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展/Shenzhan

感谢中国琴歌研究者四川师范大学贺兰泽老师的指导。

(上“喜马拉雅主播平台”or Podbean 搜索“Studio Mandarin”可收听此文)

This essay has an English version: An Encounter of Qin

潞王琴,中国明代,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潞王琴,中国明代,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2018年12月17日下午, 我在成都宽巷子一个优雅的茶社等贺兰泽。听说他在成都的古琴圈子里已小有名气了,不过我与他尚未谋面。贺兰泽年纪并不大,身材清瞿,戴了一副斯文的细边眼镜。他来到茶社,叫柜台上他常喝的茶,看来已经很熟了。我们在后院一间清净的小茶室坐定,开始聊古琴——这种古老的七弦乐器正在中国悄然复兴,成都更是如此。贺兰泽大学的专业是西方歌剧,现在我们谈的却是他对古琴的独特演绎——和琴而歌。“琴最初就是有歌相伴的,称为’弦歌’, 对歌者的技术要求完全不一样(跟歌剧比,笔者注)。” 他就近把茶室装饰用的琴拿过来,开始演示弦歌。我隔着一壶茶,坐在他对面聆听。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图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明代古琴,与音乐无关。

这首《杏花天影》,作者是南宋以音韵著名的词人姜夔(1155 - 1221)。当时姜夔乘舟北去途中经过金陵(现在的南京,六朝古都和文化中心), 旅途茫茫,归期难料。词人面对再次离别,飘渺无助,美好的回忆只增加当下的心酸,让人黯然神伤。

琴作为乐器,跟中国书画一样可以是无上的艺术。现在的琴一般长约1米2,宽20厘米左右,厚8-10厘米,正面略带弧形,由桐木制成,与平整的梓木背面合成一个共鸣音盒。琴身张有7根弦,每一根弦通过“岳山”(通常由紫檀制成),固定在一个特定的琴轸上。琴的主人常常会在琴身背面刻上铭文,以表心志。比如宋代著名的“冰磬”琴,刻有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的铭文:

宮應商鳴

擊玉敲金

怡情養性

中和且平

贺兰泽弹奏的是茶社的琴,原本用来增添文艺氛围的。不过他的“弦歌”与琴声相伴,在房间各个角落回想。琴声落定,又似乎还在木质的茶桌,窗棂和屋顶缠绕。余音绕梁,好一会儿我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 * *

最近在纽约坐地铁的时候,我的包里常常放了一本二十世纪30年代的书,《琴道》(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该书的作者是一位荷兰的中国学者,Robert van Gulik,中文名为高罗佩。《琴道》1940年在东京出版,至今或许仍是有关中国古琴最权威的英文著作。在《琴道》中,高氏把琴称作中国的“lute”,因为他认为琴在中国的哲学意义与lute在欧洲的文化地位更接近。

Archlute, 1725, by David Tecchier (Austrian, Salzburg 1666-1747 Rome), 意大利,罗马音乐的寓意(Allegory of Music), 油画,1649, by Laurent de La Hyre (法国,巴黎1606-1656)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Archlute, 1725, by David Tecchier (Austrian, Salzburg 1666-1747 Rome), 意大利,罗马

音乐的寓意(Allegory of Music), 油画,1649, by Laurent de La Hyre (法国,巴黎1606-1656)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高氏是驻日本的大使,娶了一位来自重庆的中国太太,对琴痴迷得很。他拜叶师梦为师(叶氏为当时著名的学者,古琴大家,也是慈禧太后的侄子)学琴。虽然时间很短,他却对叶氏尊敬有加,把《琴道》一书特别献给叶氏。书的扉页 上写道: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第一位古琴老师,叶师梦,一位天才的音乐家和君子。”

一语点睛:两千多年来,在中国文人的想象中,琴为“君子伴侣”。依中国的传统,一个受过良好的教育的人必得琴、棋、书、画皆通—— 琴象征着精致、哲理和智慧,在古代只有极少数人才能通晓。琴是乐器,更可助冥思,养性情,周代(公元前1046-256年)后期从5弦发展到7弦,之后就没有再改变过。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琴虽然不断受到中东和西方“外来”音乐的冲击,起起伏伏,却从未消失。事实上,高氏认为琴能基本保持不变,正因为它是纯粹的“中国性”的真正代表,受到中国文化精英的推崇,历代而不息。文化精英们的职责,不正是保证“中国文化”——或者精英们所认可的具有至高无上地位的文化精髓——的传承吗?

