麦迪逊大道(Madison Avenue),直到1896年Seth Low校长将学院搬迁至现在曼哈顿上城的校址:东西两侧分别是Broadway和Amsterdam大道,南北则以116街和120街为界。学院也不断扩张,到1912年再次更名为“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时,增加了医学院、法学院、文理研究院、教师学院等等,已经具备了今日哥大的规模。如今走进哥大校园,最醒目的建筑便是高踞几十级台阶之上的Low Memorial Library (Low纪念图书馆)——主持哥大历史性搬迁的Seth Low校长以之纪念自己的父亲——与Bulter图书馆遥遥相对。象征智慧、学识和大学本身的Alma Mater铜像, 1903由美国建筑师Daniel Chester French设计落成,端坐在Low 图书馆前的台阶上,头戴桂冠,双臂前展,左手悬空,右手执权杖,面容肃穆神圣而不失温和,似乎在欢迎所有到哥大的学子。她裙裾褶皱里深藏的一只猫头鹰,也成为世界各地许多学子的最爱,到了哥大校园一定要找找看。

离Alma Mater不远的Kent大楼是哥大东亚系所在。系里中文、日文、韩文等部门的办公室和教室都设在此;一层是C.V.Starr东亚图书馆入口,是北美藏书最多的东亚图书馆之一。1902年成立之初最早的收藏来自于慈禧太后捐赠的五千多卷册《古今图书集成》。说到这里,则不得不说说一个叫丁龙的中国人。

1901年,校长Seth Low 收到一个署名Dean Lung(丁龙)的中国人写给他的信:

“I send you here with a deposit check for $12,000 as a contribution to the fund for Chinese Learning in your university.” (在此呈上一张$12,000美元的支票,用以资助在您的学府开展中文学习。)

丁龙是时任哥大校董Horace Walpole Carpentier将军多年的仆从。关于他的记载不多,自相矛盾的不少。大致情况是,丁龙大约生于1857年,身高1.7米,16、7岁从中国台山随着加州淘金热潮到了旧金山,在那里结识了Carpentier,并作为他的随身仆从来到纽约。1900年美国联邦政府的人口调查报告已将丁龙列在纽约Carpentier府上的常住人口名单中。Carpentier极具商业头脑和开拓精神,以超常的冷峻著称,在加州淘金热中集敛了财富,后又与远东交易。在现有的不少报道中,除了提到Carpentier非常喜欢这个中国随从,与丁龙情谊深厚之外,并没有更详细的记载。但丁龙写信之后,Carpentier将军也慷慨解囊,随之捐赠$100,000美金捐给哥大,次年便设立了“丁龙中国学教席”,授予德国学者Friedrich Hirth,成为今日哥大东亚系的开端。1918年Carpentier在纽约去世时,更立下遗嘱把给哥大东亚系的捐赠总额增加至$300,000,用以纪念丁龙。

如今在哥大Kent大楼, 悬挂着丁龙一张年轻时的巨幅黑白照片:他留着板寸头,双唇紧闭,偏着头平静地注视着某个地方。他的名字和生平仍鲜有人知,但他的$12,000美元支票开启的东亚系,123年之后成为了全美研究中国、日本、韩国、西藏、越南等东亚诸文化最有声望的高等研究所之一。

***

在哥大东亚系做中文助教,除了帮老师批改作业,给学生做一对一辅导,最有挑战的,也比较有意思的是给学生上“操练课”: 老师在课堂上教授生词和新的语法;学生每周可以选“操练课”来练习。带“操练课”的都是来自中国大陆或台湾的学生——涛和我都在助教队伍里。哥大中文新生,学期开始便跟着助教一对一练习拼音,对着中文部老师编写的“操练手册”诵读两个星期“bai ban bei bian”之类不明所以的音节;然后过渡到10人不到的小班课:除了纠正发音,助教也组织学生练习新学的词汇和句型。

    今天天气很好。

    今天天气不好。

    今天天气很糟糕。

    到了第一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学生练习的句子是:

   “请你把那本书拿过来。”

做助教的学生里面不少是TC的。那时哥大还没有“对外汉语”专业,不过TC的学生多少都有专业教育教学的培训:涛读的是Teaching English to Speakers of Other Languages (英语第二语言习得);我学的教育人类学比较偏学术研究,但因为我在北京师范大学念过教育系,教学上也算不陌生,只是对外汉语是个全新的领域。

美国的汉语教学1874 年在耶鲁大学开始,最初只有哈佛、哥大、普林斯顿等少数精英高等学府开设,注重文法和翻译,培养出来的学生大部分只会读写,除了做汉学家,几乎没有别的用途。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在远东参战开始,中文教育的发展与美国国防战略就紧密联系起来。美国国防部拨款加大对于大学中文项目资助,并委托耶鲁大学创新中文教学,突出听说能力的速成,以满足军方对于中文的需求。“操练课”(drill)正是此时的创新。1956年的National Defense Education Act (国防教育法)将中文定义为具有战略意义的语言,提供相应资助,支持大学新设中文课,鼓励编写教材,资助研究生和学者去台湾访学,并参加美国在台湾举办的文化讲座。那时开设中文课的大学增加到了一百多所。

我去哥大做助教时中文项目的规模已经不小,零基础学生从初级班开始,一年以后可以进行日常会话,若有兴趣可以一直升入高级班学习古代汉语。开头两个星期专攻拼音之后,学生们就得听、说、读、写全面学习了。美国并没有统一的中文教材;哥大那时用的是P.C. Tung和 D.E. Pollard编写的《漢語口語》,第一册是繁体字。美国东部几个历史悠久的常青藤大学,历来中文学习从繁体字开始,学生到了第二年才转而学习简体字:据说这样的好处是学生一开始对中国汉字的渊源有些认识,坏处是不知道吓退了多少学生!东亚系做中国学的学生少不了以后要看原版古籍,——让人禁不住联想到“汗牛充栋”这个成语——学习繁体字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不少政治、商学院、法学院等的学生来选修中文,也需从繁体字开始;从大陆过来的助教们由简入繁,也得补一下课——课本封面上第一个字“漢”就长得让不少学生发愁,上到第二课就得学习写“謝”字!

学生们大多很可爱。老师头一天教了新词,第二天要求听写,大家下了课之后乖乖地记诵,大部分学生都能跟上这样的要求。中国学生从小学就训练记诵的功夫,对这样的听写习以为常,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哥大的学生有多特别。后来我到了长岛的一所中学做中文老师,也依样画葫芦让学生第二天听写,结果学生们无不吃惊,真诚地瞪着我说:老师,我们不知道怎么记住这些字!哭笑不得之间,我才意识到哥大学生原来已经相当训练有素了。       

***

我真正开始觉得自己能在美国立足,从第一份全职工作开始。

2006年春天我已经修完TC的所有课程,不必每天去学校上课;国际学生这时可以申请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有资格合法工作。我也开始寻找全职工作,毕竟养家糊口——虽然只有一口——是硬道理。考虑到工作机会不一定就在纽约市,我报了个学校附近的“大苹果驾校”,在曼哈顿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勤奋学习开车。那时在长岛一个私立学校教中文的朋友玥正好要离职,问我是否有兴趣接任。于是我跟学校世界语教学部主任Claudia通了电话,没问几句她就邀请我去面试。

四月的一天,我一大早在纽约曼哈顿中城的Penn Station搭乘“长岛火车”(Long Island Rail Road)去往长岛最东边的这个学校。一路上曼哈顿的高楼渐渐被城郊低矮的小楼取代,然后是更开阔的乡村、树林和田野。两个半小时以后火车驶入一个叫做East Hampton小站,玥开了一辆1982年的Honda Civic已经在车站等我了。

学校离车站开车只需要几分钟,没有围墙和大门。学校的初中部、高中部、健康中心(包括餐厅、球场和健身房),教师的办公室等等,一律是风格简约木质建筑,隐蔽地分散在一片树林里面,要不是有人带领根本看不出是个学校。学校1991年建校之时只是女校,后来男女学生兼收。2006年世界语系开设西班牙文、法文和中文课。Claudia是一位个子矮小的和蔼的老太太,她带着我参观学校,到高中一个班试讲了一堂课,然后招待我在学校的餐厅午餐。

第二天Claudia电话告知我通过了面试,年薪四万五,并不很高,但是挺实在的一个机会。East Hampton离曼哈顿不近,周末仍可回城跟朋友相聚。长岛小镇所展现的未知生活,让我的好奇心也痒痒的。反正仍然年轻嘛,第一份工作,又不是要从一而终!而且,Claudia在电话里通知我学校聘任决定时,自豪地补充:

“学校的食堂是East Hampton最好的餐厅!”

我很快答复Claudia接受了这份工作。

***

八月来临,学校要求老师到校培训, 在新学年到来之前备课,熟悉学校的课程设计。世界语系一共有7位老师,除Claudia兼授西班牙语和法语之外,还有四个西班牙语老师,一个法语老师,和两个中文老师。我和一位三十来岁的黄老师负责整个学校的中文教学:黄老师负责初中五、七、八年级三个班和高中“中文一”的课程;我则接手了玥的班级,教授初中六年级和高中“中文二”至“中文四”一共四个班的中文。所有学生从五年级入校开始就可以选修中文,升入高中时可以直接进入“中文二”。我教的六年级一个班有十五个学生,高中班级学生人数就明显少很多,到“中文三”一个班就只有三个学生了。好在是私立学校,若在纽约市的公立学校,一个班平均学生数需在25以上,这样小的班级就开不了课了。

中文老师对于课程设计几乎有全部的自主权——除了中文老师,学校老师和家长基本没有一个懂中文的。这种情况到了2010年之后有所改变:那时中国国际学生的数量开始迅速增加,成为学校国际生源(以及学费)的重要力量,跟我入校的时候,只有零星一、两个中国国际学生的情况大相径庭。我延续了玥选择的课本,给初中学生用的是《你好!》,高中生则是《中文听说读写》。作为新老师,Claudia要求我第一学期每周交给她一个教学计划,没有特别的格式和要求,只是把要点用email发给她就行。资格稍微老一点的黄老师带着我熟悉了当地的一两个餐馆和超市,对一起备课也没有特别的兴趣。这样我的教学活动,基本属于放任自由的状态——所以我对于听写和发音的执念,全来自我在哥大培养的对学生的要求。学生们不明就里,一开始可是叫苦连天。

