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纳西女人的小餐馆里吃午饭的时候,崩达的藏民已经出发了。 从餐馆的窗口可以看见他们佝偻着腰,负着他们的行李,手里拄着拐杖从 羊咱大桥上走过。吃饭的时候,我和该宗说话不多。按照先前说好的 70 元 / 天的价格,我先付给该宗 300 元。剩下的等转完山再给。交接完毕我们就 去桥边的小卖部添置点必需的东西。该宗给自己和家人买了很多经幡,我 在德钦县城已经备妥,不过听该宗说给过世的亲人要挂黑白的经幡,所以 在此又买了两张,一张给父亲,一张给阿婆。我并不信佛,可是我没有自负 到人定胜天,仍然相信超出于人之上的力量。所以,尽管对各种神和佛的 存在表示怀疑,但是对不可捉摸的力量却带着一种虔诚的崇敬。我的背囊 里放着经幡,哈达,香油和可以送给寺庙做灯芯的棉花。
对于装备,我唯一的顾虑是,我连帐篷都没有。该宗对此却大不以为 然。所有转山的藏民没有一个带帐篷的。结果只是在小卖部扯了两米又大 又厚的塑料布,以防下雨。小卖部虽然外表破破烂烂,东西倒也齐全,看起来大多是为转山的人准备的,不过毫无疑问它也是对面查理通村重要的物资来源。
我们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查理通村的寺庙。对于藏族人来说,转山不 仅仅是绕着雪山跋涉,更重要的是到每个经过的寺庙里去拜佛。我们在查 理通的寺庙里又见到了崩达的藏民。他们坐在寺庙的台阶上烧茶打尖。该 宗跑过去跟他们聊了会儿天,可惜我什么都听不懂,只好脸上带着不明所 以的微笑,进寺里拜佛。
查理通是一个不大的村子,寺庙也跟许多小村子一样,规模并不大。 一个主厅,里面供了莲花生大师;旁边一个厅里放了一个巨大的转经筒, 转经筒底部有一圈铁环,供朝拜者拉着旋转;顶部一根伸出去的木条,每 转一圈,就会敲击挂在旁边的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在大厅里叩拜 了莲花生大师。叩拜过程具体如下:双掌合十,在额头,下颌,和胸前分别 点一次,然后双膝跪地,掌心抚地,以额头触地。如是三次,心中默念自己 的愿望。我祈求的是卡瓦格博的保佑,希望转山顺利,不要大雪封山,不要 生病受伤,不要被滚石坡的巨石砸落怒江之中等等(多年以后,自己毫发 无损地坐在纽约的公寓里,自是后悔当年怎么不多许一些愿,比如遇上如 意郎君,事业顺利等等。当然这是后话了)。在厅里叩拜完,用自己带的香 油点了两盏酥油灯,一盏给自己,一盏给该宗。然后到旁边的转经筒室,对 着大转经筒如上述一般叩拜三次,再拉着铁环转三圈。这样就转完了,算 是取了外转的钥匙,向卡瓦格博雪山神祈通报我们的到来。崩达的藏民还 在烧茶,吃午饭,我和该宗牵着骡子继续走了。
过了查理通,我们在差不多两个半小时之后到达永久村。这是一个曝 晒在半山腰上,沿山势而上的小村子,大约只有 30 户人家。层层叠叠的藏 式民居聚集在一起,从远处可以看见村里的寺庙黄色的琉璃屋顶。村子四 周全是被开垦过的田地,因为植被稀少,而且秋收已毕,田野四周的低矮的灌木又显出陈年老旧的墨绿,所以俯瞰永久村的时候,觉得它是一个被 神祈遗弃的荒凉的地方。走到村子里面,静悄悄的几乎没有看到人。不过 路过人家门口的时候,院子里的狗倒是毫不迟疑地叫起来了。
该宗带着我进了一家院子,说是要钉骡掌。那院子很开阔,靠院墙的 一边随意地散放了一个长长的木头架子,一些农具,和一台农用机器(我 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一条浑身漆黑的藏獒正是拴在那机器上,因此 我才敢在毫不间歇的犬吠声中走进院子。院门边坐了一个干瘦的中年男 子在编篾条筐,微笑着冲我打了招呼。院子紧里面是一幢两层的藏式小 楼,一个年轻的长头发女孩子坐在门边,用一个小铁锤把一袋子坚果的硬 壳一颗一颗敲碎。男主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穿了一件浅色的 针织毛衣,唇上有一小圈胡须。我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戴了一个厚重到十分 夸张的银手镯。
