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的一天,我从 Max Soha 门前走过。
纽约的春天真的是非常非常明媚:阳光和煦,怒放的郁金香把纽约衬托得非常可爱——只可惜许多人因此对花粉过敏,每天咳嗽,打喷嚏,结果红肿的眼睛和鼻子跟美丽的郁金香一道,成为纽约春天必不可少的风景。我从 Max Soha 门前走过的时候看见一个美丽的意大利女郎坐在门口:她穿了一件绿色的,绸缎一样柔软的衣裳,紧紧地贴着身体,显出柔和的线条;长长的栗色头发卷曲着,束在头上的一条绿色丝带垂下来,搭在肩上,与散落下来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她的眼睛也是深栗色,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一幅图景,让我想到波提切利的《春》:虽然年轻的意大利女郎并没有穿着希腊的长裙,长裙里托着花朵;周围也并没有裸体的三女神,空中亦没有爱神拿着箭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但是她的脸上,如同那春之女神一样,妩媚而多情,荡漾着春天的气息。那天我回去就对小 Z 和 HH 说:我在Max Soha 门口看到一个美女!
Max Soha 门口有意大利美女并不奇怪。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意大利小餐馆,在 124 街和 Amsterdam 大道交界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很近。纽约的餐馆那么多,Max Soha 也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可是我就是喜欢它——早在看见意大利美女之前我就很喜欢它了。
Max Soha 很小,所以常常人满为患。一进门的左边是一个小小的吧台,其他地方都被一些小木桌子占据了,过道很窄。Max Soha 的墙壁是很粗糙的砖墙,没有装饰过的,墙上凸出来很多铁铸的古朴的烛台。晚上的 时候照例没有灯,只有那些蜡烛亮着。每个人都看不清对方什么模样,加之音乐的声音很大,每个人都得喊破嗓子才能让对方听见自己——尽管如此,可能正因为如此,Max Soha 常常人满为患。天气好的时候,门外屋檐下摆放了一排桌椅,那排桌椅靠着一道木栏杆,栏杆上挂着一些小小的长方的木头盒子,盒子里是五颜六色的鲜花。Max Soha 总给我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感。2003年新年的时候,我拿到一份MaxSoha的日历,上面每一页都是 Max Soha 风格的美女:性感而野性十足。
意大利食品以 Pasta 著称。Pasta 就是做成各种形状的意大利面食:有的像中国的面条,有的是中空的被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小管子,还有的做成蝴蝶结或者螺旋状——不论什么形状,煮熟了都是白白的,滑溜溜的, 浇上浓浓的西红柿酱,拌上不同的肉:牛肉末,香肠,大肉丸子,等等等等, 最后铺上一层厚厚的 Cheese!这是我最讨厌的的食物之一,因为不论是小管子还是蝴蝶结,也不论里面是牛肉末,香肠,还是大肉丸子,吃来吃去都 是西红柿酱味儿。可这也是 Max Soha 最得意的食物——它的菜单上有专门的一项就是 Pasta,提供的种类有十好几种之多。
饶是如此,我还是喜欢 Max Soha。最喜欢的是它的免费面包——这听上去很没有出息。不过那种面包非常适合我的胃口:有点粗糙,外面是一 层烤得发硬的壳,里面是软绵绵的面包。这种面包嚼起来会很累,用我的话说,叫很有“嚼头”,而我,恰恰就是喜欢有“嚼头”的东西。
虽然喜欢,我到 Max Soha 的次数仍屈指可数。第一次是跟我的一个 大学同学 Gina。她念完本科就到美国来了。当年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猛背 “红宝书 ()”,后来大概是因为觉得老师在前面讲课太吵,十次课有九次都溜到另一个教室去准备 GRE 了;我虽然是教育系的学生,但念念不忘上 中文系的研究生,所以正游荡在中文系的教室里,听过常宝(当时他仍是副教授,现在应该已经是教授了罢?)讲中国古代文学:魏晋风骨,李白杜甫什么的。后来 Gina 成为我们系当年唯一一个出国的,而我到底没上中 文系,还是读了教育系的研究生。三年之后,我到了纽约,她恰巧在 New Jersey 的一家公司工作。结果,2002 年秋天的某一天,我们居然约了在 Max Soha 吃午餐了!