学生大多来自附近的小镇:Sag Harbor,Shelter Island,East Hampton, South Hampton等等,都是著名的海滨度假胜地,也是豪门别墅集中之地,到了暑假热闹非凡,淡季则是极其优美安静的地方。学生大多家境极好,在仙境一般的海滨小镇长大,又在树林里童话般的木头房子上学,距离纽约市虽然只有不到两个小时车程,却让人觉得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氛围。学校几个稀有的中国国际学生,跟着其他学生一起上课,放学了就住到接待家庭里去——反正家家房子都不小,有的是房间。

入校之初,学校给每个学生和老师发一双布鞋——标准的中国式“老人头”,黑色帆布鞋面,平板厚实鞋底——据说这是学校创始人Ross太太受亚洲文化仪式感影响的结果,规定学生但凡进入室内,就必须换上布拖鞋。一到午餐时间,总有几个学生,丢了拖鞋,趴在餐厅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同学吃完饭可以借一双拖鞋进去用餐。每双拖鞋都长得一模一样,有的学生就用彩线缝些图案;有的用油彩绘出Jackson Pollock当代抽象艺术的风格——除了彰显个性,也防止被别人错拿。

学校快二十年了,规模并不大。初中从五年级开始,到高中十二年级,总共不到四百个学生。老师们一般就在教室办公,可以根据学科的需要布置教室。只有世界语老师集中在艺术展览室下面的一个半地下室办公,每次上课得带着各种材料到不同教室去。我很快发现两堂课之间根本没有时间回办公室,于是准备了一个带轮的书包,把各班级的材料分类放好,便于在教学楼之间拖行:平时在青草茵茵的林间石板小径上蹒跚也就罢了,下雨的时候则尤为讨厌,特别是忘了带拖鞋的时候。

选修中文的学生几乎没有一个来自华人家庭,有极少数亚洲面孔的学生,家里也不说中文。学校自建校以来,就注重学生对世界文化的涉猎与学习,所以算是较早开设中文的私立学校。据说学校创始之初——那时学校包括Ross太太的女儿在内只有9名学生——学生学到哪国的历史文化,就由老师带领去该国游学一番。这样的精英教育,到了2006年,演化成为学校四月的“春季小学期”:有经验的老师组织学生去世界各地游学两个星期;不去游学的学生,则在学校选修其他老师开设的主题课程,完成一些平时课程之外的项目。我到学校时间还不长,尚未考虑中国游学这样庞大的计划,于是跟高中的一位历史老师共同开设了一门春季选修课,英文授课,以弥补中文课上因为语言限制不能深入介绍中国历史文化的遗憾。两个12年级的学生选修了这门课,其中一个是我中文班的学生。我们大部分时间在学校学习讨论,不过乐得学校允许我们师生四人到曼哈顿fieldtrip一天:那时中国艺术家蔡国强正在Guggenheim博物馆举办个展“I Want to Believe”,正是让学生了解中国当代艺术和历史的好机会,否则学生在“边远”的长岛,跟中国文化的唯一近距离接触只有当地的中餐馆了。

        ***

我刚到学校任教不久就开始请律师申请正式的工作签证H1B。OPT只有一年期限,H1B则可以合法长期工作。H1B的申请需要雇主支持,一旦获得签证,也可以自由转换雇主,还是有一定的灵活性——也有6年期限:H1B三年一期,可以续三年,之后一般就转为其他更长期居留的身份,比如绿卡。只是绿卡申请一般与某一个雇主“绑定”,一旦开始就很难转换工作。

学校律师Leonardo的办公室在曼哈顿第六大道一幢高大的写字楼里,大门的铜把手很有二十世纪初的派头,楼上的写字间却平淡无奇,跟许多狭小拥挤的写字楼并无二致。Leonardo是一个秃顶的下巴尖尖的犹太人,鼻梁上架了一副细框眼镜,说话飞快(大约律师都这样),坐在堆满文件的写字台后面;写字台上也摆了几个相框,放着家人的照片;背后的书架上也塞满了文件;办公室外是助理工作的地方,挤满了铁皮文件柜;门口长长的一排椅子坐满了人,看样子都是办理移民签证的。我大约只见过他一面,就几分钟时间,其他时间都是通过电子邮件。由于申请H1B的人数大大超过美国移民局发放的名额,一般普通的H1B签证每年春季通过“抽签”来决定——这个运气的成分很大,好些人没有抽中也只能放弃工作另谋出路。后来除了“抽签”还增加了“lottery”(抽奖)的环节,只有“中奖”的才能参与“抽签”,更让人觉得拿到H1B就像中了大彩一样。我就职的学校因为是非盈利机构,工作签证的申请不用参加抽签。刚过新年,Leonardo便通知我H1B办下来了,我没有中彩的感觉,只觉得一切顺理成章。现在回想,其实每一步都很幸运,只是我浑然不觉罢了。

到了第二学年,学校批准了我申请绿卡的要求。但没过多久,我就接受了华美协进社的新工作,绿卡的事情就只得放一放。

***

    2008年春,我在华美协进社网站上看到正在招项目助理——这个职位并不高,主要协调华美教育部门“教学中国”(Teach China)的各种项目,为美国中小学教师了解中国提供培训,包括去中国的游学机会。我觉得这不仅可以跟我之前学的人类学结合更紧密,而且可以更多地接触课堂之外的世界,——当然工作地点在曼哈顿也很重要——就欣然提交了简历。我在哥大时就已经知道华美,做了中文老师之后关注更多一些,因为在纽约专注做中国文化的机构,头一个就要数华美。华美那时在曼哈顿上东65街,在我做学生时就已经去过:走进两尊石狮子守护的朱红大门,一层是美术馆,展品分在两间显得有些局促的房间里;沿着弯曲的楼梯走上第二层,一边是古色古香的图书馆,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临街的一面是落地的百叶窗,窗外树影婆娑,让屋里也多了些静谧的味道;另一边是一间敞亮的教室,可以从教室的窗户看到后院——院子设计成苏州园林的样子,有假山、几丛竹枝、石桌石凳……一个小小的池塘,里面居然游弋着几尾红鲤鱼!二层以上便是办公区。

我第一次得以“更上一层”便是去华美面试了——原来是更狭窄曲折的楼梯,一直通向四层!除了社长和少数几个单间办公室,二十几个全职工作人员都分布在不同房间,办公桌有的用旧书架隔开,书架上塞满了书籍和文件;有的则是堆满了铁皮文件柜。从一层往下还有一个地下室,也隔成了两间教室;其中一间可以通向那个园林式的后院——这个后院这样隐秘的存在实在是有些可惜!从地下室到四层,尚有一个古老的电梯,只容得下2、3人,乘电梯的人要把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链门拉上才能启动——这样的设计和结构,真让人一走进去就对华美近百年的历史深信不疑。这幢小楼1944年Henry R. Luce先生为纪念其父Henry W. Luce买了来捐赠给华美,七十余年间是纽约大众了解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个中心,直至2015年华美搬迁至曼哈顿下城一个更大更新的新址。

我去华美只面试了一次,在三层和四层转了一圈,跟项目官员、教育主任和社长都见了个遍。那时华美的社长是Sara Judge McCalpin女士,中文名字很文雅,叫江芷若,乍一看以为给她取中文名字的老师大约是《神雕侠侣》的粉丝(后来才知道她的中文老师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周治平教授)。第一次跟Sara见面聊得并不多,但相互之间印象都不错。不久我就接到华美的电话,说欢迎我加入,不过职位跟我申请的不一样,是华美与华东师范大学合作的孔子学院项目经理一职,专门为美国中小学中文教师提供继续教育培训。那时美国的中文教学方兴未艾,中国政府大力支持海外中文教育发展,在纽约的第一所孔子学院便建在华美。后来孔子学院经历了西方保守政治势力的排挤,又遭遇2020年新冠疫情前后中美关系三十年的“冰点”,在美国从最鼎盛时期的一百多所陡降至不足十所——而华美孔院作为美国最早的孔院之一,仍然是一个独特而默默的存在。我正式上任的时候是六月底,长岛学校的学年结束之后,那时二十几位华美孔院招募的中文教师学员已经到华东师范大学参加暑期培训去了。我在新租的公寓安顿下来,来不及整理胡乱堆在客厅里的家具,便飞往上海“管理”这个为期6个星期的培训班——等暑期结束,我回到华美四层一个狭长而拥挤的角落,坐在办公桌旁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工作电话号码来。

我就这样开始了在华美的工作。

***

2024年10月的一天,我偶尔经过上东区华美旧址。那幢古色古香的小楼仍静静地伫立在65街,原来朱红的两扇大门已经漆成了黑色;铸铁护栏守护着门前两三级石阶;大门紧闭,铜把手上挂着一张纸牌。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专门清扫brownstone老房子的广告。门前几丛球状灌木无精打采,其中一个已经完全干枯了;灌木后一道窄窄的台阶通向地下室,铺满了枯黄的落叶,似乎可以听到踩上去悉悉索索生硬的声音。二层的百叶窗紧闭,白色的窗棂在秋日的阳光中显得有些刺眼,又有种静穆的美:多少人知道那紧闭的门窗背后,曾经高朋满座,壁炉前亮着温暖的灯;后院的太湖石下,游弋着红色的鲤鱼呢?

自从华美搬离,小楼已经几易其主,如今仍是一番人去楼空落寞景象,看着不免让人怀旧,心生伤感。我在华美的第一个七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搬家时有些依依不舍,现在仍希望这小楼也像人一样,能有个好的归属,焕发新生。我回家Google,发现小楼2021年以近一千五百万美元的价格再次易主,价格比当年华美售出的时候低了好几百万,不知楼主是否在等待时机易手呢?