去年一位成都的好朋友告诉我她在学琴,而且琴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我万万没有想到2019年的春天,坐在纽约的办公室里,我会面对6把摞在一起的古琴,考虑要不要报名参加三月在华美开设的古琴入门课。没错,开课之前,我的办公室暂时成了古琴储藏室。

* * *

虽然还没有碰过琴弦,作为一个书呆子,我首先一头扎进了古琴的历史当中,很快饶有兴趣地发现它的起源有些不明不白。公元前139年编撰的《淮南子》综合了古代哲学、历史、天文、地理、政治等等五花八门的内容,其中提到舜或许是琴的“始作俑者”:

“舜彈五弦之琴而歌《南風》之詩, 以治天下。” (《淮南子.诠言训》)

中国先秦古籍《三海经》认为伏羲——舜之前创造度量衡的神话英雄——发明了琴;其他一些传说则归功于遍尝百草的中医始祖神农。关于琴最早的考古学证据来自于公元前433年的曾乙父墓葬。不过,一般认为大约公元前1400年,也就是商代后期,琴就已经出现在宫廷乐队的演奏中了。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收集了公元前11-7世纪的诗歌,其开篇《关雎》写道: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补充一句:瑟是跟琴类似的乐器,略大些,有25根弦。)

瑟,19世纪,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瑟,19世纪,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虽然琴一开始是宫廷乐队的演奏乐器之一,只用于合奏,它很快便用于独奏,而且被赋予了独特的人文意义,代表着涵养、学识和优雅。

编撰于公元前241年的另一部先秦经典《吕氏春秋》,记载了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直到今天,真正的朋友在中文当中仍称作“知音”,可以聆听到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声音。

南北朝时期“竹林七贤”之一嵇康 (223-262),在其著名的《琴赋》中总结道: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一百多年之后,东晋诗人陶渊明(365-427)更将琴的哲学意义推向了极致,以至于弹琴的技巧本身几乎不足称道了。《晋书.陶潜传》记载了他的名言“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这种”极简主义“的主张,在日本备受推崇,就不足为怪了。自公元6世纪传到日本,琴在日本文化中也几经起伏。公元17世纪,东皋兴越从中国至日本,掀起了琴的再次复兴,此时日本文人对于陶渊明的生平、诗歌以及“无弦琴”的引述更是比比皆是,甚至出现在日本的俳句中。著名的日本诗人与谢芜村(1716 - 1784)写道:

桐木碳炉

弹那

无弦琴

(转译自英文,可能与原诗有出入——笔者)

陶渊明,Minagawa Kien (1734 - 1807), 日本

陶渊明,Minagawa Kien (1734 - 1807), 日本

无可置疑的是,琴也在纽约复兴。早在1999年,华美“中国美术馆”举办了”琴在东亚艺术中的回响“,展出了传世名琴”冰磬“(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亲眼看到这把琴啊!),以及来自中国、日本和韩国的其他与琴相关的艺术品。2018年3月,在沿着纽约哈德逊河往北两个小时左右车程的巴德音乐学院,举办了一场名为“和谐与力量”(Harmony and Power)的雅集:一小群音乐家和研究者聚在一起探讨“音乐在古代中国人文精神中的作用”。与会者一边讨论学问,一边举办音乐会。中央音乐学院赵家珍教授极富表现力的古琴与传统古琴——例如管平湖——平和优雅的风格恰成强烈的对比,给与会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年以后,巴德音乐学院再次召开类似的研讨会,题名为“传统与发现:在西方教授中国音乐”。有学者提到一些新创作的琴曲证明古琴可以跟西方音乐一样富有表现力,另一些学者则激烈地主张完全没有必要用西方音乐的标准来衡量中国的琴。美国学者Randy Raine-Reusch说:它(琴)自身就是音乐的最高形式,它表达的是“琴操”, 为什么要求它有“表现力”呢?!

在我对加入古琴课还迟迟不决时,就已经有6个学生报名,第一个班满额了。不过,既然我已得“琴中趣”, 就应该可以满足于“无弦琴”,或者比陶渊明更进一步,干脆“无琴”算了!看,一个不会弹琴的书呆子就可以这样发挥知识的力量!

与明代瓷器和同时代西方乐器共同陈列的琴(17世纪末18世纪初,中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与明代瓷器和同时代西方乐器共同陈列的琴(17世纪末18世纪初,中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与同时代中西乐器共同陈列的“潞王琴”,1634,中国杭州,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与同时代中西乐器共同陈列的“潞王琴”,1634,中国杭州,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丝竹”,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乐器陈列 (琴来自19世纪中中国河北)

“丝竹”,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乐器陈列 (琴来自19世纪中中国河北)

2019年3月19日于纽约Astoria

资料来源

Stephen Addiss, The Resonance of the Qin in East Asian Art, New York: China Institute, 1999

Robert van Gulik, 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 Tokyo: Sophia University, 1940

Robert van Gulik, Hsi K’ang and His Poetic Essay on the Lute, Tokyo: Sophia University, 1941

Kenneth Moore, the Qin, Heilbrunn Timeline of Art History,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沈冬,”琴道”何在?——高罗佩与文人想象。人文中國學報(第二十期)

Tomb of Marquis Yi of Zeng, Asian Art Edu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