那天正好是中秋。Gina 坐在我对面,仍然是那么年轻漂亮。她的嘴长 得十分小巧,嘴角微微向上翘,很娇俏的样子。我坐在她对面听她说话,忍不住注意到她的嘴。直到现在,虽然那天说了些什么全然忘记了,却仍然 很清晰地记得她的嘴的模样。后来她去了南卡(South Carolina)。2003 年 11 月她把自己买的房子的照片寄给我看。很典型的美国乡间小楼,楼下是草坪和车库,屋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就像她在美国的生活——而我,正在 121 街那间很小的房间里疯狂赶写期末论文,对那些照片匆匆扫了一眼, 连感慨的时间都没有。
后来有好几次我记得是跟风。他对 Max Soha 倒不是很感兴趣 ,只不过是由于我的坚持。跟他在一起,印象中很难有自始至终都高高兴兴的时候。就像春天里有一次我们去 Max Soha——那时纽约经过了历史上少见的漫长的严冬,终于迎来了明媚的春天。那天晚上天气好得惊人,我们都很想见对方,于是约了吃晚餐。结果在 Max Soha 里,我们为某个政治问题争论不休:他指责戈尔缺乏政治主见却说不出任何理由,反倒指责“女人 不懂政治”,说什么“男人谈论政治只需要直觉,不需要理由”云云。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却深受女性主义思想影响。结果这顿饭可想而知——我们在回去的地铁上都气鼓鼓的,一句话都没说。
最后一次跟风在 Max Soha 吃饭已经是 2003 年的夏天,六月。风点了一个Pasta,我则只要了杯红酒。我跟他分分合合,翻来覆去地折腾,那时已经差不多走到了尽头。那天吃饭也是在我们又一次闹别扭,我决定跟这个人说“拜拜”,再也不跟他见面了之后。结果那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我们还是又在 Max Soha 见面了。不仅见面了,而且见完面的结果是,我们又重新鼓起勇气,决定给大家最后一次机会。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我们从 Max Soha 出来又去了哥大的广场,坐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正对着庄严而辉煌 的 Butler 图书馆。我们靠在一起(这是极其少见的现象),可能心中都有些许憧憬,和犹豫吧。憧憬让人欲罢不能;犹豫却使人欲进又止。风对我说: 我其实更喜欢那种比较听话的女孩。所以他跟我在一起,有种莫名其妙的成分在里面。我想他好像也完全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所以虽然我痛下决心要和他好好在一起,但最终还是不能如愿。
我痛下决心的经过是这样的:我跟他坐在哥大校门口街心的长椅上, 当然这也是由于我不怀好意的提议,因为我想对他说点什么。通常情侣在 一起都很甜蜜,我们在一起却没有一点情侣的样子:两个人表情严肃地并排坐在长椅上,连手都没碰;我找的地方也不像情侣们要说梯己话儿应该 在的地方:两旁的大马路车辆和行人川流不息,笨重的巴士每隔几分钟就喘着粗气从我们旁边经过。我对他痛下决心之前沉默了好久,不是因为有 千言万语无法说出,而是找不到什么可说的。即使如此,最后我还是对他说:我决定这次和你好好在一起。我不在乎结果是什么,只希望有个美好的过程。
结果,在我痛下决心之后不到一个月,也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去 Max Soha 吃饭过后不到两个星期,我们就分手了,和以往无数次分手不同的 是,这次我们再也没有复合。最后那天风告诉我,其实那次去 Max Soha 吃 饭,他就是想跟我说,既然大家合不来,那就分手算了,结果却恰恰相反。 我现在回忆起这些事情来,得出的结论是不论我们想什么说什么,结是事与愿违,这其中的道理,我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最后一次去 Max Soha 吃饭动机很单纯:我怀念那里的面包了,于是随便拉了一个朋友跑到那里去点了一个蘑菇汤。意大利的汤做得很稠,浓浓的一碗碎肉和碎蘑菇混在一起。味道还不错,可惜样子太难看,我常常说得闭着眼睛喝。我要了两个面包,就着橄榄油吃下去。对面坐的朋友是 暑假的时候在图书馆打工认识的,加拿大人,长了一脸棕色的胡须:我不 了解他的过去,所以不像 Gina 坐在我面前的时候那样去遐想世事变迁, 生出许多感慨来;我也对他没有什么愿望,所以亦不像对着风那样觉得什 么事情都事与愿违。我只是全心全意享用我的面包和蘑菇汤,觉得生活单 纯而快乐无边。
2003 年 12 月 30 日于纽约 Manhattan
后记:
过程: 我们可以忍受结局的不确定,但是,一个明知没有结局的过程, 有多少人能够尽情享受?我永远离开了风,那是一个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终 止的过程。然而,结局,不论是好还是不好,都是一种束缚,而我,是不是在 骨子里,都深深地惧怕?
痛下决心: 痛下决心的次数越来越多,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没有原则 的人——对自己都不能守信了,只能说明,生活越来越朝着自己不能控制 的方向发展。
快乐无边: 快乐只可能是短暂的,傻子都知道。可是在那短暂的瞬间, 却真诚地相信,那可以永恒——从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永恒的:对那一瞬间的记忆,永远保留下来,通过文字,通过回忆;在生命当中最黑暗的时 刻,那一瞬间的记忆,仍然是最美的光。
2009年3月16日于A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