虽然我一开始并没有一门心思要在纽约留下来——中间还有一年多甚至回了中国(这个以后再表)——最终得以在纽约立足,跟在华美的工作有莫大的干系。TC让我得以来到纽约,长岛的学校给了我在美国立足的支点,而华美则给了我真正生存的空间——正如她创始之初的宗旨:成为在美国中国留学生的 “第二个家”。当然不是所有的中国留学生都以华美为“第二个家”——好多留学生根本不知道华美——所以这也是我与华美的缘分吧。如果说我从北师大毕业来美时,对自己的信心仍多于对生活的庆幸,那天下午我走过华美曾经辉煌的小楼,想到自己与这个“百年老店”十六年的交集,——那些看似必然的结果,细细想来哪个不是无数偶然的累积呢?——则更多感慨变幻莫测的世界微不足道的馈赠对个人命运的左右了。

初来纽约,除了学校同学老师和几个辗转结识的朋友,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家里尽全力只能承担一年的学费而已,其他的都得靠自己了。从中国西南的一个小县城来到纽约,我对于在美国的职业规划相当模糊——前途茫茫,生存下来再说吧!现在想来,或许这跟我从小生活和成长的环境也不无关系:我来自一个普通家庭,母亲是镇里中小学语文、政治科老师,父亲是一个小商店的经理,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的期待很朴素,只要求我踏实、正派、自食其力,也让我从小知道自己出生在非富贵权势之家,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虽然梦想本身很模糊,我也抱着这样的信念一路发奋读书,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能上北师大,已经让他们喜出望外;而到纽约,似乎更在他们的经验范围之外了。这样我没有太多要出人头地的压力,设法在纽约待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与这个陌生世界对抗的胜利——直到这个世界渐渐以她的方式将我接纳,不再陌生。

2024年11月4日于纽约Astoria

Bibliography:

Legal Immigration and Adjustment of Status Report Fiscal Year 2023, Office of Homeland Statistics,

Legal Immigration and Adjustment of Status Report | Homeland Security (dhs.gov)

History (columbia.edu)

Dean Lung, The Talk of the Town, The New Yorker, March 28, 1931. Source: Mar 28, 1931 (newyorker.com)

Carpentier Leaves Columbia A Million, New York Times, February 21, 1918. Source: TimesMachine: February 21, 1918 - NYTimes.com

Looking Out on a City and a World, Columbia History. Source: Looking Out on a City and a World | Columbia University in the City of New York

Seth Low, Columbia University Archives. Source: Seth Low | Columbia University Libraries

In Search of Dean Lung, a Chinese Person, by Zhao Xu, China Daily Global, August 5, 2020. Source: In search of DEAN LUNG, a Chinese person - Chinadaily.com.cn


相关链接:

前言:我在纽约

第一章:求学之路,始于好奇


求学之路,始于好奇

求学之路,始于好奇

2023年12月8日, 我去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Teachers College, Columbia University, 简称"TC")参加 "Cross-fertilization" of Culture and Education for the Common Good教育研讨会。这个研讨会由TC"中国教育研究中心"(Center on Chinese Education)主办,邀请了中国、美国和加拿大等国关注中美教育的专家以及国际机构代表,讨论与国际教育和跨文化交流相关的话题。由于我是TC‘04级校友, 又在纽约历史悠久的中国文化机构华美协进社任职,"中国教育研究中心"的程贺南教授邀请我主持研讨会的圆桌论坛“国际组织在全球教育中如何协作和引领”。

***

TC是美国建校最早、规模最大的研究型教育学院,起源于1880年由Grace Dodge创办的“厨园”(Kitchen Garden)。“厨园”最初在纽约下城格林威治村教授贫穷的移民妇女烹饪、缝纫、卫生与健康等实用生活技能,1887年在当时的哥大校长,著名哲学家Nicholas Murray Butler的帮助下,更名为“纽约市教师培训学校”(the New York School for the Training of Teachers),并最终搬迁到曼哈顿上西120街现在的校区。这个校区由实业资本家族成员George Vanderbilt捐赠,与哥大主校园只有一街之隔。该校为纽约市贫困儿童培训合格的教师,第一年只有122名学生。1892年学校再次更名为Teachers College,正式并入哥大,成为其教育研究生院,但保留了独立的董事会及院长任命权,直至今日。TC古典的砖红色大楼一侧以Grace Dodge命名,与哥大Bulter图书馆遥遥相望,不动声色地讲述这两位一百多年前的教育先驱延续至今的理念。同时保留的也有资本财富的累积与教育慈善事业的相互促进:TC八座迷宫一样相互连通的哥特式大楼,四座以著名的资本家族命名:Dodge经营美国最大的铜矿;Macy的石油产业后来并入了Rockefeller标准石油公司;Thompson大楼以19世纪中后期银行家Frederick Ferris Thompson命名;Zankel则是当今首屈一指的跨国集团Berkshire Hathaway早期的创始人之一。

1897年James Earl Russel 受邀上任TC院长,不仅巩固了当时与哥大岌岌可危的关系,而且将TC从一个职业学校,转变成了人文与科学并重,立足于教育实用主义的研究型学院,侧重教育、心理以及健康等领域的研究与实践。Russel麾下的教授,大名鼎鼎的不少,最著名的要数心理学家、哲学家John Dewey(约翰•杜威)。杜威的实用进步主义,倡导教育的社会功能,并在方法上注重与儿童身心发展自然规律的结合,与Russel的教育哲学不谋而合。受Russel邀请,杜威在TC执教,从1904年一直到1930年退休,TC得以成为进步主义教育的主要阵地。走进Zankel Hall的大门,墙上曾经镌刻着杜威名言,摘自《我的教学信条》第五章,第一条:

“I believe that education is the fundamental method of social progress and reform.” (我相信教育是社会进步和改革的基本方法。)

杜威黑漆漆的半身铜像,在名言不远的地方。杜威与中国渊源颇为深厚。他1919年受学生胡适邀请访华,并逗留两年多,与中国教育界广泛交流,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现代教育的发展。从中国过来的学者,没有不知道杜威大名的,都会特地在铜像旁留影。

2023年,五千多名学生在TC攻读硕士或博士学位,近28%为国际学生,其中一多半(超过80%)都来自亚洲,尤以中国留学生为众。

***

12月8日,我很早出发,从皇后区坐了一趟离家不远的公共汽车M60到TC参加研讨会,一路经过曼哈顿北边的Harlem区,竟然一点不堵车,提前到达。早餐会设在杜威铜像旁边的休息厅Everett Lounge,已经接近尾声。中国驻纽约领事馆的黄屏大使,以及几位前来参会的中国大学教授正在寒暄。我在门口碰到了Michael Adewumi博士。他是美国规模最大的海外学习机构IES Abroad的副总裁,Penn State大学的荣休教授和教务长,也是知名的石油和天然气专家,将在我主持的论坛发言。他个子不高,黝黑的皮肤看不出年纪。我们早在zoom上见过一面,并有不少email往来,当下见到,便很热情地互相问候,好像老朋友一样。清华大学教育学院院长石中英教授,多年前我在北师大念书期间就上过他的教育哲学课,十月也刚在清华附中纽约公立学校校长访华团的交流会上见过面,现在又在TC再次相会,自然也感觉十分亲切。贺南是会议的主要组织者,穿了一身庄重典雅的深蓝色丝绒连衣裙,跟我匆忙打了个招呼,便邀请大家到旁边的Milbank Chapel就座,研讨会马上要开始了。

研讨会特为纪念Paul Monroe(保罗•孟禄)教授1923年创立TC“国际研究所”一百周年,主题“Cross-fertilization” of Culture and Education(文化与教育的交融)正是延续二十世纪初孟禄提出的观点。1928年孟禄在夏威夷“太平洋关系协会”(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会刊上发表的文章《文化交融:国际教育的功能》(The Cross-Fertilization of Culture: the Function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指出,外国留学生远涉重洋,到美国接受教育,不仅将美国的理念传播到不同国家,也把多样的文化带到美国,是真正的“文化交融”的载体。这个观点现在看来毫不出奇,但如果没有像孟禄这样的教育学者自二十世纪初就大力倡导,恐怕也难像今天这样深入人心。孟禄1897年在芝加哥大学获得历史博士学位后,受院长Russel之聘来到TC教授教育史,同时对教育的基础、历史发展和当下成就,以及美国和国际教育的现状展开研究。孟禄编撰的五卷本巨著《教育百科全书1911-1913》(A Cyclopedia of Education 1911-1913),收集了上千名学者的文化及教育相关主题论文,不仅成为之后半个世纪最权威的教育百科全书,也为孟禄奠定了进行国际比较教育研究的基础。跟孟禄同时代的许多TC教授,包括杜威,院长Russel之子William F. Russel, “任务式教学”的始创者William Kilpatrick等,对了解和研究别国教育都表现了浓厚的兴趣,不仅因为一战之后美国作为战胜国,有一种将“民主与科学”通过教育别国学生传播到世界的自觉,而且也意识到留学生带来的不同文化对美国自身社会和文化的促进。1923年在Rockefeller和Macy家族的支持下,孟禄创建了“国际学院”,重点培养世界各国留学生,传播美国现代科学教育理念、课程设计及教学法。学院的许多毕业生归国之后,成为其所在国具有影响力的教育家,也是塑造全球现代教育面貌的重要力量。

中国留学生一直是TC国际学生的主力,其中不乏对中国现代教育影响深远的学者:首位中国的TC博士毕业生郭秉文,是1921年国立东南大学的创始校长;“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之一胡适,曾任北大校长,并在1938至1942年间出任驻美大使;“晓庄师范”学院的创始人陶行知,是“生活即教育”理念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孟禄创办的“国际学院”,更持续不断地吸引大批中国留学生到TC就读。到1928年孟禄在 “太平洋关系协会” 发表文章之时,已经有两百多名中国留学生获得了TC学位,而且每年有四、五十名中国学生就读教育学院。

我此次参会,不仅因为我是TC毕业生,也因为杜威和孟禄与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 in America,简称“华美”)的渊源。两位学者与中国的深厚交往,以及与中国留学生的密切接触,让他们意识到美国公众了解中国的必要性——届时已经有大批中国留学生每年赴美留学,而美国公众对于中国的了解却近乎为零。在杜威的支持和孟禄的积极推动下,美国政府通过议案退还清政府1901年“庚子赔款”的余款,并于1924年成立了“中国基金会”(China Foundation),以促进中国科学与教育的发展。1926年,在“中国基金会”的资助下,华美在纽约成立,旨在为中国留学生服务,并积极促进美国公众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孟禄任华美理事会首任主席。TC的许多中国留学生,从一开始就参与华美的组建,包括其第一任社长郭秉文。近百年过去,斯人已逝,但孟禄开创的国际比较教育仍然在TC吸引源源不断的中国留学生;他倾力创办的华美协进社,成为纽约最大的专注中国文化的非盈利教育机构,至今仍继续其推动中美理解的重要使命。

