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ory in Anthropology since the Sixties By Sherry B. Ortner, January, 1984

人类学家似乎是一群孜孜不倦地追寻现实中的谎言,谎言背后的真实,现实的谎言,或者真实的谎言的人。

这样说是有原因的(什么都是有原因的,不是么?)。

原因是今天在看Ortner的文章时——她的文章综述了自六十年代以来的主要人类学理论流派——看到80年代,当人类学的注意力从六十年代的符号人类学(symbolic anthropology),文化生态学(cultural ecology)和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七十年代的结构马克思主义(structural Marxism)和政治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y)转向实践学说(practice)时,特别提到一些人类学家(比如Bloch, 1977)对于文化的神秘化(culture as mystification):文化只是笼罩在人们生活现实之上的谎言。而这些人类学家的任务就是要揭示其谎言的本质,并解释为什么人们会相信这些谎言——这并不是低估人们对现实的判断能力,只是每个人的生活,或者说命运,总是受到这些那些因素的制约,从每个人生下来的那一天就开始,在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中重复,对每个人来说,都似乎是真实得不得了的现实:除非站在日常生活之外,站到一个哲学的高度,像这些人类学家一样,谁又能看得出来呢?然而并非人人都是哲学家,或者人类学家,谁又没事儿找事儿时不时跳到自己生活之外去看呢——何况这个发现并不让人愉快。

这种观点并非是八十年代才出现。实际上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就是源自对于现实的强烈怀疑:在貌似平等的劳资关系背后实际上是资本家对工人不动声色的剥削;资产阶级宣扬的自由平等的社会,实际上是建立在不平等的阶级关系基础之上,而且潜藏着激烈的社会冲突:无产阶级斗争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要推翻资产阶级所建构的一整套谎言么?——可是问题是:就算推翻了资产阶级的谎言,新建的就一定是真实么?照这样的逻辑推论,资产阶级也是推翻了某种谎言(不论是封建主义还是别的什么)才最终建立起他们的“真实”,那么他们的真实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谎言的呢?或者说,他们的真实对于他们是真实,对于无产阶级就是谎言了。结论就是:是真实还是谎言,关键是看叙述者站在什么角度上。

当涂尔干(Durkheim)提出“社会现实”(social fact),将社会赋予超出于每个个体的客观性时,客体与主体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已经隐含着谎言与真实之辩了。当某种东西以客观现实的面目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人们自然会问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就像走在中国的大街上,随便看到什么人背着一个Gucci的皮包,任何人都会怀疑那究竟是真Gucci还是假货,更何况是把社会啦,文化啦,这么关乎人类自我认知的问题放到人类学家面前——他们又偏偏是以打破砂锅问到底出名的。

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结果是,文化神秘主义的观点很快也被摒弃了。因为首先,如果说文化作为整体都是谎言的话,打破之後是什么呢?持这种观点人类学家也没有讲出所以然来。谎言自然是跟真实相对的,既然他们拿不出真实来,谎言也就不存在了。既不是谎言,也不是真实,那么又是什么呢?一个在我看来比较取巧,而Ortner声称是大势所趋的看法就是:Practice。还比如说那个Gucci的皮包——要是你拿不出一个真的Gucci包出来,你不要追问它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也能装东西,看上去也挺不错,许多人也相信它就是真的:当然,你可以研究为什么Gucci这个牌子成了人们关心的重点,为什么有人会相信它是真的有人会怀疑,你当然也可以开发用这个包可以做些什么:装东西也好,当礼物送人也好,放在家里当摆设也好——当然这样就离题太远了。其次,谎言与真实之辩建立在一种假说之上:现实当中只有一种真实。然而如前所述,站在不同的阶级立场上,很可能看到不同的真实。就算不是站在不同的阶级立场上,只要是处在不同社会处境中的人,甚至是处于不同社会角色中的同一人,都可能看到不同的真实。照此推论下去,结论很可能是:要么都是真实,要么都是谎言——得出这样的结论来,我自己也很难相信。

我想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正坐在图书馆的沙发里,蜷着腿看Ortner的文章。对面的桌子旁边坐了一堆印度模样的学生;一个皮肤黝黑,脸上有伤疤的清洁工正在擦拭一排复印机;楼上正在施工,我听到一个人的手机响了,旋即听到他很大声地跟手机那头说话——我很有点悲哀地想:这些莫非都是谎言?当然我并不怀疑那些桌子,印度学生,清洁工,复印机,或者回电话的工人的真实,我是指,我对所有这些人和物,及其所营造出来的情景的认知,以及我对这种认知的感受,——总之,就是我对自身处境的认识,——莫非都是一种错觉?如果是一种错觉,那么什么才是正确?文化神秘主义的学说,虽然在理论上推翻了,但是在感情上还是很有作用力的——特别是对于自我感觉对命运把握不定的人来说。

我想到了我的朋友,同样也是学人类学的Monica有一次对我说的话:

“Learning anthropology destroys us.”

脚都麻了,这个再真实不过了。

2005年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