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想到去婺源是因为在不知什么地方看到一篇文章,称它为“中国最美的农村”。当时就觉得一定要去看一看,可能是我比较容易受诱惑的缘故吧。

真正走向婺源是在今年八月二十六日。卡马和我坐上了一趟拥挤的 开往福州的火车。这趟后来被证明是由于决策失误搭乘的火车在经过泰 山、黄山之后,终于在二十七日凌晨在苍茫的晨曦中驶入了景德镇。景德 镇以陶瓷著称。出了火车站就可以看见林立的店铺,摆放各种各样的瓷 器。但我和卡马对此并不感兴趣。我们背着让每一个看到我们的景德镇人 都惊讶不已的大背囊向一个叫“里村”的汽车站走去,从那里我们将搭乘 中巴到婺源紫阳镇。

在紫阳镇的汽车站,我们坐上了一趟开往李坑的中巴,开始了我们真 正的婺源之行。婺源以其庄严的徽派建筑,淳朴的民风和迷人的田园风光 著称,但那只是别人的文字中的婺源。在这个八月末,我们要寻找自己的 婺源。未知的路程在我们面前,我们不知道会得到什么,但我们都在期待。

小桥流水人家

李坑有“小桥流水人家”的美称。我们在公路口下车,徒步一公里进 村。还没有进村就看见一条小河沟在田野里蜿蜒流过,两座玲珑的小桥横 跨河上。两座小桥其实年头都不少了,其中一座完全被绿色的野草覆盖, 仿佛是从河岸直接生长出来的一般。后来我们在李坑村里看见了“通济 桥”,据说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很有名,桥身周围也是爬满了青色的藤蔓, 和村边的无名小桥神韵极为相似。现在想来,那座被绿草覆盖的无名小桥 给我的印象倒更深刻一些。

入村照例要收门票。导游和售票的女孩子是两姊妹,村里人,她们很 自然地把我们招徕到自己家中。我们跟着她们走进了一幢典型的徽派建 筑:白色高墙,黑瓦屋顶,堂屋高大而森严,楼上是卧房和阳台。我们沿着

“吱吱咯咯”的木楼梯上了楼,把行李放到客房里。这些屋子的窗户都开得 很小,所以屋子里显得阴暗。特别是站在屋外看高墙上狭小的窗户,交错 的铁栏隔开了屋外灿烂的阳光,那种感觉是压抑的。这所屋子唯一让人感 到温馨的是堂屋横梁下筑着一个燕窝,一对燕子亲亲热热地偎依在里面: 白天外出觅食,夜晚归巢入睡。好心的主人也总是等它们归巢后再关门。

我们在李坑的高宅大院和小巷中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光。婺源一 带在明清时期出过许多官商:先做生意发了财,又用财捐了官。因此现在 保存下来的多是官宅或商宅。虽然都是高大森严的徽派风格,官商仍然有 区别。尽管商宅在装饰和建筑的气派方面不逊于官宅,但官宅处处炫耀商 贾们无法显示的东西:状元第和进士第一定要尽量显露出门楣上显示身 份的大字,在上晓起,有一个进士第甚至故意将门前的墙砌矮,以便每一 个过路行人都能看见那光宗耀祖的“进士第”三个大字。官宅也用繁文缛 节来显示气派。在思溪一家官宅大门外放着长长一排石凳,等候通报的人都不得不坐在这些“冷板凳”上,怀着惶恐的心情等待主人的接见。岁月流 逝,如今在这些深宅大院里住的都是普通人家,往往是好几家人同住在一 起,不论是官家的气派还是商家的奢华都已成过去,来往的游客们只能从 屋里屋外精美的木雕和砖雕中窥见当年的盛况了。李坑的建筑算不得最 好的,但仍然显露了婺源这一带村落最典型的风格:依水而建的民居,繁 复的让乡人引以为傲的木雕,以及村口水边的大樟树。在李坑我们也第一 次尝到了“荷包红鲤鱼”的美味,这种曾经是贡品的鱼现在已经成为婺源 款待游客必不可少的一道风味菜。