我1995年进入北师大教育系,2002年留学TC,2008年入职华美,一路似乎全是我的个人选择和一点运气。2023年这天,我坐在庄严典雅的Milbank Chapel参加研讨会,发现自己无意中站到TC与华美的交汇点,看似偶然,其实得益于那些早就存在的可能性:杜威与孟禄的远见卓识,以及百年来中国学生在TC留学的传统,都是我能在偶然之间敲开TC大门的可能。

***

我们个人的命运,难道不都是冥冥之中可能与偶然的结合吗?而我的命运,跟千千万万中国的同龄人一样,跟“考试”脱不了干系。

中国从公元8世纪隋朝开始科举考试,让家庭出身各异的学子不论贫贱,得以“学而仕”,对于大多出身寒门的人来说是实现阶层改变的唯一途径。虽然1905年科举废止,但通过考试选拔人才的传统经过1300年已经成为中国社会——不论是帝制封建王朝,还是受西方新思想(诸如杜威、孟禄等)影响的民国,或者1949年之后的新中国——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尽管多遭现代教育各种诟病,但总归没有人能找到比考试更好的法子——至少在中国是如此。1966年全国停课停产闹革命的“文化大革命”时代,是当代中国最近唯一没有考试的混沌时期。“文化大革命”一结束,高考也随之恢复。教育可以改变个人命运,这个观点在中国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考试逐渐成为教育的“指挥棒”,如今在14亿人口的大国让学生、学校和家庭“卷”得精疲力竭而又无可奈何。

我1977生于四川省重庆市荣昌县昌元镇,正是恢复高考那一年,可说跟考试“与生俱来”。小时候因为家里没有别人可以照看我,在“双河镇中心小学”教书的母亲便干脆将我放到了自己班上,虽然我还不到四岁,连铅笔都还握不稳,也跟着一年级的学生上课。我记得第一次考试就是在她的语文课上,一百分的卷子考了八十,觉得有些愧疚——因为许多同学都是九十以上,考一百的也不少。大部分学生六岁开始上一年级,所以我在班里是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那个。这种情况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结束——班里有了比我年龄更小的同学;但个子矮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办法改变。

在“双河中心小学”读完一年级,我随母亲调至“东风民小”回到了昌元镇。因为年纪太小,便在“东风民小”重读了一年级,然后转到了“玉屏小学”。“玉屏小学”是镇上的重点小学, 口碑比“东风民小”好很多。学校并不大,一进门是一个宽阔的操场,学校的集会——比如每周一次的升旗仪式——几乎都在这里举行,操场边上有一排低矮的平房,有时我们在里面上音乐课;还有教师的宿舍楼。操场后是一栋“L”形的教学楼,一年级在最下层,六年级在最上面。每年班主任老师和同学都几乎不变,但教室会“更上一层楼”。教室外面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课间学生们大多“凭栏眺望”,追逐打闹的也不少,估计让校长老师们很头疼。教学楼前面有几个小小的花台,再往后上几级台阶,是一个更大的操场,学校举办校运动会的地方。操场的一角有一株巨大的黄桷树,一年四季枝繁叶茂,树干大得可以让好几个小学生坐上去;另一角是一个铁转椅,分上下两层:上层有五个椅子;下层大概十来个,要有人推,椅子们才能转动。课间十分钟大家都抢着去玩转椅,而且总能很快找出法子来轮流推椅子和坐椅子。还有学生总想方设法要爬上那棵黄桷树,不为别的,只为在她巨大的树干中间站一站。这两样东西让不少老师为了学生安全担忧,现在应该早就被撤掉了。转椅我倒不太在意,只是那棵黄桷树太可惜了。

我二年级进入“玉屏小学”,是当时班里唯一的“插班生”;又读过两个一年级,算是“留级生”——一般学习特别不好的才会留级。因为转学过来,学校破例接收,收取了两百元“转校费”,当时简直是天价!所以我又算是“高价生”。这些名头同学老师偶尔会提起,比方我上课做小动作,老师发现就会说,“你家里交了高价送你来上学,怎么还能不好好学呢!”让我小小年纪就体会什么叫“愧对家人”,决定发奋图强,但过一阵子就忘在脑后了。好在我终究还算天资聪慧,偶尔调皮,但总的来说好学自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价生”这件事就渐渐没人提起了。

“小升初”主要看语文和数学的考试成绩,所以小学其他科目平时不怎么考试,上课的时候大家比较放松。老师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各种小动作:有跟前后左右同学小声聊天的,递纸条的,在木头桌面上写写画画的——特别学了少年鲁迅在桌子上刻“早”字那一课之后,桌子上出现了很多“早”字,迟到的同学倒没见特别减少。老师个子比学生高很多,又站在高出地面好几寸的“三尺讲台”上,照理说什么小动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一个班四十来个学生只要能保持基本的课堂秩序,大部分老师估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性格外向,跟同班同学很快熟起来。同学们都住在镇上,父母虽然工作不太一样——有的是机关干部,有的是做小生意的,也有学校教师的孩子——但总体说来差不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才刚起步,后来出现的“万元户”听起来财大气粗,也不过手里多拿一个砖头一样的“大哥大”,所以同学之间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差异。我们每天自己步行上学,中午回家午餐,午休之后再回学校上课至下午5点,然后回家。从我家到学校,只需十几分钟步行,其他同学也基本如此。这样住得比较近的同学,常常上下学碰到,慢慢比别的同学更熟一些。我那时的好朋友晓虹,就住在“东风民小”斜对面的武装局家属院里。我们常常一起上下学。放学后我有时去她家写家庭作业,又认识了她父母、哥哥和姐姐。偶尔玩得“乐不思蜀”,母亲就到她家院里喊我回家吃晚饭。

每天的课虽然排得满满的,课间十分钟尚可休息。除了语文和数学,其他比如音乐、体育、自然、还有后来增加的公民课等等,因为不是升学考试科目,更像是学校安排的必修兴趣课。同学们在课堂上互相了解,顺便学一些知识,无意中为培养学生之间情感提供了良机。现在学校教育处处呼吁要关注“social emotional learning”(社会情感学习)——或许少安排一些压力过强的课程,学生自然就有机会培养社会情感了。

***

2016年的重庆荣昌县城

摄影:申展

考上“荣昌中学”是作为学生的我完成的第一件大事。从小学升入中学,我的学习生涯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荣昌中学始建于1902年,追根溯源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1901年清政府败于八国联军,签订《辛丑条约》割地赔款之后,中国各地纷纷建设新式学堂,以求教育兴国。当时在道光十三年(1833)县令曾灿奎所建的考场旧址修建了县立高等小学堂,这便是荣昌中学的前身了。1989年我从县昌元镇玉屏小学毕业之时,这个学校经历了各种变革,撤销了小学,并入了后来的县立女子中学,成为只有初中和高中的“四川省荣昌中学”。我就读的初中部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总共不足一百个位置。由于学校1988年被评为四川省重点中学,比起县城里其他两所初中——大东中学和荣昌三中——地位提升了不少,所以“小升初”的时候就得通过考试招生,竞争也比较激烈。能顺利考入荣昌中学,可算是我学习生涯当中的第一个“成就”。

跟“玉屏小学”相比,中学校园大了很多。学校有前后两个校门,里面分布了三栋教学楼,一栋实验大楼,一栋教师办公楼,还有风雨球场、食堂、学生宿舍、教师楼,等等,不一而足。大部分教师住在校内,一部分高中生从附近的乡镇考入,平时住校,只有周末和节假日回家。校园充分体现了荣昌地处丘陵的特点,顺势高高低低,有的教学楼坐落在小丘顶上,有的从低洼处升起。几个形状大小各异的操场,分布在这些建筑之间。学校甚至有一个露天游泳池,不知何时修建的,我入学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浮萍泛滥的死水池,很难看地被闲置在学校中心。游泳池被一小圈植被繁茂的小丘环抱。某一年一位校长努力筹建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八角亭,雕栏画栋,飞檐翘壁,取名“乃夫亭”,以纪念荣昌的一位抗日烈士柳乃夫。2023年秋我回母校,这个“乃夫亭”仍然矗立在原地,周围树木更茂盛一些,二者天然一体,相映成趣。那个无人看管的游泳池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年一位教师的小孩不慎落水溺毙池中,学校痛下决心,将其填平了。

我刚入学的时候在“五大楼”上课。那是坐落在一个小丘之上的一幢三层小楼,米黄色的外墙,掩映在门口一株挺拔茂盛的法国梧桐后。一层两个教室被我们初一两个班占据,狭窄的木楼梯上去是音乐教室和画室。音乐教室很普通,只多了一架旧风琴。音乐老师个子很小,刚从师范院校毕业,讲课的声音常常被底下学生们的聊天淹没,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闷头弹风琴,任凭学生打闹嬉戏。画室里面则摆满各种石膏像、蜡做的水果、各种颜料……几个专攻美术的高中“特长生”在里面支些画架,上面摆放着未完成的人像素描、水彩花卉,或者画着绿色玻璃瓶和水果的油画。画室向学生开放,我“近水楼台”,一度很着迷,放学之后就泡进去。虽然无人指导,仍依样画葫芦,煞有介事地练习静物写生,连晚饭也懒得回去吃。“五大楼”本身虽然平淡无奇,但印象中有种特别优美的氛围,跟这些课也不无关系吧。

