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雨,只是风把塑料布吹得呼呼作响,我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地听 见。醒来的时候看了看表,才凌晨四点。该宗已经起来了,背对着我生篝 火,同时抱怨斯里德姆让他一晚上都没睡好。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换骡子了。过了永久村,我们将在无人区穿行至少两天。该宗告诉我崩达 的藏民有的半夜 12 点半就已经走了。白天太热,他们的袍子太厚重,晚上 正是赶路的好时机。

该宗烧了茶,做了糌粑吃,也喂给斯里德姆一些。我则吃了些被压得 扁扁的鸡蛋,喝了点酥油茶。6 点过我们也收拾好东西出发了。天空一片墨 蓝,月光依然很亮,山上的小路极易辨认。该宗让我走在最前面,斯里德姆 跟在我身后,他则跟在斯里德姆后面,遇到骡子不听话的时候,他就在后 面吆喝一句:斯里德姆!斯里德姆吃了一晚上草,现在显得心满意足,乖乖 地跟着我亦步亦趋。我发现骡子走起路来完全不动脑子,我怎么走它就怎 么走。有时候我走了一条不适合它走的路线,它就委屈地站在那里无所适 从地不肯迈步,该宗就开始小声嘀咕为什么我不走一条让骡子好走的路。 这种时候我就有了被斯里德姆雇佣的感觉:作为一个人,我居然要去揣摩 一匹骡子的想法!

我们渐渐走入密林之中。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相信我已经踏上转山的旅程,再也没有回头路可 以走了。永久村被我们越抛越远,未知的村庄在前方,我所能依靠的,只是 这个陌生的藏族向导和一匹骡子而已。再有就是对于冒险的坚定不移的 乐观主义了。

海拔升得并不快,山路很好辨认,走起来也很轻松。在一个叫多拉亚 的小垭口,我们停下来挂了一些经幡。那里已经密密麻麻地挂了许多经幡 了,旁边还有一个专用于烧柏枝的炉坛,里面仍徐徐冒着青烟,看来崩达 的藏民从此地经过不久。该宗找到一些树枝,点起火来,掏出一个玉米棒 子扔了进去。快要起身的时候,几个穿着简单的藏族人从与我们相反的方 向过来,差不多都是年轻后生,还带着两个只有 6、7 岁左右的孩子,头发 乱蓬蓬的,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做拐杖。他们是苯教的——也就是佛教传入西藏之前藏族人的原始宗教。他们的转山路线跟藏传佛教的路线正好 相反:佛教的是顺时针,苯教的则是逆时针。他们也并没有在多拉亚山口 停留,只是看了我和该宗两眼,便匆匆地走过了。我想到他们今天就能走 回羊咱大桥,结束艰辛的转山旅程,心里好生羡慕。

遥望多拉亚垭口,2004

 

翻过了几座小山,便下到一个山谷之中,沿着一条溪水逆水而行。山 谷之中尽是参天巨木,树身布满了厚厚的苔藓。溪水相当湍急,林中却很 少听到鸟叫,只听得水流的咆哮声,有时候不免让人心升不安。至于为何 不安,却又说不上来。

我们在中午时分到达永士通。“通”在藏语里面是林间开阔地带的意 思,所以永士通指的就紧靠山涧溪流的一片草场。草场中间也有一些树 木,不过都掉光了叶子,只是伸着黑色的枝丫立在那里。我开始以为永士 通既然有地名,也当有一些人家,到了才发现四周荒无人烟。去年水羊年(卡瓦格博峰六十年一轮回的本命年)梅里转山空前热闹的时候,这里曾经建过一些简陋的客栈,前人的游记曾记载过一个叫“黑风”的客栈,仅仅 是因为名字比较搞笑,所以就记住了。我们到的时候,所有的客栈已然不 知所踪,只有林间空地上散落的一些木料,在雨水和潮湿的空气作用下已 经开始腐烂。我们在永士通扯了几片白菜叶子煮到方便面里做午餐。该宗 吃得很高兴,夸赞我厨艺了得。我一高兴,加之对永士通之后行程的艰苦 程度毫不知情,所以就自告奋勇地跑去刷锅洗碗了。

