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秀是我在从香格里拉到德钦的大巴上碰到的藏族女孩子,个子很 娇小,脸色白皙而红润,并没有在别的藏族女孩脸上常见的高原红,汉语 说得非常流利,而且有一个汉语名字:德秀。据说是上学的时候老师给起 的。因为藏民都是活佛给取名字,取得多了,饶是活佛见多识广,也免不了 重复,所以一个班上就有好多“央宗”、“卓玛”。老师点名的时候,一叫“卓 玛”,数个女生举手,把老师搞得头大如斗,所以老师就给他们取汉族名字 了。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在车上交换了桃子和鸡蛋(她还没要我的鸡蛋!), 还是我说我想去外转的缘故,我跟着她下了车,就此住到她舅舅家去了。 她舅舅家在德钦老街的一栋两层小楼里,旁边的房子都是两层的小木楼, 雕花栏杆。对面的一栋颜色陈旧的红色小楼门前,有一条棕黄的大狗神色 严峻地端坐着晒太阳。沿着狭窄的街道走进去,会发现街道两边的房子前 面常常搭了小木棚,养着猪或者羊,偶尔还能看到一头牛拴在门前。

我跟德秀住在一个房间里,睡在暖和的电热毯上聊天。27 日晚,一切 都准备好了。方便面、压缩饼干、巧克力、米、油、香肠、甚至还有一颗卷心 白菜和一小堆青椒。第二天,我的向导将在羊咱大桥等我。我们互道晚安 躺下。我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德秀将已经回到香格里拉了。我十分喜爱 这个单纯而热情的藏族女孩子。我跟着她和她的舅舅姨妈们去雨崩和明 永冰川内转的时候是相当愉快的。

28 号早上 6 45,我被闹钟吵醒。德秀还在熟睡。我兀自背了包出门。德秀正在上小学三年级的侄子却也已经起了床,背着书包准备上学 去。德秀的舅舅给我开了门,我就这样背着相当臃肿的大背囊走到了静悄 悄的街上,走出门来才想起,忘了带上内转带回来的木杖。

我在汽车站看到了昨天下午见过的一群从西藏崩达来此转山的藏 民,一共有二十多个。他们穿着厚重的黑压压的袍子,年轻女子头上戴了 一些硕大而质朴的头饰,跟在德钦县城看到的穿着几乎已经汉化的年轻 藏族女子非常不一样。他们乱哄哄地把自己的包裹放到车顶上去。我却因 为车票已经全部售给他们,不得不站在车门边央求司机让我搭车。

司机也是个藏族人,皮肤黝黑,头脸都圆圆的,倒不像典型的康巴汉 子那样棱角分明。那司机开始一口回绝,说是车票已经卖光,而此地交管 又异常严格,容不得超载一个人,只让我搭下一趟车——那是在下午 2 点 以后了,而我跟向导已经约定中午在羊咱大桥出发。后来那司机却又改了 主意,让我到车站外面去等着,说是看看最后会不会有一个空位。

最后这个神奇的空位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出现了——我情愿将其 归结为卡瓦格博峰的保佑,虽然我知道藏族司机对于能直接从我手中接 过额外的车钱想必也十分乐意。不过他拒绝收下我愿意多给的部分,出于 对外转的敬意。所以我至今相当感激他,并且在翻过雪山垭口的时候真心 地祝福了他。

我坐在那个来之不易的空位——就在司机的旁边——上,感觉到身 后二十几个藏民好奇的眼光。我的面孔和装备对他们来说都太新奇了,正 如他们的大袍子和夹在两条弯成“U”形的树枝里的包裹对我来说也十分 新奇一样。一路上颠簸得十分厉害。我在颠簸之中看见我的向导牵了一匹 黑色的骡子走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我冲他挥了挥手,对司机说:“看,我 的向导。”汽车穿过一个叫“云岭”的小村子,许多村民都走出来冲司机打 招呼。司机也做着手势,意思是说“等一下去前面掉个头。”下车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巧克力散落了一地。好心的司机帮我捡出来,并嘱我路上小心。 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

著名的外转起点羊咱大桥在 1930 年代洛克拍的黑白照片里只是两条 过江的溜索,现在已经被一座气势恢宏的吊桥取代了。澜沧江水在桥下深 谷之中湍急地流过。江这边只是光秃秃的公路,以及以大桥为中心延伸出 去的商店和餐馆——实际上只是两排破破烂烂的木棚子,大多都扭曲得 很厉害,可能仅仅是因为相互的作用力才不至于七零八落地散架。棚子外 面排着一些炉子。此地的猪和狗都相当自在地在路边或嬉戏玩耍,或懒洋 洋地躺着,丝毫不为来往车辆所动。棚子对面放了一堆木料,一些满面尘 土的人蹲坐于其上。我想大概是到此地修路的民工罢。江的那边是一个叫 查理通的小村子。桥那头是一栋修得很漂亮的黄色木头小楼,应当是客 栈,跟这边歪歪斜斜的木棚子们相比,简直要算是豪宅了。

Yangza Bridge, 2004

羊咱大桥,2004

我下了车,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背了包进了一个小餐馆,等着我的向 导和骡子到来。那餐馆是两个从丽江过来的纳西女子开的。年纪大一点的 那个带着一个很小的孩子,可能只有一岁左右。两个人的脸和眼睛都圆圆 的,的确很有点纳西女子的味道。我点了一个鸡蛋西红柿,一个香菇炒肉, 一小壶酥油茶,嘱咐她们等我的向导来了再开始做。

我等了又等,终于在一列巨大的卡车后面,看见我的向导牵了骡子从 滚滚尘土中走来。他身上的红色毛衣非常显眼,戴了一顶帽沿上翘的牛仔 帽,如果他的身材挺拔一些,倒真是有古道大侠的遗风了。只可惜他牵的 不是骏马,而是骡子,而且骡子背上驮了一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干草 料,的确是十分地煞风景——不过向导做事,通常只会从实际的角度考 虑,不会像我一样,在艰苦的旅程开始之前总免不了想入非非。

我跟向导打了招呼。他的个子不高,背有点驼,却相当结实。黝黑的脸 上看不出年纪,嘴唇很薄,两只眼睛常常露出困惑而略带不安的眼神。他的红毛衣外面是一件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厚夹克,脚下一双球鞋,骡子背上 驮着重重叠叠的毯子和一个大麻袋,里面装着锅,水壶,酥油和青稞 面——这就是他的全部装备了。骡子全身漆黑,一双温和的大眼睛,头上 罩了一幅红色的嚼子。向导说本来出门的时候牵了匹大点的骡子,可是那 骡子不听话,于是半道上就用那骡子换了这匹。转山对于骡子来说也是很 好的。转过山的牲口就不会被杀,老了可以颐养天年。我想能转山的估计 都是脾气和体力都很好的牲口。我对向导说我的名字,他点点头,也不知 道他是否真的记住没有,反正一路上都不曾使用过。不过向导和骡子的名 字我都记住了:向导叫该宗;骡子叫斯里德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