初中课业繁重不少,第一堂“早读课”学生七点就得到校,在教室里自由朗读,一三五读语文,二四六读英文——那时我们一周上六天课,只有周日一天休息,“双休日”是后来的新规定。早读课上老师不授课,大家可以选择自己朗读的内容,听上去大致都是“咿咿哇哇”的朗诵声,随便聊天的自然不少。我倒是渐渐喜欢上了朗读,除了读课本上的文章,还找些自己喜欢的唐诗宋词,抄写在一个特别的小本本上,大声背诵出来。英文是初一才开始的新科目,早读课上正好可以练习发音,后来也诵读《新概念英语》上的小短文。那时教室里除了桌椅,什么音响设备都没有,我们只能凭记忆乱七八糟瞎念一通。“早读课”初中和高中都有,此时若来到校园,真可以感受到“朗朗书声”。我后来到美国中小学教中文,发现学生们都不习惯“念”书,还觉得是咄咄怪事呢。

初中班里有不少我的小学同学,还有从县城其他小学,比如“师范附小”,“后西街小学”,“东风民小”等等考进来的同学。一个班42个学生,只有一个是从附近的安富镇过来的,跟高中生一样住在学生宿舍里。安富镇离荣昌县城那时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已经是了不起的距离。学校的女生宿舍建在食堂旁边,是一幢三层的砖楼,一般八个女生一间宿舍。房间里除了四张上下铺,只够在中间放一张窄窄的木桌,条件并不特别好。我对住校生活很好奇,常常跑来串门,还喜欢去学校食堂吃“大锅饭”——母亲只偶尔允许我去吃,毕竟家里的饭菜要好很多。但我对不是自家的生活都充满了新鲜感:虽然“大锅饭”乏善可陈,可是跟同学一起吃饭充满了无限乐趣!我的好朋友晓虹也进了“荣昌中学”,不过她在“一班”,我在“二班”。虽然有些遗憾,但我很快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这点小遗憾也就抛在脑后了。

我从小学开始一直比较喜欢语文,跟母亲是语文老师,碰到的班主任也都是语文老师不无关系。小学班主任郑老师,教我的时候刚从大学毕业,教得怎么样我已经忘了,但她笑起来和蔼可亲,脸蛋上有一只酒窝,直到现在想来还很熟悉亲切。初中的班主任蓝老师比较严厉,学生们有些敬畏,但她上起课来总是很带劲。我们学习陆游的诗句“铁马冰河如梦来”,她讲得兴起,就在黑板前模仿骑兵过河呐喊。她那时四十出头吧,个子不高,微胖,乌黑的头发盘成一个髻在脑后,眼睛闪闪发亮——现在老师可以轻而易举在网上找到一个制作专业的短视频放给学生看,可要我说,还是她那个样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初一开始的英语课我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的第一位英文老师年纪不小了,据说是西南师范大学毕业的,去苏联留过学,总穿一件有四个口袋的灰蓝色“中山装”,总是坐在讲台后面上课,我们看来有点“留学生”的派头。第二位方老师是从当地师范大学毕业之后刚分配到学校的,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披肩长发梳成个小辫子,性格活泼很多。他们教的英文都是英式英语。我到了美国,一张口说英文,就会有人问我:你去过英国吗?为什么有英国口音?没人相信我的英文老师都从来没去过英国。

相比之下理科都是我的弱项。从小学起我就对数学不太感兴趣,但因为是升学必考科目,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学习,好在小学数学都很基础。初中开始不仅数学难很多,还增加了物理、化学、生物等等科目,都属于理科的范畴。我平时上课还算认真,也会找些练习题自觉巩固,所以大小考试还勉强过得去,不过完全不像语文和英语,满怀兴趣地补充课外学习。我从识字开始就喜欢上了读书:一开始是连环画,主要情节由一帧帧手绘画儿展现出来,每帧画下一两句简单的文字介绍情节。那时县城大街上有专门出租连环画的小生意,给几分钱就可以看一本。后来渐渐看只有文字的,像《读者文摘》之类的杂志啦,中外小说啦,人物传记啦,等等。印象很深刻的有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雨果的小说,以及后来非常喜欢的《飘》。“五大楼”里有一间不大的阅览室,那里好看的书很少,我去了一阵子觉得索然寡味,就再也没去过了;县城的“新华书店”和护城河桥头的报刊杂志亭倒是没少光顾。课外接触英文的机会很少。“新华书店”除了卖一些学习类书籍如《新概念英语》之类,几乎没有别的材料。好在那时流行的英文歌曲已经制作成一盒一盒磁带出售了。我缠了母亲很久,终于以“练习英语听力”的名义买了一个“爱华”牌小录音机,可以放各种磁带,也可以录音。我欣喜若狂,第一时间把用压岁钱买来的迈克尔•杰克逊的磁带听了整整一个晚上。理科类的课外书籍几乎闻所未闻,当然可能也与我的兴趣相关:我去书店,从来没想过要找跟理科相关的课外书籍。所以除了在人物传记里看看像居里夫人之类的故事,我对于理科的接触,就仅限于课堂和自习课上的练习册了。

***

初中我已经很明显地偏爱文科,到了高二文理科分班的时候,我选择了文科,似乎是情理之中的。当时我的好朋友何为和黄平都在理科班,我还是犹豫了一下。要是那时选择了理科,我现在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1977年“文革”之后恢复高考就有了“文史”与“理工”的划分。“文史”包括语文、数学、史地(历史和地理)和政治;“理工”则包括语文、数学、理化(物理和化学)和政治。到1995年我准备高考时,已经改成了“3+2”的模式:语文、数学、外语是三门必考主科,文科加考历史和政治,理科则增加物理和化学。后来高考经历各种改革,到2023年,有的地方采用“3+3”模式,即“语数外”加三门选考科目,“语数外”按150分计,其他三门科目按100分计;有的地方选择“3+1+2”,除了“语数外”150分计入总成绩外,另外三门选考科目按不同权重计算;还有的地方干脆是“3+X”,“语数外”加“文科综合”或“理科综合”。高考试卷后来也出现了“全国卷”和“北京卷”、“上海卷”、“天津卷”等等不同版本,让人眼花缭乱。

我准备高考那年仍是全国统一考试:虽然考试由地方各级教育部门组织,但全国都用同样的试卷,统一在7月7、8、9号三天考试。为了迎接这三天,我们高三学生的生活极为紧张单调:早上一节早自习,然后一整天满满的各类考试科目课程,晚上两节晚自习,回到家里还会继续把没做完的练习题完成,常常要到11点以后才能睡觉。文科班高二通过“会考”——就是省里举办的各科统一考试,及格就可以拿到高中毕业证,题目不难,而且不计入高考,所以对于准备高考的学生来说算是“小菜一碟”——就不再继续开物理、化学之类的课目,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准备高考了。反过来理科班的学生也从历史和政治课上解脱了。就算是高考科目,高三也基本不再学新内容。老师一般在高二就加快进度把所有内容上完,以便高三集中训练:各种周考、月考、摸底考、模拟考试,等等,让学生们翻来覆去强化练习,以备战七月的高考。对于大多数县城的学生来说,参加高考,进入理想的大学,是离开县城,到外面的广大世界闯荡最可靠、最有前途、也最能得到家庭与社会支持的途径。

对于我来说,这也是唯一的途径。从小学开始,父母时不时就会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家里没什么钱,也没有后台,只有好好读书,上好学校,将来才能有出息。对于什么算“有出息”,父母只很朴素地定义为今后能自食其力,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如此而已。进入“玉屏小学”那两百元“转校费”,可能是我学生生涯中唯一一次“高价学费”。后来上初中和高中,我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不需要家里额外缴费入学。高二进入文科班之后,我在学业上更加突出,常常在年级前三名之列。根据“荣昌中学”历年高考的记录——校园板报墙上就贴着近年升入重点大学的往届毕业生照片——这个成绩升入重点大学应该是很有希望了。不过高考是“独木桥”,是“背水一战”,高中三年的学习,每个科目就看那120分钟的考试。是否能被大学录取,高考分数就是唯一的标准。所以在高考结束,各个大学最终公布录取分数线之前,大家都不能掉以轻心。

参考网上可查数据,1995年全国有235万学生报名参加高考,最终只有93万人(37%) 成功挤过那座“独木桥”。然而重点大学,特别是名牌重点,录取率远远低于这个平均水平。比如2023年,全国有1293万考生参加高考,北京大学本科部总共录取4483人,其中通过高考考入北京大学的内地普通本科生只有3018人——用大浪淘沙来形容进入中国重点名牌大学,犹显不及!除此之外,每个大学在各省招收的学生也有不同的名额限制,而且因为各种错综复杂的原因,与各省参加考试的总人数并不成比例。再看看2023年,全国人口大省四川有60万应届毕业生,北京大学计划招收70人(含医学部23人)。北京市有5.8万人参加高考,北京大学的本科招生计划指标则为167人。虽然成功率都很小,对于四川学生来说,北京大学更可谓比“海市蜃楼”还渺茫!对于中国学生来说,“北大”与“清华”代表了高等院校最神圣的殿堂。“北大”的文科享有盛誉,“清华”则以理科闻名。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著名的大学分布在全国各地。北京、南京、上海等城市由于地理、历史和经济的优势,是高等学府云集的地方。除此之外,一般省会城市也聚集了当地最好的高等教育资源,比如成都、杭州、武汉等等。还有一些城市,像重庆大学所在地重庆,浙江师范大学所在地金华,也聚集了不少让人向往的大学。这些知名重点大学的录取率虽然不像“北大”或“清华”这样,但高考之路,近年来用“惨烈”二字来形容,可能也不为过!

