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似乎始于那次后来被津津乐道的长城之行。

那时还在师大上研究生,跟几个朋友约了去爬长城——而且为了不 同寻常,偏偏爬的是一段在荒山野岭间无人看管,年久失修的“野”长城 (那时我们就这样叫不收门票的长城,并且以爬这样的长城为荣)。后来我 们屡次在京郊的众多“野”长城上露宿,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小五台山上遭 遇过暴雨,在陕西的大熊猫保护区挨过冻......似乎都不如第一次长城之行来得印象深刻。那次长城之行,起点叫做“古北口”,终点是“司马台”。 这趟从古北口徒步走到司马台的秋日之旅是从我们 7 个人在北京西 直门火车站以 10 分钟之差错过开往古北口的火车开始的。结果我们只能 挤在一辆开往赤峰的长途汽车里赶到古北口。在车上我讲了一个笑话:一 群男孩去河滩宿营,结果到了半夜发现自己的帐篷漂在水里了,原来他们 正好在河道里扎营,半夜下起了大雨,所以被淹个正着。这个笑话一点也 不好笑,可是大家情绪都很高,对于可以不在宿舍里安安稳稳的睡觉感到 兴奋异常,所以也顾不得笑话本身如何,只顾谈笑风生了。到目的地的时 候已经夜里 10 点,我们饥肠辘辘地摸黑找到了一片河滩,摸黑支起了帐 篷,点了一堆篝火,吃了一些烤得乌黑的肉肠和馒头,一直到深夜 1 点过才进帐篷睡觉。

夜里我被雨声惊醒了。雨点打在帐篷上,在一个寂静的不知什么地 方——天太黑了,我们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从老乡那里知道这里是一片 河滩,其实河在什么地方我们也看不见——雨声显得异常真切。我和衣躺 在帐篷里,被莫可名状的黑暗和雨包围着,旁边躺着初恋男友卡马,呼吸 清晰可辨——那时我们还仅限于拉拉手,在图书馆一起上自习,中途跑出 去吃“和路雪”冰激凌的阶段呐!——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只觉得这世 界的奇怪。

早上雨停了。我钻出帐篷,发现我们昨晚走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浅浅 的小河。这是被昨晚的雨水冲出来的。我想起在来的车上讲的笑话,虽然 讲者无心,听者也一笑了之,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在我们身上。

河滩的空气是那样湿润,甚至有淡淡的水气从河面上袅袅地升起。经 过了一夜折腾,我们仍然兴致勃勃地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等到阳光已经 透过浓重的雾气照下来,才重又整装上路。

Shuichi 那时候是一个漂亮女孩,个子高挑,带一副斯文的眼镜,长头 发盘在脑后,现在已经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幸福妈妈了(我身边这样的妈妈 好像特别多)。我跟在这个未来的幸福妈妈身后只有 10 步远,在刚刚走上 长城还不到一个小时,就看到她好好的突然往下滚了几米,然后仰面朝天 地被一株小树卡住,就不动了。

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刚才还那么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头,一瞬间整 个人都从长城上消失了!我们七手八脚地把 Shuichi 弄上来检查(忙乱之 中还有一块石头滚落 Shuichi 头上),发现她的左脚脚踝扭伤,不能断定伤 势究竟如何;脸上被划了无数伤痕(其中以后来被我们踢下去那块砸的那 处最显眼),被红药水一抹,姹紫嫣红地很是壮观;其它一切正常。Shuichi 苍白的脸也渐渐恢复了红润。我们从惊慌当中回过神来,很快就恢复了达 观快乐的天性,在那里晒着暖暖的秋日的太阳,愉快地摆着各种姿势拍了不少照片:有小玉伸长两只胳膊朝天伸懒腰的;有我伸过嘴去吻卡马的;也 有我们的集体照 ----Kei 试了好半天才放在我们对面一块摇摇欲坠的砖头上。Shuichi 掉下去的地方被我专门拍了一张,拟名为:Shuichi 落马遗址。

从古北口到司马台要经过一个军事禁区。据说某年一群大学生就在 这个地方被擒,结果被学校通报批评。这次被擒的是我和卡马。 Shuichi 出事以后前锋一直是我们。一切顺利。Shuichi 跛着脚,带着满脸的红药水和划痕,很坚强地与我们同行。但走到快出军事禁区时我们迷路了。前面的长城没已无路可走,我们只得下来走山路,山下就是营房,我们能隐隐 约约看见营房绿色的屋顶。我和卡马在前方探路,发现唯一一条小路是通 向山脚下的营房的,一个穿绿衣服的人站在小路的灌木丛旁,乍看我们还 以为是采草药的农民。我们正打算回到山上,结果那个“农民”扯着嗓子冲 我们大喊:干什么的?下来!!我们一惊,心想乖乖这个农民脾气可不小,打 算往回撤退。山下那人又喊:下来!不然就开枪了!!这次我们不敢往回走 了,只得乖乖地背着包下山。