在院子里歇了几分钟,藏獒叫声始终不曾停歇。那女孩子偶尔骂它两 句,不过收效甚微。我走进屋子里,屋里的光线相当弱。因为冬天天气寒 冷,窗户都深深地嵌在墙内,而且开口很小。屋里所有的光线都来自于这 些狭小的窗户,在偌大的,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厨房兼客厅投射出让摄影爱 好者们乐于捕捉的光影效果来。厨房正中有一根粗大的方形梁柱。据德秀 说,厨房是藏族人待人接客之所,而柱子正是将家底展示给来人的标志性 物件——如果有家底可以展示的话。厨房旁边有一间侧房,里面几张挂了 蚊帐的床紧挨在一起,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卧室了。沿着一道非常陡峭 的木楼梯可以上到二层。二层的光线却是非常充足了,因为四面几乎都没 有窗户。二层只是储物间,现在堆放了许多金黄的玉米。永久村跟外转途 中即将经过的许多地方一样,由于气候条件的恶劣和海拔的限制,能耕种 的农作物屈指可数:夏天是青稞,秋天是玉米,别的时候可能就要数土豆 了。如此而已。我从二层往下看,看到另一户农家的院子里几个人也在编篾条筐——现在正是农闲时节,怪不得村子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大家都 躲在家里做农活。
三点,该宗钉完了骡掌。我们辞别那农家主人,到村里的寺庙去了一 趟。那寺庙更小,只是一间屋子,外面围了一圈小转经筒,黄澄澄的倒是显 得很新。一些不做农活的藏民带了村里的许多小孩也在寺庙里转经,看见 我跟该宗来了都好奇地跑出来看。我突然想这些孩子都到哪里去上学呢? 今天是星期几?我忘了。
过了永久村行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在一处水源停下来了。看来应当 是外转经者的传统营地,因为那里的水源用水泥砌得很好,而且分成上下 两层:上层用于饮用,下层用于清洗。我们在一背风处卸下行装。该宗却又 忙着去砍柴了。从环保的角度我想阻止他那样做,可是如果没有柴,我们 拿什么做饭呢?温饱问题当前,我只好暂且搁置环保问题了。该宗甚至还 找来了一根很长的木头,架在营地上方,拉了张塑料布,以防晚上下 雨——这就是件奢侈品了,不过那木头是捡来的,而且,没有帐篷,我也的 确害怕下雨。
崩达的藏民也过来了,在另一个地方生火做饭。偶尔会有好奇的人跑 到我们这边来看看,坐一小会儿。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抱着外交使节般 良好的意愿,因为第二天,我们发现水壶不见了。第三天,该宗报告说在崩 达的藏民手中发现了我的水壶。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我们——一个结实但 算不上魁梧的向导,一个身材矮小而且语言不通的人类学学生,一匹刚从 别人手中换过来的骡子——也只得忍气吞声了。
吃完晚饭时候尚早,而且今天的体力消耗不大,所以我和该宗都有精 神并排躺着聊天。他家在明永村,我们内转经过的一个村子,牵了骡子到 羊咱大桥这边来要走整整一天。家中有一个大哥,以及与大哥共享的一个 妻子和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给他们生了一个孙子,小女儿还在读高中。
以前在《中国国家地理》上知道藏族人有一妻多夫的习俗,所以听到该宗 这样说我也并不惊讶,只是好奇地问:“你觉得你的老婆是喜欢你多还是 你大哥多?”
该宗有点腼腆地抿嘴一笑——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当了外公的男 人脸上是很少见的——“可能是喜欢我大哥多些吧。”
这时候笼罩在对面雪山之巅的乌云突然散开,一轮皎洁的月亮豁然 跃出云层,闪耀在宁静的夜空中。篝火在我们脚下“噼噼啪啪”地燃烧,轻 快地跳跃。斯里德姆很不老实地在我们旁边走来走去,到处找东西吃—— 它一路上都是这样,抓住任何机会吃。我觉得骡子作为一种食草动物是很 不合理的:它那么大,体力消耗那么多,却不能通过食肉这样一种有效的 方式来补充体内热量。这样的直接后果是,该宗一路上都得考虑到哪里去 给它找吃的,我们宿营也必定要在能让它晚上有东西可吃的地方。后来因 为精疲力竭而心情烦躁,不能正常思考的时候,我简直搞不明白是我雇了 斯里德姆还是斯里德姆雇了我。第一天晚上,斯里德姆就是这样不知疲倦 地来回走动,脖子下的铜铃铛“丁丁”地响着。该宗跟我聊一会天,骂一会 骡子,然后又开始诵经,把米洒在篝火上,说是驱鬼,并且让卡瓦格博保佑 我们一路平安。
于是在呼呼风声,“丁丁”的铃铛声,和该宗含糊的诵经声中,我睡着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