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展

(一)

2021年1月6日下午5点半, 我坐在纽约Astoria的公寓给一位美国朋友发了一条短信:

“这是一个逐渐被蚕食的过程。我正在看13频道的纪录片《纳粹的兴起》。对极端主义的容忍似乎就是民主丧失开端。我很难过,也很惊讶。希望结局是好的。”

 全世界几乎同时知道,1月6日下午2点过,美国的国会山挤满了拒绝接受总统大选拜登获胜的特朗普支持者。在众议院集会确认选举人票的今天,支持特朗普的人群冲进了国会大厦——人们,几乎清一色的白人,蜂拥进入被强行砸破的门窗;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的办公桌被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大大咧咧的占据,二郎腿翘到了桌子上;肩抗特朗普和南方联盟旗帜的人群在烽烟四起的国会大厅里随意走动;身着制服的警察只身面对不断逼近的人群,不得不在大理石台阶上节节退步;一个女人脖颈中枪,流血不止(后来被宣布死亡);6点10分左右,华盛顿特区宣布进入“宵禁”, 将持续至1月7日早上6点……整个世界目睹这一切的实况转播:美国国会山的大理石台阶,世界民主象征的建筑,密密麻麻地战满了强行冲击国会大厦的人群。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纽约参加2021年第一次全体职工ZOOM大会。美国的疫情节日之后持续高峰,截止1月6日当天已经超过两千万人感染,死亡人数超过36万。纽约州去年四、五月份经历全球疫情中心之后,在7月到9月曾经有过短暂的“低潮”(每日感染人数两百多人,仍然超过现在全中国每日新增感染人数),现在已经与最严重的时期不相上下:一周以内平均每日新增近五千人。与此相应的,是疫苗发放的严重滞后。美国12月批准疫苗,希望实现在年底两千万人接种疫苗的目标,而实际上只有两百多万人接种。每天的电视报道几乎都充斥着联邦、州和地方政府各种政客、州长、市长的相互推诿——我庆幸不在其位,不过也深处其中:从去年3月开始在家工作至今10月有余,每日除了Zoom和微信,大多时间跟自己的老猫“小米”说说话。

新冠疫情和疫苗,日日头条,直到1月6日下午。

Nicholas Kristof,《纽约时报》专栏记者,在当日社评《特朗普煽动群众》中写道:

“周三是美国历史上恐怖和耻辱的时刻。我报道过世界上很多国家的暴动,现在终于轮到报道发生在美国的了。”

(二)

        1月6日“选举人票”的认证,在美国总统选举中,本来是走走过场。在总统大选中,每个州的“选举人票”数量根据其众参两院的总代表数而定:参议院每州两个名额,众议院名额根据各州人口统计数量而定,人口越多的州,名额也相应越多。理论上各州所有选举人票,都将给予按照本州全民投票计算获胜的一方。比如拜登获得纽约州5,230,985张选票,尽管特朗普也获得了3,244,798张选票,纽约州的29张“选举人票”,在认证之时都将毫无保留地属于拜登。在各州大选11月结束之后,各州“选举人票”的归属也毫无悬念。所谓认证,只是一个仪式,为1月20日新任总统宣誓就职,做一个正式的铺垫。

        然而特朗普至今不承认选举结果,让这个过程从11月6日拜登宣布获胜开始就充满悬念,直至今日发酵为暴徒冲击国会大厦,全世界(包括美国自己)惊呼“民主陨落”。1月6日之前特朗普已经加紧了对其共和党内部高层包括副总统彭斯施加压力。1月4日为佐治亚州共和党参议员候选人举办的集会上,特朗普公开给彭斯施压:“我希望迈克.彭斯最终站到我们这边来,我得告诉你们。”他补充道,”当然,要是他没有,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 彭斯作为副总统,也是参议院的主席。处在这个职位上,彭斯理当在国会认证“选举人票”之后宣布拜登为新任下一届总统。整个仪式电视直播。特朗普希望彭斯”站到我们这边来“,实际上是希望他拒绝宣布新任总统,要求有争议的州重新计票。 

      最终彭斯选择站到美国宪法一边(也就是特朗普的另一边)。结果直播的不是认证仪式,而是群众冲击国会山,国会议员带着面罩逃生,新任总统拜登本想发表电视声明讨论经济问题,却不得不发表匆忙写就的演说,沉痛地说:“整个世界都在看。跟很多美国人一样, 我真心地为我们的国家感到震惊和难过——长久以来,我们是民主的灯塔和希望,如今却陷入这样的黑暗。”

(三)

美国的新任总统说自己的国家是“民主的灯塔和希望”——我虽然觉得有点自诩的嫌疑,但也无可厚非:哪个国家的总统不说自己的国家伟大,特别在危难时刻,民众,以及各国群众(包括我),都盯着屏幕,竖起双耳,希望在乱世之中找到可以称之为希望的稻草呢?

