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浪漫。比如说,走过哥大的樱花树的时候,会跑到树下去写诗,单单是因为觉得自己那样坐在夕阳里的一棵开满樱花的树 下面,本身就是一首好诗——其实我只是在自我欣赏,这种欣赏当中有一点自怜的味道,因为除了过路的松鼠(哥大校园里松鼠奇多,简直比老鼠 还要多!),人类都没有时间看上我一眼——我又没有倾城倾国之色。还比如说,半夜下雨的时候走过学校广场,看见自己喜欢的那个女神像孤零零地在淋雨,就走过去陪她在雨里站一会儿,然后干脆跑到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坐着,对着空空荡荡的广场唱几首当天刚学的摇滚歌曲,然后感慨少了酒——“诗酒趁年华”,苏轼就是这么说的。我最喜欢苏轼了,我的生命中要有诗,还要有酒,我就是这么理解浪漫的。

我想到浪漫的时候其实正在 TC 图书馆里打工。学校的图书馆要装 修,从六月份开始我就在图书馆整理各种陈年累月的箱子,把不要的资料 和书籍从箱子里捡出来,扔到垃圾车里去。每天早上,我都要乘坐同一架 慢吞吞的电梯,推开同一扇吱吱摇晃的门,走进同一间充斥着上百年前的 灰尘和陈腐气味的房间里,连续 7 个小时坐在同一个地方把所有不要的东西从纸箱子里扔到垃圾车上。我们把这种工作叫“捡垃圾”——这和大 街上收垃圾的工人是一个工种,人家的设备还比我们先进——因为美国的垃圾工人都是开着车在大街上巡逻的。因为我们扔的永远比留下来的 多,所以垃圾车常常爆满。实在没有垃圾车的时候,我们就用腾出来的空 纸箱子装垃圾。这样我们的工作就从把垃圾从纸箱子里扔到垃圾车里,变成了从一个纸箱子转移到另一个纸箱子,唯一的区别就是,原来在这个纸箱子里横着放的文件,在另一个纸箱子里变成了竖着放的垃圾。有时候纸箱子都装不下了,垃圾车还没有送到,我们就只好把垃圾到处扔,这使得我们的工作环境发生了质的变化——以前我们是坐在垃圾车旁边,现在我们已经堕落到坐到垃圾里面啦!所以,我们对垃圾车是那样渴望,以至于只要在图书馆的任何一个角落看见垃圾车,我们就绿着眼睛扑上去,把它推到我们工作的地方。有时甚至我们还有别的垃圾车用的时候也这样, 把它贮备起来。这使得我们的行为有点像学校里面窜来窜去的松鼠,但松 鼠储备的是橡树的果实——一种圆圆的坚果,那种东西不仅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很可能他们还觉得很好吃;但我们储备的是垃圾车,一种长着两个轮子的塑料盒子,既不能吃,也不好玩,但是能让我们眼睛发绿。我们就是这样忍受着资本主义非人道的剥削——虽然这样非人道的剥削是在 我们的强烈要求下才给与我们的。

这样在图书馆坐着的时候一点都不浪漫。因为空调开得很大,空气又 闷又冷,吹得我已经感冒了。而且我还开始对粉尘过敏,一天要打 20 个喷 嚏,打得我的鼻子都快开花了。后来有两天我们——就是说,我和林被安 排去粉碎文件——有 30 多箱个人档案需要用碎纸机销毁,我们的工作就 是把档案从箱子里拿出来,塞到碎纸机嘴里,把碎纸屑装到垃圾车上。我和林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大房间里,围坐在那个碎纸机前面。碎纸机隆隆地响着,我们把文件一张一张塞进去,看到它们全部被碎得一条一条,极有成就感。不过这里工作唯一的问题还是垃圾车。众所周知,当纸被碎成一 条一条的时候,通常会占据更大的空间。所以垃圾车简直供不应求。我们从墙角找来一根长长的钢管,用力挥舞着把垃圾车里的碎纸屑压实,这样可以让垃圾车装得更多。我和林配合极为默契,每次把碎纸机箱子里的碎 纸倒出来的时候,我举着箱子,把碎纸屑刨出来,那个姿势让人联想到了中国神话里面的某个仙女;林个子娇小,但是手执钢管,站在庞大的垃圾 车旁边指指戳戳,跟当年大炼钢铁的时候著名的宣传画中的工人一个模样——我们就这样,每隔 15 分钟就“散花”一次,“大炼钢铁”一次。后来不论我们怎样努力地“炼钢”,垃圾车还是不够用了,我们只好把那个房间里的一块大塑料布铺在地上,把碎纸机放在塑料布上,直接把碎出来的纸屑 扔到塑料布上。很快塑料布上的纸屑就堆成了山。照这个趋势下去,这间 屋子很快就要被纸屑塞满。于是我们继续用钢管把塑料布上的纸屑压实, 压得跟农场里的谷垛一样。这样没有垃圾车以后,我们的成分从工人变成 了农民,手里的钢管也变成了农民伯伯的耙子——说实话,我更希望有个耙子,这样耙起纸屑来更专业一些。那些文件使用不同颜色的纸,有的是 白色,这是最常见的;有的是桔黄色;有的是粉红色,或者蓝色。于是我们碎出来的纸屑也是五颜六色的,混在一起,因此我们修建的谷垛,非常具有现代派艺术的风格。我每隔 15 分钟就要到谷垛上去踩一踩,挥舞着手中的钢管。如果有人现在进来,就会看到这样奇异的景象:一间偌大的屋 子,墙角是几十个纸箱子,屋子中间是一张大塑料布,塑料布上堆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垛子。一个中国女孩正在这个垛子上手执钢管跳舞。我这样写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跳钢管舞”,但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只是把自己当成农民,怀着很敬业的精神在堆谷垛。如果我认为自己在跳钢管舞,就得脱掉衣服——那样我就更加容易感冒了。

