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申展/Shenzhan
一
8月29日星期六,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因COVID-19疫情闭馆近六个月之后重新开放。
早上我像平常一样骑车去Astria公园锻炼——公园的田径场自四月以来逐渐成为户外健身中心,不少健身馆直接在田径场割据:这个角落是练瑜伽的,那边是一群切磋拳击的;田径场中间被一帮小孩子的足球夏令营占据……像我这样的散兵游勇,只得见缝插针。几个月下来,居然割据各方都相安无事。
11点我开始主持纽约皇后区公立图书馆的 “成人在线英语会话小组”。这是四月以来每周六的志愿活动,组织所有报名的人一起练习英语。我和另外一位主持,图书馆馆员Jo-Ann每周提前拟定好题目和几个可以对话的问题。这周是夏天的最后一期,题目是:Going back to work (复工)。8个报名的都是常来参加活动的——Denis,Nichole,Anchulee,Maggie,Okasana,Erina,Catalina,Sabel——听声音年纪应该都不小了。图书馆要求不能开放视频,所以我们一直都只用语音聊天。
今天我们准备的问题是:
1. Do you know anyone who was not able to work from home?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不能在家工作的吗?)
2. Have you gone back to work, and how do you feel about it? (你已经复工了吗?有什么感受呢?)
3. If you have been back to work, what’s your working schedule? (要是你已经复工,你的工作日程是怎么安排的?)
4. Do you know anyone who’s going back to school?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要返校的吗?)
或许因为是夏天结束前的最后一次吧,本来一个小时的活动,大家一直聊到12点一刻才结束。虽然从未谋面,每个人的英文也程度不一,几个月下来对彼此的声音都很熟悉了。想到这是夏天的最后一次,大家有些依依不舍地说“Goodbye(再见)”, “Enjoy the rest of the summer (享受夏天余下的时光吧)”。
快到3点的时候,我骑车出了门,计划从Astoria乘渡轮到河对面的曼哈顿,再接着骑车去大都会博物馆。“纽约时报”几天前特别报道大都会开馆,新增“bike valet”(代客泊自行车)服务——听起来这么高大上,我当然要去试试啦!早说骑车成了COVID后时代在纽约生存的基本技能之一:可以畅行无阻,还有大都会博物馆提供的免费服务!
二
到了大门口我才意识到这是三月以来第一次到大都会博物馆。我曾经多次骑车从家到纽约,甚至疫情最严重的四月,也会偶尔到“时报广场”兜一圈,在42街的纽约公立图书馆的大狮子脚下坐着看会儿第五大道上仍然川流的车辆,再晃晃悠悠地骑过Queensboro大桥回Astoria。有时我会去中央公园溜达,数数Bathesta喷泉广场的人数。奇怪的是,几个月来我连来大都会博物馆看看的念头居然都不曾有过。
现在站在第五大道86街博物馆前的广场,看她庄严的新古典主义的正门仍端坐在巍峨的台阶之上,气势如此恢宏,似乎在诉说一种永恒的存在。大门两旁挂着Yoko Ono的作品:两个巨型正方形条幅,各书“DREAM” (梦想)和“TOGETHER” (共同)。Ono的丈夫,“披头士”乐队著名的主唱John Lenon,1980年在中央公园旁离自己寓所不远的地方遭枪杀身亡,是二十世纪影响深远的文化政治事件。虽然事隔多年,Ono在纽约乃至美国的艺术界仍然是一个超越性的存在。或许,COVID-19当前,她的故事本身,就是对世人的提醒与启迪吧。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正门,2020年9月5日 (摄影:申展)
我也第一次注意到大门两侧的四个壁龛,每一个都端坐着一尊形女性铜像。二十世纪初美国建筑师 Richard Morris Hunt (自由女神像的底座也出自他之手)在设计大都会博物馆的正门时特意设计了这些壁龛,意在放置雕塑,以增加正门的气势。不过自1902年正门落成以来,这些壁龛就一直空置,直到2019年肯尼亚美籍艺术家Wangechi Mutu受博物馆之邀专门设计了这组青铜坐像:“The NewOnes,will free Us” (新来者,将给我们自由)。这些形态各异的青铜坐像,原型与古希腊神殿中多见的女神立柱(caryatid)类似,塑造非洲女性的形象,用衣服褶皱的曲线打破周围古典庄严的线条,却不失和谐。1972出生在内罗毕(Nairobi)的Mutu,其女性与非洲的双重身份,在女权和反种族歧视高涨的美国当下政治环境,也给作品本身增加了多层含义。
我在博物馆北边的“自行车泊车点”存放了自行车。几个穿着博物馆T恤衫的年轻人——看样子大学刚毕业,可能是志愿者吧?——笑吟吟地收了我的自行车,告诉我6点钟之前来取。一个额头上贴满创可贴的中年男子煞有介事地在博物馆台阶下的队伍前后维持秩序,不知道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还是志愿者——现在博物馆裁员很厉害,很难想像要雇人来维持秩序;或者工作人员身兼数职也是极有可能的。
三
大都会亚洲艺术馆门前是一个大厅,两侧各一门:一个是“中国艺术馆”的入口;另一个是印度和东南亚艺术的入口。两个入口之间的墙壁被一幅巨大的石灰岩壁画占据——中间三尊巨大的佛像,周围是佛教众神与供养人——壁画的色彩显得有些暗淡,仿佛随时间的琢蚀,那些不知什么年代的颜料终将从石灰岩的表层剥离;整个壁画呈梯形,让人联想它最初或许画在半圆形窑洞的墙上。很自然的,所有对中国敦煌稍有了解的人,会把这幅壁画跟莫高窟联系起来。二十世纪初,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在敦煌莫高窟的发现震动了整个西方学术界,欧洲及美国的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东方学家等等在几年内蜂拥而至,数千唐代经卷、绘画、佛像等等源源不断地通过各种手段运至欧洲和美国,如今多数仍散布在各大博物馆、大学东方学研究所。这场殖民时代西方对中国境内文物最富争议的掠夺中,最臭名昭著的莫过于哈佛大学Fogg 博物馆的美国考古学家及东亚史学者华尔纳(Langdon Warner)。1922年华尔纳受Fogg博物馆任命到中国进行考察,1924他用一种特殊的化学强力胶,从莫高窟几个窟洞剥离并带走26片唐代壁画——其中的5片如今仍在Fogg博物馆展出。
大都会博物馆的这幅壁画,应当不是Warner带回的。奇怪的是,我反复探索,始终没能发现关于该壁画的只言片语。通常博物馆对于展品, 必定介绍出处——除非它不是展品, 而是大厅别具匠心的装饰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在亚洲艺术馆大厅安置这幅壁画,既昭明东方文化的独特色彩及自古以来的文化交流与融合,又暗示近代殖民开启的全球化错综复杂的政治与历史——我遍寻壁画简介不得,只好安于这样的解释了。
“亚洲艺术馆“大厅壁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2020年9月5日 (摄影:申展)
哈佛大学Fogg博物馆莫高窟329号洞壁画
图片来源:Fogg博物馆官方网站
在壁画与“中国艺术馆”入口之间,放置着一尊公元六世纪北齐响堂山的菩萨头像。头像下方的简介里标题下有一行小字:
“Gift of C.T. Loo, 1951 (51.52)” (C.T.Loo捐赠,1951)
C.T.Loo是谁?