甚至有考分不低,依然落榜的情况。那时我们可以填报三个志愿,大学首先在填报“第一志愿”的学生中录取分数合格者,如果仍不满额,才从“第二志愿”申请者中选取。“第三志愿”只能算作充数的。一般说来,这三个“志愿”按照大学录取分数线的高低来分配:“第一志愿”的分数要求最高,“第二志愿”其次,“第三志愿”最低。如果考分达到了“第一志愿”的录取分数线,大概率可以如愿进入自己最理想的大学。但如果第一志愿落选,第二甚至第三志愿的学校都已经招满了学生,即使分数相对不低,也可能因为填报志愿“失算”而名落孙山。学校有一个“复读班”,招收落榜学生,或者希望复读一年考上更好大学的学生。但对于大多数应届毕业生来说,“复读班”是个不可考虑的选择。

六月之后,渐渐进入盛夏。教室里学生一排排坐在自己的课桌旁,头埋在成堆的练习题后面。头顶的风扇“呜呜”地吹,大家大汗淋漓地做练习,有点奋不顾身的味道。那是我对高三学习最后的记忆了。还有几个星期就高考了。这时传来消息:我被保送入北京师范大学了。

保送生的制度新中国从1985年开始试行,1988年国家教育委员会正式颁发《普通高等学校招收保送生的规定》,确定当年包括北京大学在内的52所全国普通高校可以面向全国招收极少量的保送生。这些学生由当地学校推荐,经大学考察通过,可以免予参加高考直接被大学录取。“荣昌中学”是省级重点中学,当年有几个报送名额,学校根据模拟考试综合排名,推荐了几名成绩优异的学生,我就是其中之一。

填报保送申请的时候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高考准备了这么久,对于可以考上心仪的学校也信心满满。而且虽说是“保送”,也不是百分百有保证:学校只管送,但申请也可能被大学拒绝。不过既然给了我这个名额,接受保送生的学校里面也有不少著名的大学,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从来没去过北京,一心想去北京上大学。北京对于高中的我只是书本上的概念,或者影视里的图像。小学课本里天安门上总悬着一个毛主席的侧身像,光芒万丈——虽然课本都是黑白的,但并不妨碍我把它想象成闪闪金光。我从小在当老师的母亲影响下长大。母亲一家人,我的外公外婆,舅舅和小姨,都是中小学教师,所以也不知不觉受了教师家庭氛围的感染,立志要上中国最好的师范大学。这两个条件加起来,我的首选就是北京师范大学了。

北师大恰好在招收保送生的大学名单里,有好几个专业可以填报:中文系,包括汉语言文学和对外汉语专业;教育系,包括教育管理专业;还有法学系。保送志愿只能填一个。我对文学情有独钟,又觉得当律师也是挺不错的职业选择,我也恰巧能言善辩。正在犹豫不决之时,父亲发话说可以考虑试试教育系——起因是他在大街上偶然碰到在县文化局工作的老熟人,问起我的保送志愿,一口断言教育管理不错,以后可以当校长。而且北师大的教育系,可不是全国最好的吗?那时因特网尚未出现,雅虎之类的搜索引擎闻所未闻,参观校园更想都没想过。学校提供的大学咨询主要是在一间教室里满满地挂了各个大学寄来的招生海报,这些学校和院系在细细的绳索上晃悠,感觉跟未来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我想想教育系也不错,就填教育系吧,只要能去北师大就行。

***

北京师范大学2023年

摄影:申展

1995年8月底的一天,我和父亲站到了北京师范大学的南门口。

出租车司机把我们放在大门口后便扬尘而去。我们父女俩扛着不多的行李来到了师大主楼前。那时北京的很多大学都有一幢“主楼”,虽然并不很高,但庄严而巍峨,因为五十年代修建的时候受苏联影响极大,线条简洁粗大,灰黄的色调呆板中透着凝重。我们正在门口台阶上寻思,偌大的校园该往何处去的时候,几个穿着白衬衫的高年级男生骑着自行车从我们面前一路高声笑着,轻快地“飞”过去了,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这便是我对师大最初的印象了,好像初恋一样,满是青春的、阳光的、充满蓬勃朝气的图画,几十年之后仍然是这样。

北师大历史悠久,前身是1902年成立的京师大学堂师范馆,1923年更名为“北京师范大学”,是中国第一所师范大学。后来北平女子师范大学、辅仁大学等先后并入,形成了今天的北师大。我入校那年,人们一提起北京的大学会说“人北清师”,就是指人民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北师大。北京是全国高等学府最集中的地方,有名的大学不可胜数。我听到别人这样把北师大跟其他三所名校并列,小小的虚荣心美滋滋的。北师大主校区在新街口外大街、北太平庄和铁狮子坟一带,出校门就是繁华闹市,交通虽然方便,但校园少了扩展的空间。不过对于我来说,北师大校园有一种北方少有的秀美:笔直宽敞的校园大道两旁种植了高大的杨树、柏树和银杏。春天杨絮飘飘、夏日绿树成荫、秋天金黄的银杏飞舞,冬天则是寒鸦成群栖息的好地方。除了各种教学楼,学生宿舍和操场等等,我还喜欢校园里一些景致小巧的地方:比方数学楼和物理楼之间的花园,种了许多核桃树,我常常带了英文书去那里大声朗诵,也没有人觉得奇怪;还有图书馆附近的凉亭,里面矗立了一个不大的纪念碑,用以纪念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女学生刘和珍君,她1926年在抗议军阀的学生运动中遇害,年仅22岁……我入校的时候许多建筑都有五十年代的痕迹,很有历史沉淀的氛围。后来学校慢慢增添许多新的建筑,苏式的主楼也拆掉了,代之以更新更高大的当代建筑。我现在每有机会都会回师大看看,但越来越不认识了。

我在师大教育管理专业读了四年本科。大部分课是本系的学生一起上,学校组织的各种文体活动,比方“一二•九合唱”、校运动会等等也都以系为单位,所以除了本专业的同学,与同系的教育学、幼儿教育专业的学生也很熟。教育系学习的压力并不很大,有很多时间可以自己去图书馆、阅览室读自己喜欢的书籍。我跟很多同学一样,大一就开始寻找打工的机会——做家教是最普遍的;假期的时候也做过市场调查、编撰书籍、翻译之类的零工——有些收入当然好,而且也算是开始接触社会。我仍心心念念自己喜欢的中国文学,甚至偶尔逃了教育系的选修课去中文系旁听中国古代文学——我看到一个女生在课堂上泡方便面,热气腾腾地坐在过常宝教授的鼻子底下,对中文系的开放自由大为惊讶!在选择研究生专业的时候,我因为大学几年成绩优异,再一次被教育系保送。本来我还犹豫要不要考中文系研究生,恰好自己特别喜欢和敬佩的史静寰教授招本系推荐的保送研究生,我就留在了教育系,继续读比较教育专业。这个选择可以说让我确定了今后学业和职业的方向。后来我考GRE和托福申请哥大教师学院,选择了教育人类学,也都跟比较教育密不可分。

史静寰教授给我们本科生上比较教育课的时候,刚从北美结束做访问学者回到北师大,是当时教育系少数几位英文极好的教授之一。在她的比较教育课上,我更多地接触了原版英文教育资料。做了她的研究生后,除了上课,更大收获的是在她的带领下做了些研究课题,并直接参与到一些国际教育交流项目当中去。虽然那时作为学生,只是跟着国外来访的教授们,为他们在访问期间提供一些帮助,或者在会议上做做翻译,但都是极好的锻炼。史老师独立知性、思维犀利、做事干练,都深深地影响了我。史老师对自己的学生也极爱护,一到节假日就把研究生和博士生召集到自己家里,亲自下厨做一顿家宴,所以学生之间也极融洽,亲切地称自己为“史家军”。这种氛围,对于只身从重庆一个小城市到北京来求学的我来说,它的意义甚至大过学习本身。现在回想,这可能也是为何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史老师和“史家军”那么亲切的重要原因之一吧。因为它的存在,北京于我不仅仅是学习生活的地方,更是一个温暖的回忆。

***

我到北师大读书的时候,可没打算有一天走出国门。而如今,我从TC毕业已经有近二十年了。

中国学生到美国留学的热潮,在我上本科的时候就已经蔚然成风。大四有一位极优秀的同学放弃了教育系保送研究生,申请到了美国的学校,是我的同学当中第一位留学生。到我读研究生的时候,留学之风更胜。我的好友为——她从南京本科毕业之后,顺利考入北师大经济系,我们高中毕业四年之后又在北师大的校园里重逢,同窗三年——也准备考GRE和托福,而且拉着我一起备考。GRE全称是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s,是申请绝大多数北美研究生院必须通过的考试,考察学生在学术语言理解、逻辑数理、批判性思维等方面是否达到了在美国和加拿大等国进行研究生学习所必需的水平。由于考试的难度很大,特别对于英语非母语的考生,看懂充斥着艰涩的学术生僻词汇的题目本身就是一道难关,所以备考GRE的过程相当枯燥紧张:我们跟大部分中国考生一样,报了“新东方”考试培训中心,每个周末去座无虚席的大礼堂参加培训。GRE考题的三部分各由一位老师负责讲解,老师站在礼堂舞台上用话筒给几百个考生一起上课,主要是分析以往试卷和模拟考题,传授考试(含猜答案)技巧;平时自习则在图书馆里,埋头做“新东方”出版的各种训练题集。传说“新东方”的几位创始人为求制作“真题”练习,曾把GRE考卷偷偷带出考场。后来考试变成了“机考”,又屡次参加考试,生生把考题记诵下来。这种严谨和弃而不舍的作风固然可嘉,可是大有侵犯考试版权的嫌疑,后来也的确被GRE考试的版权方ETS(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起诉。不过届时成千上万的中国考生已经帮助“新东方”成为中国最大的留学培训机构,也在“新东方”的帮助下拿到满意的考分,走出了国门。

GRE从1936年在四所美国“常青藤”大学: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和哥伦比亚大学开始,与中国自隋朝就建立的科举考试相比,自然“年轻”了许多。但对我来说,由于大学和研究生均被保送,我学生生涯当中参加的最重要的标准化考试竟然是美国的考试,真是有些意想不到。2001年那个夏天,我在师大图书馆汗流浃背地备考了两个月,结果最有把握的“词汇”(vocabulary)考得很差,“逻辑”出人意料地拿了高分,我一直以为的弱项“数学”竟然是满分——不过经过各种考试千锤百炼的中国考生对GRE的“数学”部分一向不齿,觉得跟中国的数学考试相比简直小儿科,不拿满分的统统算作不及格。拿这个结果去申请美国的大学,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既然考了,试试又何妨呢?而且心高气傲的我,除了当时USA Today排名最高的五所教育学院,其余的一概没有考虑。