在捡了两个月垃圾过后,我们对这个工作简直喜欢得要命——我和林,我们一个是学语言的硕士,一个正在攻读人类学的博士,不约而同地爱上了碎纸这个职业。当然我们除了碎纸,还碎别的东西,比如文件上别的回形针。那个碎纸机功能强劲,几乎什么东西都能碎。在英文里面,这叫 “shred”,就是一张一张的东西塞进去,变成一条一条的东西出来了。至于 回形针被“shred”了过后变成什么样子,我和林子都没有看见过。好像它 们消失了一样,或者发生了化学变化,被 shred 成了纸屑也不一定。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完全没有办法让人理解,但是仍然在不断地发生,就好像人类学博士生会跳到一大堆垃圾上去,津津有味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农妇,——还说当农民在美国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只是不知道怎么转行而已。后来我们想象把图书馆里的一切都放进去 shred,比 如箱子,桌子,椅子......把整个图书馆 shred 掉,那种情景光是想着就爽! 但是如果把图书馆 shred 掉,就意味着我们要失业了,我们就会像我的一 个教授所说的样子“free as a bird, starving”。这是我们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于是我们在 shred 完那几十个箱子的文件过后,老老实实地回去继续捡垃 圾。离开我们的农场那天还颇有点依依不舍。那时候我刚搬到 121 街,还 没有床,睡在地上。那个谷垛子倒是很好的床,可惜我没有办法搬回去。

在图书馆里这样工作和生活,时间有时候过得很快,比如我下了班回 到住所,觉得什么事情就没做就已经 12 点了,好像时间被偷走了一样。有 时候时间过得奇慢无比。比如下午。吃了午饭过后,我们都昏昏欲睡,没有 力气讲话,整个图书馆只能听见空调的嗡嗡声。这种声音除了让人感觉全 世界的人都死掉了之外没有别的用途。我们埋头坐在一大堆纸箱子背后, 面前放着无穷无尽的文件夹——里面也许是几十年前一位教授写给另一位教授,比如 P 教授写给 C 教授,说:D 教授让我写信给你,叫你同 G 授谈话,在此之前,请先找 D 教授本人;在此之前,请先找我,因为我已经 同 G 教授谈过了。——这种信如果不是在学校图书馆的收藏里面发现, 你简直无法相信是教授写出来的,还以为是谁写的绕口令呢!也许是一百 年前发黄的文件,手指一碰就扑扑地碎成粉末,好像历史什么都没法留 下,只能留下一堆灰尘。——当然这样有趣的发现并不能常常发生,否则 我们的工作就乐趣无穷了。在无穷无尽的文件夹中,绝大部分都是我们连 看都不想看的东西。——这样的日子,用暗无天日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虽然透过图书馆的玻璃就能看见外面阳光灿烂,图书馆里面的光线也绝对足够充足。

这样的地方最适合做白日梦——我们把纸箱子垒得很高,这样外面 的人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外面的人。换句话说,我们造了一个城堡, 在里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的好处是我们做白日梦也没人知道,但不 好的地方是,有时候老板倏忽而至,伸个脑袋问“How’s everything”,把我 们吓得大惊失色。可以想见,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成天就像梦游一样。每天 早上醒来,到厨房里弄点吃的,然后穿过大街,到街对面的图书馆里一堆 纸箱子后面坐着——我总怀疑整件事情的真实性:那空调的嗡嗡声不是 真的;偶尔从我面前无声无息晃过的老板也不是真的;甚至街角那个每天 很早起来收拾花铺的墨西哥小男生也不是真的。我行走在一场梦当中。那 种感觉有点像梦魇:我挣扎着睁开了眼,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但事实上我 仍躺在床上,在梦中——可能我多年以前就得了嗜睡症,已经在床上睡了 很多年。也有可能我根本就没有挣扎着要醒来——现实太可怕了,我宁愿 一辈子在梦中。