在婺源的十天里,我们走访了大约八、九个李坑这样的小村子。它们 安详,静谧地座落在远离闹市的青山绿叶之中,虽然已经受到外界的冲 击,但仍然固执地守着它们精美的雕刻,它们曾经荣耀的祖辈们的历史, 它们朴素的民风和不紧不慢的生活节奏。这些小村令人惊讶地全部由青 石驿道相连。在过去二、三百年的时间里,这些路成为联系各个村落的关 键纽带。我们在晓起第一次踏上这种驿道。当时已经是下午,我们在参观 完下晓起后沿着一条青石驿道向上晓起走去。脚下全都是巨大的,被磨得 十分光滑的青石板,石板中间还有一条浅浅的凹槽:那是几百年来过往载 货的独轮小车碾出的痕迹。在上晓起的那个傍晚,我和卡马坐在村边的驿 道旁远望这个很小,很小的村子,看着牵牛的老者,带着小狗的孩子从路 上走过,对这条路充满了一种亲切感:它不仅联系了各个村落,也联系了 古人和今人。所有走过这条路的古人和今人的脚印叠在一起,更增添了它 凝重的色彩。而现在,我们的脚印也在这路上了。而我们在婺源唯一的一 次穿越,也是沿着这些驿道完成的。

婺源穿越

在婺源穿越听起来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江西在中国很南的地 方,没有什么名山大川,就算在婺源和安徽交界一带有不少山峦,但从北 方千里迢迢坐了拥挤不堪的火车过去,如果就是为了穿越那些海拔最高 也不过两千的山,的确显得有些可笑。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们没 有这一段穿越的经历,我们的婺源之行会平淡许多。而我们不辞辛苦,背 着巨大的行囊走南闯北,就是为了抗拒生活中的平淡。

我们的婺源穿越是从婺源北边一个名叫官坑的小村子开始的。从李 坑开始,我们经过汪口,上下晓起,最终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公路的尽头, 我们乘坐的中巴将我们卸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过后便掉转头,绝尘而去。剩 下我们两个人,在一群几乎可以说衣衫褴褛的,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我们 的大人小孩中,背起行囊,开始我们的穿越。

官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尽管其建筑仍保留了徽派建筑高大森严的 风格,但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东西。时值午后,我们饥肠 辘辘,但遍寻整个官坑,竟然找不到一家餐馆。我们所过之处总引来一群 半大不小的孩子围观,有的捧着碗,吃当地很典型的糊状食物。对于我们 的任何问题,他们只是沉默。我想,这样的午餐,不吃也罢。

官坑尽头就是一条青石驿道。这种青石驿道大概修建于明朝或者更 早的时期,在整个婺源地区,它们曾经是联系各个散布在田野山峦之间的 村落唯一的纽带。在几百年后的今天,尽管官坑已经有了一条尘土飞扬的 公路可与外界联系,但这条路对于官坑人仍然十分重要:它不仅是官坑与 北部和西部一些村落联系最便捷的道路,也是官坑人进山种地、砍柴的唯 一途径。这也是我们进山的唯一路径。每一块青石板经历了几百年路人的 行走,变得很平滑,让我们觉得很亲切。

午后,我们踏着这条青石驿道上路了。八月末的阳光依然很炙热。道 旁是望不到头的绿,淙淙的流水声一直伴随着我们。路上偶尔会碰到一两 个当地人,微笑着打个招呼,他们也报以朴素的微笑,尽管他们永远都不 明白,为什么这两个城里人会故意背着沉重的背包,走这条他们每天,也 许,也是他们一生都在走的路。半个小时以后回望官坑,它已经落入山的 阴影之中。远远的一小堆白房子,不知道那些小孩子会不会还在用我们听 不懂的语言谈论今天中午碰到的这两个奇怪的人。毕竟它太偏僻了,尽管 我们不是唯一到这里的游客,但一年之中碰到像我们这样的人的时候也 只屈指可数。