***

公认的中国留美学生第一人是容闳。他1847年赴美留学,后考入耶鲁大学,是史载第一位从美国一流大学毕业的中国人。容闳1855年回到中国,在他的倡导和努力下,中国清朝政府成立了“幼童出洋肆业局”,并从1872年开始,分4批派遣了120名平均年龄不到12岁的小留学生赴美留学,“师夷长技以制夷”,成为洋务运动中的一部分。这个“幼童留美运动”虽然于1881年终止,120名小留学生中的94名悉数回国,但当中也不乏像铁路工程师詹天佑、晚清外交官刘玉麟、民初国务总理唐绍仪等学有所成之人。容闳的晚年著作《西学东渐记》(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是中美历史和教育交往影响深远的著作。他虽入籍美国,但一生心系中国,投身洋务兴国,维新变革,并支持孙中山的革命,直至在美国康州去世。

自容闳以来,中国学生源源不断地来到美国。到了2002-03学年,有近6万5千名中国留学生分布在美国的各个高等院校,其中研究生院在读学生过五万人,本科生不足一万人。我就是那年五万多研究生里的一员。

我在TC学习教育人类学,属于International and Transcultural Studies (国际与跨文化研究)这个大系,在TC的编号是ITS。系里几位最有声望的教授包括Lambros Comitas, 以拉丁美洲加勒比地区的人类学研究著名;George Bond,研究非洲殖民后时代的社会建构与文化认同;以及Hervé Varenne——这位出生于法国的人类学家,在芝加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把美国作为研究对象,并将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延伸到学校内外。由于本系的教授里没有中国学家,Comitas便建议我去一街之隔的哥大人类学系找Myron Cohen教授。哥大是美国人类学家Franz Boas(1858-1942)大力提倡的“文化人类学”的重要阵地,激烈反对“欧洲中心”人类学主流对于种族和文化根据天然“优劣”进行等级划分的传统,并培养了一批著名的女性人类学家诸如Margret Mead和Ruth Benedict。Mayron Cohen教授早年在台湾做人类学调查,专门研究中国文化中家庭、经济与国家、社会等等文化人类学的经典课题。

我在TC上学并不一帆风顺:一方面要适应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的研究性学习,教授讲的听得似懂非懂,课堂讨论节奏很快,特别是学生讨论的环节,自己的英文根本反应不过来,对学习本身感到比较受挫;另一方面经济压力也让人沮丧——2002年的时候TC一个学分收费725美金,国际学生每个学期要求修满12个学分。TC给我提供的24个学分奖学金,乍看上去有一万七千多美金,非常可观,实际上只能抵消第一年的学费!那时碰到在TC上学的中国留学生,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哪里能找到打工的机会。早年的许多中国留学生都有在餐馆打工的经历,我自己成了纽约的中国留学生后,惊讶地发现,在学校之外打工算非法!

国际学生到美国所持的F1签证——也就是2002年那个夏天美领馆递给我的签证——只允许读书,以及校内的一些助教和助研的工作。毕业时国际学生一般可以拿到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允许在美国逗留一年,寻找实习或者工作机会,是获得合法H1B工作签证的过渡期。由于每年H1B签证申请者大大超过移民局发放的名额,很多学生即使找到工作,也未必能成功拿到H1B签证,只能在OPT届满之时另谋出路——要么回国;要么申请另一所学校,转回F1签证,等待将来的契机;要么跟美国公民结婚直接申请绿卡,“美国永久居民证”——这算是跳过H1B最简捷的方式了。不论哪种,只要仍持F1学生签证,在校外都不可能找到合法的正式工作:在“中餐馆洗盘子”之类的零工,属于美国社会心照不宣的弹性地带——合法或非合法进入美国的移民,通过这些“非法”零工,一方面为某些行业提供美国经济所需的廉价劳动力,一方面也获得了些许经济来源,解决初来乍到美国的生活所需。

在TC安顿下来之后,我在曼哈顿上东一个中餐馆找到了一份“收银”的工作——这个工作要收费,接听外卖电话,记录外卖单传到厨房,并准备好送外卖的包裹。因为需要用英文跟顾客沟通,并用中文写菜单给厨房,对语言要求比较高,所以每个小时还能有15美金的收入。为了找到这样的工作,我很书呆子气地到“法拉盛”一个学校上了几个星期的培训班,拿出上大学的劲头学习中餐行业做“收银员”和“服务员”的知识。几百大洋学费比我半工半读的好几个月收入还多!

好在暑假开始之后我先是在TC图书馆找到了一份工作,后来又在哥大“东亚系”申请到了做中文助教的工作,每个星期有20个小时的“合法”收入,才解决了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不过我在中餐馆打工,借机也采访非法打工的中国移民,做人类学田野调查——中餐馆里,从厨师到外卖小哥,几乎都是非法移民——对于中国福建沿海有组织的“偷渡”有了一次深入的了解,也接触到了自己从来不曾想象过的世界,并把结果写入了TC教育研究生的毕业论文。论文答辩那天,一位教授问道:“既然非法打工明目张胆,警察为什么从来没有直接闯进中餐馆带走那些非法移民呢?”

我正瞠目结舌之时,Comitas插话进来,

“那是午休时间,警察不工作。”

大家一哄而笑,这个问题就没人再追问了。

***

我在TC终于尝到了“学习吃力”的滋味。

一般传闻中国留学生在美国,一般勤奋好学,成绩斐然,拿“A”不在话下。正式开学后第一个星期,我的自信就遭到了严重打击:Comitas讲起课来,喉咙里好像有个小风箱,十个词里有六个都含混不清;Bond铿锵有力,擅长引经据典,但所引著作我这个半路出家的“人类学生”闻所未闻;Varene法国口音充斥了艰涩的GRE词汇——考GRE之前反复记诵的那些生僻词诸如“ameythst”(紫水晶)之类,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结果在人类学课上频频出现。同一年进入我这个专业的学生,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外国留学生里有一个牙买加的美女,英文说得比任何人都快;一个意大利人,已经在南美开展了一些关于政治冲突的研究;还有一位来自南非的同学,上了一个学期之后就怀孕了,——我直到现在还很好奇她怎么坚持下来的。

除了语言,更要命的是适应美国的学习方式。作为一所一流的研究学院,TC对于最终获得学位有很严格的要求——除了完成论文答辩,哲学博士生要求修完75个学分的课程,教育博士生则要求完成90个学分。至于如何完成这些要求,则需要学生各显神通,摸索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学生当中,许多是在工作之余辅修学位,这个过程可能相当漫长。只有国际学生因为F1签证要求,大多是心系打工的全职学生。系里没有一开始就为学生指定导师,需要上完两年的专业核心讨论课后再确定。这样的好处自然是学生与各位教授可以有时间相互了解,但也可能掉入一种“游离”状态,两年之后不知“云游”何方了。

所有的学业中,让大家都倍感压力的是每周一次的专业核心讨论课。第一学年每次课上教授会指定一本人类学或者社会学著作,由两位学生做主要读书汇报,接受系里几位重要的教授、副教授,和所有学生的轮番提问。到了第二学年,学生们得选好自己的研究论文,并在学期结束之前完成课堂讨论。这个过程跟博士开题报告差不多,只有通过这门课才能继续接下来的博士生资格考试。

三个小时的课有时很沉闷,大家的讨论我也并不全能明了;自己一开口就觉得词不达意,周围的同学教授面面相觑,好像我突然不合时宜地闯进了一个热闹的party;要只是听听,三个小时下来也难以集中精力——教室里总共二十来个人,也不好坐在角落里打瞌睡:难为情不说,自己万里迢迢交了725美金一个学分的学费,虽然不是唯一的“高价生”,这样浪费可是真说不过去!不过那些涂尔干、韦伯、列维•斯特劳斯们的九鼎之作,实在艰涩,不光我这样的国际学生觉得难,美国同学也颇觉不易。大家一开始都处在“游离”的状态,索性下课之后相约去学校附近的酒馆Amsterdam Cafe小聚,八卦各位教授,交流心得,摸索通向毕业的可行之路。

这样一路挣扎着学习、打工,我在2004年拿到了足够的学分之后获得了TC教育硕士学位,我的学位之路就此为止了。学习和工作不能两全,我最后选择了工作,在长岛一个私立学校做了一名中文教师——那时在美国中文教育方兴未艾,我再次承蒙好运气,打开了在美国的职业生涯:我在哥大东亚系做中文助教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几年之后的这个机遇。如今每每想起未竟的博士学业,仍然十分惭愧,有壮志未酬之感。后来碰到有人不明底细,看到我的Senior Vice President(高级副社长)的头衔,将我客气地称做“Dr.”,就会大大的惶恐,好像被人戳穿了西洋镜。

***

2017年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毕业典礼,纽约

摄影:申展

教育的确改变了我的命运。一个人出生,总有许多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很难改变,比方说个人的特质、自己的家庭、所处的时代与文化。就好像一粒种子,播撒在什么地方,这是种子本身无法选择的。种子也无法选择自己是一颗豌豆,还是一粒橡果。但人跟别的种子不一样的是,构成人的上万个基因,在纷繁芜杂的社会中,可以呈现出无穷的可能性。我们最终只能实现一种可能。对我来说,教育给了我选择这种可能的机会,让我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自己对于命运的把握——机遇的成分当然也很大,但对教育的诉求,让我坚定地相信,我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现在回想,像我这样普通家庭的孩子,能从四川一个小县城走到TC,跟中国已经开始的经济发展和留学热潮是密不可分的。虽然TC的学费昂贵,终归是“咬咬牙”可以挺过来的(当然还要加上因为懵懂无知的大胆)。2010年中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的数量持续激增,而且越来越趋向年轻化。2014-15学年,有三十多万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其中本科生十二万四千名,首次超过了研究生的数量。这个数字继续增长,到新冠爆发前的2018-19学年,中国学生在美国的总数为372,532,为历史最高。我只是这个潮流在成为滚滚大浪之初的一滴水罢了。教育给了这个机会,让我汇入到中国二十一世纪初留学的浪潮当中。

我至今无法干脆地回答,当年为什么要选择出国:家里从来不曾给过我压力;我自己也不像准备高考那样,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北师大研究生毕业之后,若留在中国工作,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中国经济的腾飞,让相当一部分人真正实现了“小康”;政府推动的“扶贫”,也让世界刮目相看;我的许多同学和朋友,都是中国速度发展的见证者和亲历者。有一小部分人因为政治或者宗教的原因,不得不离开中国,这个跟我也毫不相干。若说因为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加上机缘巧合,我就来到了美国,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这么一个改变人生方向的重大决定,怎么可以这样草率呢?但我挠破头皮,就是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2024年4月21日于纽约Astoria