这样的说法其实也不准确——我并不愿一辈子待在这样的梦中,毕 竟这并不是什么好梦。我宁愿有一天被妈妈厨房里炒菜的声音吵醒,—— 就是那种铁锅铲碰在铁锅里的声音,通常用于形容吵架——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个初中生,第二天要面对让人头疼的数学考试;或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某个小城的小旅馆里,那旅馆修在一条河上,我一睁眼就能听见河水从身下潺潺地流过——总而言之,如果哪天早上醒来,我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样,我一点都不会惊讶:我可能从梦中回到了现实,也可能从一个梦掉入了另一个梦。

总之不论是现实也好,还是做梦也好,我成天都是恍恍惚惚的——在纽约这个地方,这一点相当危险:每天我要穿越 Amsterdam 大道好几十次,至今仍然健在,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说起城堡,我想起大学时代写过的一首诗,叫做《复仇》。诗中描写我如何进入一座古堡,穿过绽放马蹄莲的大厅,来到帷幔低垂的房间,发现 原来要找的仇人就是自己。在我的想象中,城堡应该是古老的,带着某种庄严的沧桑,神秘而幽静,矗立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那首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拔剑出鞘 我要做一个古代的骑士

五年过去了,这个古代的骑士坐在城堡里——不过这个城堡却是好几十个纸箱子堆起来的。唯一可以欣慰的是,这些纸箱子当中有相当数量的足够古老——不过它们的作用不是显得庄严,而是散发着有毒的粉尘, 把骑士的鼻子弄开了花,眼睛也因为过敏而红肿起来。我就成天睁着一只 红通通的眼睛走来走去,脸上表情冷漠。如果不是两手空空,倒也确实像到处寻仇的骑士。

我写这首诗的时候还相当年轻。那时节学校里都是杨树,开花的日子 满天杨絮飞舞,很有点六月飞雪的味道。不过当时阳光明媚,天气也暖和得可爱,所以即使想到了六月飞雪,也没有把它跟窦娥冤联系起来。五年 过后,我在自己的纸箱子城堡里坐着,看着一个渐渐老去的骑士慢吞吞地 从面前走过,眼皮耷拉下来,生锈的剑在地上拖出哗啦啦的声响,我就感 觉到了窦娥冤般的寒意——其实我这样感觉是完全不科学的,我只不过 是坐在一间常年开着空调,窗户紧闭的屋子里罢了。我到了一个文明绝对 高度发达的国度,应该学会科学地看待问题。

八月底学校重新开学的时候,这个在图书馆的关于纸箱子城堡的梦 终于结束了。尽管并不是美梦,我仍然很高兴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因为在 梦里面,什么都可以颠倒过来,而且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的。朦胧就是一 种美,虽然这种美并不见得能够给我带来好运气。我在纸箱子的城堡里就 是这种感觉:我的手触摸到那些文件,那是真的;我在有空调的屋子里面 喝大量的冰水,冰凉的感觉从舌尖一直传到肠子里,那是真的;在夏日的 午后我困得要死,趴在桌子上埋头大睡,枕得手臂发麻,那种感觉也是真 的......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着整个都是一场梦,有一天我会从这个梦中 醒来,对所有的一切说:哦,原来只是一场梦。现在我偶尔去图书馆,推开 那扇仍然吱呀摇晃的门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2004 1 5 日于纽约 Manhattan

后记:

我最初决定到 TC 学人类学的时候,有点英雄气概:因为别人一听,就 觉得这是个花钱的专业,当年,和现在,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读的专业(其 他类似的专业还有:艺术史、历史、古典文学等等)。我自己很英雄地想:教育总是让人超越自身社会处境限制的一种机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所 以我虽然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雄心勃勃地去了 TC。等我到了 TC,发 现英雄气概一无是处,当然很受打击。但是打击归打击,生活总还是要继 续,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在纽约闯荡,做了很多在到 TC 之前觉得人类学学生不可能做的事情——当然,这都是我到TC之前的错觉。我到TC学人类 学,也跟当年做“驴”有关系:人类学家做田野调查,到人迹罕至地方,以发 现从未被发现过的文明为荣;“驴”行天下,多半也是在荒山野岭,最好是 开拓一条新路供后来之“驴”瞻仰。结果到了 TC 以后,不仅人类学家没有 做成,“驴”性也一点一点消失,最终了无痕迹。

这样说,好像 TC 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其实恰恰相反:TC 让我发现了一 个新的自己,虽然这个新的自己既不是每时每刻都很高兴;也不像当年做 “驴”那样,呼朋唤友,总是很有归属感,觉得自己很酷。在没有经历某些事情之前,我们总是会想象自己的反应,可是不到身临其境,就不会真正知 道自己的反应是什么——然而,不论怎样,那都是自己,不论别人,或者以前的自己承认不承认。2009 年,当我在 Astoria 寓所昏黄的灯光下写下这些的时候,多年的内心挣扎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那正是两个不同的 “我”的交锋。其实就算我不来纽约,不到 TC 上学,生活也总会让不同的“我”在不同的时候交锋。

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由衷的,喜悦。 也是在这一刻,我接受了另一个自我。

2009 2 23 日于纽约 A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