卢芹斋(原名“卢焕文”)是中国古董进入国际艺术市场的关键人物。1902年,卢芹斋跟随国民党元老张静江至中国驻巴黎大使馆就任,从此开启了他在中国、巴黎和纽约的国际古董生意。一战以前,巴黎是世界艺术的中心,受欧洲艺术市场青睐的中国艺术品主要是明清瓷器。在卢芹斋的推动下,中国的古玉、雕像和青铜器逐渐被国际艺术市场认可和追捧,并成为各大艺术博物馆争相收藏的对象。一战之后,世界艺术中心转至纽约,卢芹斋遂在纽约开分公司,扩展国际业务。在事业的顶峰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的生意遍布美国几乎所有倾心于中国艺术的大小博物馆及私人藏家。如今,著名博物馆的中国艺术收藏,例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华盛顿Freer博物馆,哈佛大学Fogg博物馆,宾西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等等,许多与卢芹斋都有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
Gift of C.T.Loo,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摄影:申展)
”他是把中国古董与全球化的艺术品国际市场联系起来的第一人。”佳士得高级副社长,艺术史专家Géraldine Lenain2014年在纽约Asia Society (亚洲协会)一次关于卢芹斋的讲座中提到,“他是第一个每年亲自到中国直接采办古董,并独具慧眼,将其带入国际市场的人。”
可想而知,卢芹斋在中国声名狼藉——国家级文物,就是通过他这样的“文物贩子”流失到了国外。顶级的卢芹斋流失的也是顶级的文物。不过,与普通的古董商人不同的是,在定义什么是国际市场上的顶级中国文物,卢芹斋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开发了中国古玉、青铜器和雕像的国际市场,也改写了西方艺术界对中国文物的认知。没有他,大都会的“中国艺术馆”中陈列的展品会跟今天大不相同。
然而,正如华纳尔当年振振有词,声称敦煌壁画,即使他不带走,也难逃战火,卢芹斋也说自己的毕生事业,是将中国古代艺术品,交给真正欣赏的人手中珍藏——然而华纳尔的化学药品, 对壁画造成的破坏是不可弥补的;而卢芹斋为了提高古董价格,也不惜将某些佛像”肢解“,以在不同买家手中获取最大利益。
研究完这些,站在那尊双目低垂、面容沉静的菩萨头像面前,作为一个中国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慨!而且,我连“中国艺术馆的门”都还没进哪!
四
整个“中国艺术馆”里,我钟爱的是一件唐三彩陶侍女俑。
从“中国艺术馆”的大门进去,穿过马家窑的陶罐和良渚的玉琮,绕过一套完整的西周青铜礼器,这个胖乎乎的年轻女俑——博物馆的描述的是:a plump young woman——就独自坐在展厅当中一个专门的玻璃展柜里。她丰腴的脸盘与头顶的云鬓,让我想到那位“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的杨贵妃;柔软的衣服在她身上堆积的慵懒褶皱,以及她恣意脱鞋盘起的一只脚,还有脚下跑来逗趣的一条小狗,让人忍不住被这女俑享受生活的瞬间感动——她双手托起的,莫不是午后的一盏清茶?
我决意不去探究这唐代女俑如何来到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单只喜爱她圆乎乎的脸蛋,唐三彩的流光溢彩,以及浑身满不在乎的神韵。大唐本来就是一个全球化得厉害的时代,这女俑,或许早就习惯了各色人等的面孔和国际大都市的繁华,过去这几个月的清净,怕是让坐在玻璃展柜里的她,寂寞得厉害吧!
唐三彩陶侍女俑,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摄影:申展)
纽约Astoria
2020年9月7日
更多资料:
C.T. Loo: Highs and Lows of a Great Art Dealer https://asiasociety.org/hong-kong/ct-loo-highs-and-lows-great-art-dealer
“敦煌大盗”斯坦因: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639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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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2020 (2):“就地躲避”!
活在2020 (3) : 岁月静好与纽约地铁
活在2020 (5) : 补遗——博物馆与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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