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风。醒来的时候觉得身边的篝火特别旺。该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开始煮粥了。我爬起来一看,罩在睡袋外面的塑料袋已经被烧了一个洞,化纤睡袋也差点被烧起来。该宗用这种方式把我弄醒,同时却 又安慰我说今天的路很好走,不用担心,让我啼笑皆非——不过粥快好 了,味道很好闻,我也懒得想其他的了。

我们煮了粥,烧了水打了酥油茶——在子数通这样的地方吃到这样 的早餐,我个人认为非常奢侈——吃早饭的时候看到几个黑黝黝的身影 从我们门前经过。那是崩达的藏民。其时大概凌晨 5 点过左右,他们一定 是半夜开始翻越多卡拉垭口的。我想象着他们在比白天低得多的温度下 冒着寒风伴着清冷的月光翻越多卡拉垭口,惊讶地问该宗:“他们什么时 候睡觉呢?”

该宗的回答我竟然忘了——这说明他并没有给出具有说服力的回答 (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用睡觉,或许他们可以一边走 一边睡。在高海拔地区,藏族人的体力让人叹为观止——这也导致了该宗 对于我的能力的严重怀疑。内转的时候,走在去雨崩村的路上,汉族游客 们多骑马,有的甚至奄奄一息地捧着氧气瓶,而德秀一家人却一直开玩笑,唱歌,轻松得好像是在春游一样。 翻过了多卡拉垭口就已经进入西藏察隅县境内。察隅这个县,由于地处青藏高原与横断山脉交界的地方,完全隐蔽在雪山和密林之中,所以带 着某种神秘的色彩——神秘但不是不可接近。传说这里还居住着“催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个民族(或者亚民族)。网上资料显示催 人仍然保存着结绳或者木刻记事的原始方式。在谈及民族特征的时候,别 的没说,只说男子穿着长及臀部的无袖长衣,女子则穿有袖的短上衣(仅遮胸部)和裙子。看来该民风采集者对于服装有非同一般的兴趣。可惜我们 一路上都没有见到如此这般打扮的人。进入察隅县境内,放眼望去总能看 到白茫茫的雪山,矗立在密密的树林之后。有的山上狂风肆虐,因为我看 见山顶上的白雪都被吹得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好像整座山都在热气腾腾 地冒汗似的。我问该宗那些山的名字,他却一个也说不上来,只说:那是察 隅县的雪山。我猜在他的知识体系里,此地的雪山分为两类:一为梅里雪 山,一为察隅县的雪山。

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区那通,顾名思义也是林间空地。其间翻越了 一个叫“其美拉卡”的山口,海拔不高,所以也不觉得如何艰苦。翻过了垭 口便是一路骤降。斯里德姆对于走下坡路高兴得不得了,一路小跑着下去 了,把我和该宗远远地抛在后面,我们只能听见它身上“丁丁”的铜铃声自 丛林深处传来。

下到谷底已是中午。斯里德姆乖乖地等在一座横跨溪流之上的小吊 桥旁边。此地土壤十分湿润,桥边扔了一堆垃圾,在寂静无人的山林之中 显得很突兀。那桥虽然不长,仅有大约 5 米长,两侧却密密麻麻地挂满了 五颜六色的经幡。该桥为扎巴活佛所修,此活佛现在在德钦县委工作。我 有心要问问该宗更多关于活佛的事情,可是该宗却牵了斯里德姆头也不 回地走过桥去了。

该宗说这便是区那通。看起来比子数通要狭窄得多。过了扎巴活佛的 桥不远便有一片开阔的林地,路边一座用石头围起来的屋基,里面一角堆 了很多垃圾,多半都是方便面塑料袋;一角堆了厚厚的落叶。我们稍微清 扫了一下,便开始打尖烧茶。路对面的林地里坐了几个藏族人拿了弯刀在 砍树枝,看样子也是要烧茶。那些人年纪都很轻,看起来也不像是崩达的 藏人,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只是他们一边用弯刀砍树,一边用眼睛 看我们这边,倒让我颇觉不安。

我们在石屋里用烧水的锑壶做了米饭,切了青椒和香肠炒了吃。吃饭 的时候看见几个转山的藏族人从石屋前经过:两对夫妇和一个喇嘛模样 的年轻人。该宗隔了老远就跟他们打招呼,我吃惊地问:难道你认得他们? 该宗说:他们是永久村的。然后该宗又洋洋自得地吹嘘,这条路他走了三 次了,一路上每个村子都有他认得的人。

吃过午饭时候尚早,睡意却渐渐上来了。因为已经到了区那通,理论 上今天的路程已经走完,所以显得非常轻松。我向该宗申请睡个午觉,该 宗竟然同意了!不过他又补充说:“正好骡子也要多吃点。”——原来首先 考虑的还是斯里德姆。

于是就躺在林间的阳光下享受外转路上难得的午休——我已经多年 没有午休过了。以前在 TC 读书的时候,中午睡意上来,都是靠着一杯咖 啡熬过去。该宗把他的羊毛毯取过来盖在我身上。虽然我疑心很脏,但也 顾不了这许多,倒头便沉沉睡去了。

醒来已是下午四点。阳光已经收敛。对面树林里的藏人也早已不知去 向。该宗建议去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宿营地。我精神抖擞的,很痛快地答应了。

那个宿营地其实距离我们中午打尖的地方只有半个小时左右的路 程。其间我们又经过一座扎巴活佛修的小桥,然后来到一片巨大的山岩底 下。我看见许多转山的藏人已经在此扎营,其中有崩达的藏人,也有中午 见到的那几个藏人。到处炊烟袅袅,间或有年幼的孩子玩耍嬉戏,简直是 一幅山林野趣图了!我不曾料到营地竟然如此人口众多,一下子恍惚起 来,以为到了北京小五台的东台脚下。该宗却径直往岩壁紧里边走。原来 那几个永久村人已经在最靠岩壁的一块空地生火做饭了。看见我和该宗 过来,远远地便打招呼——当然,主要是冲着该宗啦。

那五个永久村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一对年老的夫妇带着儿子儿媳,另一个出家人打扮的年轻人居然赤着粗壮的胳膊,眉眼都很浓重。我开始以 为是那老年夫妇的小儿子——藏族人家中常有将小儿子送去出家的传 统!后来听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女子。原来的确是个尼姑,是那家人的亲戚。 他们已经靠岩壁打了地铺,面前的锅里热气腾腾地煮了面疙瘩汤,里面还 放了青菜和腊肉,闻起来委实诱人。我和该宗的晚餐也是这些面疙瘩汤 了。——这真是外转路上最轻松的一天:午饭,午休,晚饭,睡觉!

黄昏时分,大家却还精神很好,坐在被子里聊天。我什么也听不懂,只 好全神贯注于各人声调和动作的变化。那年轻的丈夫间或一伸手,我瞥见 左手腕上一个银晃晃粗大的手镯:原来他们就是永久村钉骡掌的那户人 家,那年轻妻子就是坐在门前砸坚果的女子!我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谈话, 对自己的发现还是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