一个小兵提着一支步枪跑到了我们跟前,比我们还紧张。他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可怜巴巴地回答说是来旅游,迷路了。他又问我们有否带照相机,我们一口就否定了——在进禁区之前,我们把相机都藏在了登山包最底层。最后他查看了我们的证件:我们只带了学校的阅览证。但他也就让我们过去了,还好心指一条上山的路,并一再叮嘱:走快一点 1 个小 时可以到金山岭,到那里就安全了。山上有狼。能如此轻松过关实在出乎 我们意料,本来我跟卡马在被擒之初还打定主意,决心英勇一把,不论如 何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也绝不供出其余5人的下落,免得大家一起回去 遭受通报批评。我们只能叹息:在和平年代,做英雄的机会真是微乎其微。

既已过关,我们只得两个人先踏上了那条意外找到的路,硬着头皮(小兵还在山下拿着枪看着我们呐)一口气爬了三座最陡的烽火台,然后 停下来等其余的人。太阳在偏西的方向,已经收敛了光芒,有气无力地似 乎和我们一样也走了这许多路。我们一直等。但山谷是那样静。偶尔有鸟 锐叫一声,让我一惊,以为听见了当中哪个女孩子的声音。然而太阳渐渐 落山了,他们的踪影始终没有出现。我大声呼叫他们的名字,但只有群山 的回声在嘲弄我。

天已经完全黑了,夜风起来,气温陡然下降,我和卡马在长城上飞奔, 想找到一个可以扎帐篷的烽火台。我们不知道金山岭还有多远,它好像是 一个传说的地方,在暮色苍茫的群山之间,存在于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 一路上我和卡马都有点紧张。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野外旅行:背着这 样沉的包,走这样险的路,体力消耗也这样大,而且最要命的是,从一开始 出发就遇到这许多挫折。如果不是这样毫无着落,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地 欣赏夕阳:落霞很美,在天边连绵的群山边际铺着玫瑰色的云彩。天空很 纯净、静谧,跟从北京的高楼空隙望到的天空全然是另一种感觉。然而我 们只能匆匆瞥一眼。天马上就黑了,而我们仍在这些残破的、坍塌的古城 墙上向着不知在何方的目的地飞奔。

突然我看见前方有手电的光,于是拿出我们的手电开始闪烁。对方响 应了!我们看见两个光点向我们移近,然后听见远远地传来一声:你们都 过来了吗?——那是我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我们明白遇上另一帮穿越古北口的人了。

作为这次旅行在历经坎坷后终于得以胜利结束的标志,第二天早晨 我和卡马在金山岭的城门洞口拥着,一首歌接着一首歌地唱下去。早上 7、 8 点钟的金黄的阳光洒落在我们身上,我只想到一个词:幸福。

昨晚被那帮人“收编”以后,一切都变得很好了。我们跟其他人用手机 联系上了。原来他们最终还是被擒,其实 Shuichi 的伤势渐重,他们也几乎到了投降的边缘了。兵营里的人对他们很好,用车把他们送到了大路上。跟我们通电话时他们已经美美地休息了一通,喝着对我和卡马来说显然 十分奢侈的热开水,强过我们在山顶喝凉水,睡帐篷许多。

晚上我们坐在外面看星星。没有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看过星星 的都市人一定无法想象那么多那么密的星星在头顶压迫你是什么感觉, 也一定会遗憾,原来有那么多美丽的东西被都市遮挡,成为都市无法弥补 的缺陷。我们在夜空下看星星,每认出一个星座就高兴的大叫出来。我们 想找到猎户座——神秘的猎户座,我们最爱的星座,可惜现在是秋季,猎 户座只能在夏季星空看到。

早上我们起来看日出。太阳很亮,感觉自己的生命被这样的阳光照得很灿烂。

最后,我们的秋日之旅在传奇般的坎坷中结束了。我们没有登上司马 台,但我们都没有觉得太多的遗憾。

Shuichi 落马成为我们返校后最受关注的话题,而大家(包括 Shuichi) 在谈论此事时都一脸愉快的表情,仿佛那是我们的秋日传奇中最传奇的部分。——而现在的我在想,这个故事,今后 Shuichi 会不会讲给她的儿 子听呢?

2000年9月23日

后记:

后来我们成了很严肃的“驴”——那个时候就这样称呼背包徒步登山 的旅行者,因为“负重爬山”是“驴”和“旅行者”的共同特征。每到周末或放假,我们就策划一次次出行,背着让人乍舌的大行囊出没在都市和山林之 间。都市是我们的近处,山林是我们的远方。在远方与近处的穿梭之中,我 们似乎找到了让青春“有趣”的意义。

跟我同宿舍的其他女生,很不能明白为什么到野地里支帐篷,睡在潮 湿的草地上,蜷缩在睡袋里,比睡在舒适温暖的床上有趣,所以她们都没 有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也没有特别邀请她们。我们一到周末就背起大背 包,呼朋唤友,风尘仆仆,很有归属感,很酷。要是我们周围的人都跟我们 一样,我们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归属感,也不会觉得那样酷。

再后来,我们这一群“驴”,有的回到了近处,有的永远留在了远方。只 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很多人都不再思考关于近处和远方的问题—— 我们把它留给了青春时代。

秋日的阳光,每年仍会洒落,在北京,在纽约,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 落。

2009 2 23 日于纽约 A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