过了永士通海拔开始骤升。我们沿着一条陡峭的曾经是水路的小路 不断上升。两边树木丛生,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这条路究竟通向什么地方。 这样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终于走出密林,眼前突然开阔:大片草坡 向远方延伸开去,其间散布一丛丛灌木和大块青色岩石。这意味着我们现 在的海拔至少应该在三千五百米以上了。该宗指着蜿蜒的小路尽头仿佛 在天边的那个垭口说:今天我们得翻过这个垭口。那是多卡拉垭口,我们要翻越的第一个雪山垭口,海拔 4550 米。 我咬咬牙。靠在一块岩石上吃了个苹果。——苹果一直是该宗最乐意我吃的食物,因为从羊咱大桥出发,是他一直背着这些苹果。 然后我们开始缓慢地向垭口走去。山势平缓,可是越往上走,体力消 耗也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强劲。我渐渐能够看见多卡拉垭口上密密麻麻 的经幡,五颜六色地飞扬在耀眼的蓝天之下。乖乖,那里风可真够大的。后 来在丽江东巴文化研究所看到洛克拍的照片,发现那时多卡拉垭口也是 如此这般经幡林立,寒风凛冽。那些风可能几万年来都是如此罢。最后一 段上坡,连斯里德姆也因为高原反应不听使唤了,总是试图掉过头去朝山 下跑。该宗非常凶狠地用一根树枝抽打它,最终才把它赶上垭口。虽然我 一直主张用温和的态度对待斯里德姆,可是在海拔 4500 多米的地方,气 温那么低,风那么强,呼吸又那么困难,任何循循善诱的方式都显得不合 时宜。所以可怜的斯里德姆只能一边忍受高原反应的折磨,一边忍受该宗 的鞭打和咒骂,一边忍受我的默然旁观。该宗其实也许更值得同情:因为 他也有一点高原反应,在克服自身重力向垭口攀登的同时,还得不住地鞭 打和咒骂斯里德姆(或许心里面也想鞭打和咒骂我),这些都是相当耗费体力的事情。 五点过,在该宗和斯里德姆之后,我也终于登上垭口。垭口上除了多年沉积下来的经幡——有的已经成排倒下,有的已经褪色——还有堆积 如山的转山者扔在这里的东西:衣服、碗、各种各样的塑料袋和垃圾。实际 上垭口处除了天气恶劣之外,景象也十分不悦目,加之气味难闻,即使强 风也不能将这些陈年堆积物的气味散去,所以实在不是久留之地。我按照 该宗的吩咐,把父亲和阿婆的名字写在黑白经幡上,匆匆挂了便往下撤了。

垭口的背面却另一番景象:道路为薄薄的冰雪所覆盖,扭曲成一连串密集的“S”形。所幸这几天山上没有下雪,否则在陡峭的山体上沿冰雪覆 盖的小路行走,连该宗也是要畏惧的。我们小心翼翼地避过一些冰雪,沿 着“S”形小路很快下到了雪峰下面。往前走不到一个小时,便又是一片山 间开阔之地:子数通。

子数通的小路两旁有两座被废弃的小木屋——没有屋顶,只是四面 用原木相垒围了起来,地上挖了火塘,门口处还做了像模像样的台阶。料 想去年这些地方应当也是热闹之所,现在却是人去屋空,只与静穆的雪山 和潺潺的流水为伴。

我们找了一间相对干净的屋子生了篝火,靠着一面墙在篝火两边打 了地铺。该宗非常照顾我,把他的一床毯子给我垫在睡袋下面。晚上吃过 晚饭便坐在篝火边写写当天的游记,遇到不懂的地方就问该宗,比如地 名。其实该宗也未必知道得很清楚。他对我手中前人转山游记里记载的地 名,时间和海拔数据倒是显出非同一般的感兴趣。后来中途休息的时候, 他常常敦促我拿出游记来看看到下一个村子还要多长时间。

写完游记便隔着火与该宗抽支烟,聊聊天。该宗抽的是“春城”,我则 带了一包“云烟”。对于能够顺利地翻过多卡拉垭口,该宗显得非常高兴。

“你还真行。”他说,“今天我们翻过了,我也放心了。要是天气变坏,大雪封 山,我们就翻不了了。”

我想要是未来几天内真的大雪封山,我们现在翻过了多卡拉岂不是 更糟。因为在这之前如果大雪封住多卡拉垭口,我们尚可返回永久村;现 在要是封山,我们可就进退都无路了。不过该宗兴致那样高昂,我也不忍 心打击他,就让他沾沾自喜去吧。

一整晚篝火熊熊。山野寂寂,我睡得香甜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