在来官坑的中巴上,我们已经得知,从官坑到岭脚要经过两座供路人 休憩的石亭。这是车上的当地人告诉我们的。同当地人聊天是件很有意思 的事情。他们很热心,想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们。但每个人讲出来 的情形又不尽相同,于是引起了无休止的争论。他们用当地话相互争辩, 我们置身其中,浑然不懂,但是很愉快。所以一路上我们总在同他们微笑, 是很真诚的那种,而不是坐在筵席中对着陌生人礼节性的微笑。最后我们 终于明白,过了第二个石亭之后便有三条路:一条通向浙源;一条通向岭 脚,也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一条则通向大青山,属安徽地界。

我们到达第二座石亭是下午两点半,再有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岭脚。但 我们决定停下来扎营。这里实在太美。站在石亭门口可以看见一片开阔的 稻田,郁郁葱葱,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一条清澈、湍急的 小溪从田野边蜿蜒而过;一座很小,很小的石拱桥横跨在小溪之上,石缝 之间已经长出了绿色的青苔和很高的草,让我们猜测它古老的年纪。在这 个宁静安详的山谷中,我们决定把帐篷扎在溪边一小片平整的草坪上:这 种平整的草坪对于经常在外宿营的我们来说是十分罕见的舒适营地。

整个下午的时光是在溪边度过的。我们穿着衣服跳到一个小水潭中, 后来湿漉漉地爬上来在草地上把自己晾干,用炉子煮面条,喝热气腾腾的 果珍。傍晚的时候,我在当日的日记中写道:

“扎完营天色尚早,到下游小潭泡个澡,水极清冷,实在是可爱得很。不多久开始下雨,只得回到帐篷。好在雨不大,不多会重见天日,阳光复明 媚如初,更显清新柔和。把防潮垫拖出来,躺在蓝天之下,绿地之上,旁边的卡马歌声不绝......这不是做梦是什么?”

我也知道,和任何一次旅行一样,在回到繁华拥挤的都市之后,这次旅行留给我的也只是恍若隔世的感觉,但身处其间,是那样美好,而这种 美好的感觉,又如余音绕梁,久久不绝,让身在都市的我,依然感到欣慰。也许这就是我们一次又一次背起行囊,走向远方陌生的地方的缘故:可以在梦和现实之间穿越,这本身就说明我们还有希望。

那天晚上和卡马躺在帐篷之中,听着身边的溪流声。月光十分明亮, 冷冷清清地照在我们身上。这和我们躺在拥挤的宿舍不同,同我们躺在婺 源其他地方的大宅子的阁楼上也不同。群山沉默地立在我们周围,让我想起了歌德的一首诗:

    群峰
    笼罩着恬静
    树梢

    你看不到一丝风影

    林间小鸟寂静无声

    稍待吧

    不久,

    你也将安息

这是《漫游者夜歌》,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旁听中文系的课时偶然听到。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这样贴切地度过诗一样的夜晚。有一种沉默的, 崇高的力量征服了我。

第二天,当我们很早就迎着清晨的阳光走下岭脚,走入刚刚苏醒的小 村子时,我仍带着对昨日回忆的欣喜。没有人像我们这样走过婺源,如此 从容地感受到它的小桥流水,它的月光和朝阳。旅行不是沿着千百万游客 走过的路线走下去,而是去发现属于旅行者自己的东西。这一点,在穿越 婺源的途中,我们做到了。

从彩虹桥出发

说到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想到了在清华镇碰到的一个人:承包彩 虹桥的樊老师。清华镇已经接近我们婺源之行的尾声,徽派建筑对我们来 说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清华镇也没有别的,就是一座彩虹桥——建于北宋 年间的一座木桥,但是桥上却贴着唐朝李白的诗句:两水夹明镜,双桥落 彩虹。彩虹桥没有精美的外观和复杂的建筑结构,使它著名的是它精巧实 用的设计。在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之后,它仍然能够屹立在河面上,而且 仍然是一座供当地人往来河两岸的“活着的桥”。据樊老师介绍,彩虹桥可 以分成三个相互独立的部分,因此任何部分坏了都可以相对独立地进行 修缮,而不会影响到整座桥的结构;桥墩设计为船头形状,前尖后钝,这样 可以在涨水季节分流从上游来的河水,减轻河水对桥身的冲击。这些设计保持了彩虹桥的生命力。几百年过去了,尽管这座桥总是处在不断的修缮 中,但也总是被使用着,并且赢得了后世的尊敬。