部分参考资料:

Teachers College 历史History | About | Teachers College, Columbia University

John Dewey, My Pedagogic Creed: John Dewey My Pedagogic Creed (pragmatism.org)

"The Cross-Fertilization of Culture". The Function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Paul Monroe, News Bulletin (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 1928 "The Cross-Fertilization of Culture". The Function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on JSTOR

Liping Bu, In book: North American Scholars of Comparative Education: Examining the Work and Influence of Notable 20th Century Comparativists (pp.23-36)Publisher: Routledge (PDF) Paul Monroe (researchgate.net), 2019

中国国际学生数据来自IIE Open Doors (opendoorsdata.org)


相关文章:

前言:我在纽约

第二章:生存下来再说吧

前言:我在纽约

前言:我在纽约

       2023年11月一个周末下午5点,冬日的夜幕在窗外悄然降临。

        纽约的冬天寒冷而漫长。我二十几年前不仅对纽约的冬天毫不知情,对纽约其他方面的了解也近乎为零(比如生活成本极高),只知道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全美排名前列,我若要继续在教育领域深造,就应该申请这所学校。

       我就这样懵懂而执着地来到了纽约。

       此刻坐在纽约皇后区Astoria的寓所回想2002年盛夏,我似乎还能感受到北京西四大街上的热浪——那天我从中国农业银行取出十好几万,放在帆布书包里,蹬着自行车到西四的一家中国银行去存款。我一路蹬着车,一路想可不要这时候出什么交通意外——谁能想到这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鼓鼓的帆布书包里会是满满的现金呢?我到现在也再也没有怀揣过这么多现金了!留学签证要求出示财产证明,足够在美国学习和生活,而且必须是中国银行的存款证明。中国留学生如我,家里虽然没有这么多存款,不知为何觉得到了美国会有别的办法——跟别的留学生一样——只需在面见签证官时“打肿脸充胖子”就可以了。当时天文数字的存款,是好几家亲戚东拼西凑起来的。明知道里面的钱没多少是自家的(自己的可是分文没有),看到银行开出一张大额存款证明,感觉还是沉甸甸的。好在那天西四大街一路空旷,波澜不惊。

       那个夏天, 在我站到美国签证官面前回答问题之前,蹬着自行车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光是学校里就有好些部门,比方档案馆、研究生办公室、教育系办公室,等等都得一一盖章。因为我是师范生,过去几年的学费都算是国家资助,为的是鼓励大家毕业以后从事教育。既然我要出国,报效祖国教育事业的计划自然泡汤,所以得补交这几年的学费,并一一出具证明,才能办理护照——好在师范院校的学费就当时也不是那么吓人,家里咬咬牙也就补交了,否则出国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终于护照办好了,财产证明也备齐,最关键的一天到来了:到美国驻北京领馆面签。2002年7月17日,距911还不到一年,美领馆以拒签著称。当时在出国留学的学生里流行一个“太傻” 论坛,大家津津有味地在 “太傻” 回顾自己的签证经历,不论成败,都满怀奉献精神为后继者提供讯息,分析签证官的性情,预测走向,提供经验。当然,不论怎样充分准备,每个去签证的学生都知道运气占了很大成分。我也不例外。

        我记得那天穿了条灰白的裤子,无袖浅绿色上衣,和男朋友Kama一起去了美领馆。进入签证厅之前检查很严格,手机、钥匙、书包什么的一律不许带进去;还有一些人到了门口发现少带了复印资料,或者标准照片什么的——这样竟然带动了签证馆附近的经济:存包的、复印的、快照的,还有签好证需要的快递服务、国际机票……还没进美领馆,已经可以感受到浓浓的出国气息了。

        我把所有的资料事先装在一个透明的文件袋(网站上看到的信息)拿在手中按照预约时间进了美领馆。Kama只能等在门外。签证处人满为患,冷气开得很足,让我后悔没有穿带袖的上衣。为了维持秩序提高效率,领馆根据颜色分队排序,让人有些意外。后来我多次往返中美,到北京美领馆签证处面签,对这一套就很熟悉了。现在大数据,人工智能这么发达了,不知领馆签证处的这套程序有没有革新呢?

        我已经忘了签证官的模样,印象当中似乎并不特别友善,一板一眼就事论事。我站的那一队看起来都是出国留学的年轻人,我前面排了10个人——他们一个个满怀希望地走到签证窗口,申请书上被敲了一记章后,默默地收拾好各种材料离开——我站得笔挺,听着签证官的声音通过一个小麦克风从签证窗后面传来,有种玻璃般的生硬。我猜我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很平静:要是签证没过,我就留在中国,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损失。完成签证,只不过是让一件事情有始有终而已。然而签证官没有问我很多问题,对我准备的很多照片等等材料也不感兴趣。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记得他最后递给我一张粉红色的纸条,说,

        “Welcome to America.” (欢迎来美国)

        我从签证馆走出来,有些恍惚,直觉一种重大的变化已经开始,跟高三那年,我在重庆荣昌小镇收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样。虽然我还是站在北京秀水街美国领事馆门口,上午的阳光并不很强烈,天空有些灰蒙蒙的,跟两个小时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恍惚感告诉我:我的人生轨迹已经因此不同。这个世界看我的方式也已经发生改变——看看簇拥过来,兜售中美单程国际机票的票贩子就再明显不过了。

        比起拿到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的通知书,获得赴美留学签证似乎更值得庆贺:那时有很多拿到名校全奖,仍然被拒签,让人扼腕痛惜的传闻。除了给远在荣昌老家的母亲打电话告诉签证通过,主要的庆祝方式是跟北师大的同学朋友们一起吃喝——那时正值毕业季,菁菁校园充斥着青涩的伤感,校园的草坪上常常有三三两两好友,怀抱吉他,几瓶“燕京啤酒”,为青春这场短暂的相逢道别。其中不乏校园恋人们,在人生的这道关口,分道扬镳,不知何年何月会再次相逢。即使再次相逢,彼此又会如何呢?

        一个多月之后,我推着行李车,走进北京国际机场出发口,没有回头看送行的Kama。同来送行的还有几位朋友,Sub、Sunny、豪情——都是在北师大一个叫“远方”的旅行小团体相识的“驴友”——我后来回国还偶尔跟他们聚会,跟Kama则再也没有相见 了。

***

        2002年8月27日,我踏上了美国的土地,陪伴我的是两只大箱子。根据 “太傻” 论坛上的建议,箱子里从洗发水到菜刀,不一而足。当时中国留学生戏言,要是飞机降落在沙漠,中国留学生也能立刻支锅做出米饭来。来肯尼迪机场接我的是几位来自澳门和香港朋友,通过同学介绍辗转认识,从未谋面,连电话都没有通过。我拿了签证,着手申请学生宿舍的时候才发现,宿舍早就排满了,而且贵得惊人,就算有空位我也无法考虑,这在我求学生涯里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问题。好在通过师大澳门同学丽妹的 “海外” 关系,这些在纽约素昧平生的中国朋友成了我在美国最先认识的人——微微发胖的Elaine和她的丈夫;一个头发短短的香港女学生,跟Elaine一家一起住在Brooklyn南边Bay Ridge一栋小房子里。他们到肯尼迪机场把我接到家中安顿下来,直到几个星期以后我在学校附近找到公寓。当时我面对全新的环境实在懵懂,甚至都没来得及领会和回应他们的好意与热心。现在回想,我很幸运初来乍到美国,能得到他们的眷顾,让我在举目无亲的 “魔都” ,有了最初的栖身之所。

        第二天清晨在Elaine家我很早醒来,决定出门走走。跟许多从未到过美国的中国学生一样,我对于纽约的印象大多来自于电影、书籍、图片,还有一部90年代在中国很火的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纽约是一个嘈杂、绚丽、充满躁动与不安,但也让人兴奋不已的国际大都市。然而我飞跃重洋二十几个小时,第二天醒来看到的却是一条毫不起眼的街道,两边是矮矮的两层小楼,看上去也不是用什么高贵结实的材料修建的。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驶过一辆车,更显得寂静;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男子打开了二楼的一扇窗……没有什么让我特别兴奋的东西。而我的心里,慢慢地被一种遥远的思乡情绪所牵引——虽然离开中国只不过二十几个小时,那种相隔万里的感觉,在我站到Brooklyn的那条陌生的街道上时,就像周围的空气一样,已经开始渗透到我身体里了:下一次回到中国,回到熟悉的亲人和朋友中间, 又或是何时呢?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离开家乡到北京师范大学,在宿舍安顿下来后不久的一个晚上,躺在宿舍上铺的床上看书,房间里还有几个刚认识不久的大学同学,一种愁绪毫无理由的油然而生,挥之不去,渐渐让我的双眼盈满泪水。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前路也是那么茫然——一种充满不确定,让人激动,同时又悲喜交集的旅程再次开启了。

        我申请的是哥伦比亚大学(简称“哥大”)教育学院的教育人类学,因为早闻哥大常青藤大学的大名,其教育学院当年在USA Today上排名仅次于哈佛教育学院,对于其他种种重要的方面,都缺乏仔细的考量:比方纽约昂贵的生活费,教育人类学究竟是个什么学问,在美国读文科对于中国学生有哪些挑战……既然拿到了来之不易的签证,美国的大门向自己敞开了,似乎没有不来试试的道理——好几个一起准备出国的朋友,因为种种原因,都没能出国,这样更显得自己有点傻运气。至于出国以后的更多规划,比方说学成之后是回国还是留在美国等等,都没有特别坚定,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或许也是缺乏远见的表现。我只知道自己勤奋好学,脑子还算聪明,也不怕吃苦,命运既然待我不薄,在纽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运气这件事情,实在超出我控制的范围。即使我的性格,从小以刚硬著称,接受了中国学校正统教育里“人定胜天”的理念,不会完全听凭命运摆布,也没想过要主宰命运。

        总而言之,我就是这样盲目地自信满满,又掺杂了一点侥幸心理,开始了纽约的人生。

2022年4月于纽约Astoria

相关文章:

第一章:求学之路,始于好奇

第二章:生存下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