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给Wall Street的律师们上文化课,上完了“1989天安门民主运动”,律师说,下一次,我想听一听中国的“political philosophy”。我吓了一跳:好大一个题目啊!你究竟是啥意思呢?律师说:比方说在美国,民主啦,言论自由啦,保护私有财产啦,这些是立国之本,要是政府不保障这些,人民就会起来造反,换一个政府。在中国,什么是人民不造反的底限呢?

“哦!”我做恍然大悟状,心里却直犯嘀咕:且不说你这美国式的民主人权等等尚待讨论,单是说说中美两国的历史——美国建国只两百多年,而且移民国家嘛,不找个大家勉强能一致同意的纲领,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那确是“国将不国”了;中国自秦以来就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要说到有影响的思想,包括所谓的“political philosophy”(当然孔子、老子们不会这样称呼他们的思想了,那时候在西方还指不定没有这两个词呢!),更得追溯到春秋战国去!律师们拿了美国现代的政治观念来比较中国,哪里知道这一个题目就捅到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里去了。

即使如此,我仍满口应承:好!好!下次就讲这个“political philosophy”。

引言太长了。其实我只是想交待我怎么会读到钱穆这本《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的。

钱穆的名字,早就听说过。据说六、七年前在中国就开始火,现在还很火。又据说他其实没受过多少教育,都是从私塾里学来的——这种说法本身就有问题了。上大学,拿学位之类的“正规教育”,仅是西方的正规,而且还是近一百多年的事,以前大家都是在家里请教师给上课的,要不然简·爱们到哪里谋生呢?富有而丑陋的罗切斯特们又到哪里去找出身低微而品行高洁的理想伴侣呢?(又扯远了!)话说回来,钱穆受了正规的私塾教育,国学底子很深厚,可是说起话来倒是浅显易懂,而且风趣。比方说,我坐地铁的时候看到他写诸子百家,说“墨子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写介绍信”,也顾不得地铁里一干西人,吃吃傻笑起来了。911以后,纽约人的胆子小了很多,加之许多人对别国文化又很孤陋寡闻——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想插进另一件事:我的同屋在公司上班,有中国同事中午带了韭菜馅饺子,放到公司餐厅微波炉里加热。我承认韭菜的味道是很重,要是你不喜欢,觉得讨厌也合情合理。可是公司的美国同事居然报警了!——所以,我在地铁里,抱着一根光溜溜的铁柱子站着,捧着一本竖着排版的繁体字中文书吃吃傻笑,肯定让某些人精神紧张了——不过钱老先生的语言风格,魅力大致如此。当然,这本书是他在香港讲学时的讲稿,所以文字口语化了许多,待我找了他其他的书看看,才能再做评论。

钱穆推崇传统文化,讲中国人的“合和性”,中国人行为的“集团性”,以及中国人思想的“通天人,合内外”。朱子,他是很推崇的,光是中庸里的第一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就引了好几次,还掰开来揉碎了一句句分析。老子,他也不反对;佛家思想,他说儒家里也是有的。总之,中国的思想与文化,虽然各家各派“统之有宗,会之有元”,但归根结底,又是一个“通”字,一个“合”字——这又是中国人“和合性”的体现了。渗透在政治上,自孔子那一辈始,就没啥造反的底限一说:你用我的学说,我就帮你;你不用,我就到别处去(用我的学说游说了别的国君来打你!——我注),没有说拉了自己的一干学生,跑到国君的城门前游行示威,一定要国君采纳自己学说的道理。至于后来,孙中山讲“三民主义”,那是从欧洲,从美国学来的(不过“耕者有其田”的思想,还是很传统朴素的);毛泽东共产党的共产主义,那是从马克思,更多是从列宁那里学来的。传统文化那时候被彻底批判,丢了传统去学西方,蔚然成风,结果也学不像:孙中山的革命名存实亡;毛泽东倒是带领中国人民建立新中国了,可是之后搞的那些政治运动,又把好好一个国家整得乌七八糟。归根结底在于:丢了自己的东西去学人家,学得了技术,学得了历史么?学得了观念,学得了经济文化背景么?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这样反过来想美国在全世界强行推行他们的民主,也显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固然认为你的民主好,在你的国家行得通,就非要别的国家统统照着你的样子做。人家是可以搞民选,搞个总统,三权分立什么的出来。可是民主这种形式,从古希腊始也有千年的历史了,自有它形成发展的社会背景和历史原因,突然要在一个全无这种形式的国家,靠别国的经济、政治乃至军事力量来强力推行,行得了形式,行得了实质么?要是那东西真的好,那国家的人自然会知道,会想出办法怎么用。美国人居高临下地跑来说:你们的东西统统不好,你们也不知道什么好,就是知道你们也不会用,不如让我们来帮你治理国家吧!——这跟亡国有什么区别?再说了,要是跟美国没有利益关系的国家,美国哪肯费这个心思这个时间花这么多钱来帮别人治理国家呢?要是当年美国这样对中国,孙中山再推崇民主政治,我想他也是不干的。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另一本书,一个叫Creel的外国人写的中国思想史“Chinese Thought from Confucius to Mao Tse-tung”,从孔子一直说到了近代中国,说到西学东渐,鸦片战争,中国被外国瓜分等等。书的最后,他说西方人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中国做了这么多好事——修铁路,让交通方便,不好么?修学校,让中国人接受教育,不好么?修医院,让中国人受益于现代西方医学,不好么?——为什么中国人都不appreciate?我刚想骂他,他自己又回答了:连最pro-China的西方人,在说起中国的时候,都免不了流露出一种大人对小孩的语气,觉得你一切都不成熟,不文明,应该听我的教导,好将来跟我一样。任何一个自尊的民族,都不会appreciate这样的施舍。该Creel还是个明白人。估计他研究中国思想史,也读过“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过了头是自大,只好饿死;但没过头就是骨子里的自尊,与自信。回头来说钱穆,他也说:就算是个五岁小孩,他也是人,你要他放弃做五岁小孩,他也不干。你非要强迫他做出二十五岁的样子来,那就是违反他的天性——反过来说,你就是没有人性了。“天命之谓性”,这样你也就违反天命了。(原话并非如此,偶自己解读的。)中庸之道,后来被批判成好好先生的处世之道了,其实照着头三句话理解,倒是率性之道。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农民起义,不都是因为“天道”不存,所以人民才造反么?所以文化之间的沟通与借鉴,实在是微妙得紧哪!

最后想到电视里的一个广告,是关于冰激淋的。广告里一个女人很诱惑地说:One day, all ice cream will be made this way.我个人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冰激淋,但是要是那一天果真到来的话,我肯定不吃冰激淋了。谢天谢地(O! My God!)现在还有Ben & Jerry, Hagendaas, Eddie’s等等可以选择。

2007年8月8日于哥大Business School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