美国引以为豪,在全世界通过各种软硬手段推行的民主制度——硬的是军事制裁,比如对伊拉克萨达姆的军事打击(当然都是以推翻暴政,帮助当地人民争取民主为名);软的是文化与外交手段,包括自尼克松以来直至最近两年中美关系摩擦升级之前的对华政策——但若要仔细挖掘一下她的建国史,就会觉得这个现在标榜人人平等自由的国家,有一个十分可疑的起点。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在《枪炮,细菌和钢铁》一书中一针见血:“现代美国,是以欧洲社会为模板,强占美洲印第安人的土地,并奴役几百万从撒哈拉贩卖过来的黑奴的后代,建立起来的。” 

我们知道,在”现代美国”之前,是没有“古代美国”的。美洲文明,当然自史前就开始,不过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时,北美并没统一强大的根源于美洲本土文明的帝国。从1492年开始到美国成立之间的这两百多年也是来自英国、法国、西班牙等欧洲国家的殖民者逐鹿美洲,分割权利的两百多年,最终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导致一系列美洲国家从其欧洲宗主国独立。美国1776年7月4日宣布独立,摆脱的是英国的统治——如果在美洲印第安人眼里,这个起点也闪耀着民主自由的伟大光环,我倒要觉得是咄咄怪事了。

投票选举,在美国成立之时只是白人男性的特权。生活在美国的黑人,从17、18世纪被贩卖到美洲作为奴隶,在经济政治上就处于不平等的地位。1861至1865年的美国内战,黑奴获得解放,并不是黑人与白人较量的结果,而是美国北方白人与南方白人经济政治利益不可调和引发的战争结果——原来在南方种植园固有的黑奴劳动力,转变成为可以买卖自身劳动力的”自由人”。但这个“自由”,也仅仅是可以自由将自己的劳动出卖给不同的资本家(绝大多数为白人男性)而已。黑人男性在差不多90年之后,才通过1866年的《第十四修正案》获得投票权,而黑人女性直到1965年才获得该权利(相比之下,白人女性是1920年;华人女性是1943年)。这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也在提醒,民主制度所给予的空间,是各方面力量不断较量,不断修正的结果。

历史无法被更改,但美国的确是一个从两百多年以前就开始并仍在继续的“伟大的实验”:这样一个国家,以民主作为政治的立国之本,以移民作为起点和人口构成的主体,不断调和政治、经济、文化和种族之间的各种矛盾——这样的国度,考验的不仅仅是这个国家的国民,以及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 也是对人性本身的尝试:来自不同背景、文化、种族、甚至相互敌视的人,如果给与一个适当的环境,可以和平共处,甚至共同建造一个强大繁荣的国度吗?在二战之后美国欣欣向荣的发展当中,美国的民主制度似乎给了人类一个肯定的答复。而1月6日国会山冲击事件, 在某种意义上,也极具象征意义:这个实验,似乎岌岌可危了。

       或许正如拜登在当日的演讲中所说: “……今天是警醒,痛苦地提醒我们,民主是脆弱的,她的保证,需要人民的良好意愿,以及领袖们有勇气站出来,致力于维护她,而不是追求权力或自己的私利……” 如果维护民主所需的,正是对人性最弱处的考验呢?如果民主制度不能捍卫对公众有利的美好意愿不被一己,或某些人的私利之心所取代,其作为制度的优越性又何在?民主能在美国两百多年的历史延续,有赖于其制度的保障,及其不断根据国家各方力量消长"修正"自己的能力。国会大厦被“白人群众”——这是建国以来最先享有“民主权利”的群体——冲击,这不但史无前例,而且也预示着,对其民主制度的“修正”,将会困难重重。在民主象征的最核心,它所代表的绝不仅仅是特朗普和参与冲击事件的每一个人对总统大选跳票结果的反对,而是这个国家自成立以来根深蒂固的裂痕,与制度所允许的空间之间的难以调和。1月20日拜登总统宣誓就职仪式,在重重安全保障下顺利如期举行,然而美国的民主,真的是有惊无险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的民主悬念,是美国的,也是世界的。

2021年1月31日作于纽约A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