樊老师之所以给我深刻的印象不是因为他承包了彩虹桥,而是他在 开辟一种新的旅游方式:骑自行车沿着青石驿道游婺源,进入那些远离公 路的小村庄,进入婺源深处。我们立刻被这种方式吸引,租了两辆自行车, 揣着樊老师画的路线图上了路。 在婺源乡间,自行车是比较普遍的交通工具。但在青石驿道上骑车, 一旦对面有人就得下来避让,好在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我们骑着自行 车,心情变得异常轻松。道旁是尚未成熟的碧绿的稻田,空气湿润而明净, 未知的村庄在前方等待我们的发现。在颠簸的自行车上,婺源不再是一幅 有详细的游记注解的旅游图,而是空白的,自由的空间。

然而,湿润的空气在我们行程一开始就已经提出了警告。不久以后, 果然开始下雨了。我们不得不在一个叫梅泽的村子终止了我们的自行车 婺源行。从樊老师给我们的照片上看,梅泽小得几乎被村口那棵巨大的樟 树完全遮掩,隐隐约约显露的一点白墙黑瓦告诉外人樟树背后的世外桃 源。当我们冒着越来越大的雨走到梅泽村口时,这个世外桃源仍然在她的 大樟树怀抱中,在夏末这场大雨中保持一种宁静的美。被雨水冲刷的田野 和房屋显得清新而安详。

这趟从彩虹桥出发的自行车之行在我们敲开了梅泽一位和蔼的老者 的门之后结束了。我们得到了很好的款待,烘干了湿漉漉的衣服,然后踏 上了归程。当晚我们露宿在彩虹桥上,枕着潺潺的流水渐渐入眠。这也是 我能记住樊老师的原因之一吧。

这场雨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遗憾。我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但我相信旅 行中的缘分,并且欣赏我在旅行中遇到的一切,包括这场雨。

我不会说婺源是最美的农村,因为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那只是别人 的说法。但是我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婺源,我征服了她,也被她征服。对于 旅行者来说,还有什么更多的奢求呢?回到北京,我惊讶地发现我没有带回 任何婺源的纪念品,但当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觉得那已经不重要了。

2001年8月

后记:

七年以后再看当年的婺源之行,觉得自己很“小资”——就是说:自己 把自己陶醉了。从我老妈的实用主义眼光出发,我这样的“小资”简直不可 理喻——幸好我的旅行资费都不用老妈出,所以我也乐得天马行空,照我妈的话说:

“耍到花儿都没得钵钵栽。”(这句话一定要用四川话说出来) 不过自己把自己陶醉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陶醉在其中,自然觉得 意义很重大,但是这件意义重大的事情本身就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等到不 陶醉的时候,——比如我现在——就觉得很费解: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当时 那么陶醉呢?其实婺源之行,我已经感到某种激情在渐渐消失,只是我不 愿意承认罢了:仍然有小桥流水啦,红鲤鱼啦,一望无际的田野啦,田野间 若隐若现的青石板路啦,小溪旁的大樟树啦......勉强支撑一个仍然让人 陶醉的场面。那时是多么年轻,多么愿意被场面欺骗啊。不像现在,坐在公寓里,抱着纽约式的,看尽世事的尖酸,嘲笑当年的自己。 我仍然记得当年坐在婺源一个小村子的水边拍的一张照片:我穿着 绿色的登山裤,戴着一顶浅色的宽沿帽,梳着两个一尺来长的小辫子,从 两耳旁边垂下来。我坐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回头望着镜头。尖尖的下巴 有点骄傲,眼神既清澈又坚定,看着正在给自己拍照的卡马——那是我现在,不敢再对视的眼神。

2009 1 20 日于纽约 A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