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斯里德姆是一匹很好的骡子,它不仅年轻,长相俊美(至少我 看来是这样,不知道其他骡子,特别是母骡子怎么看),而且具有牲口的职 业精神——驮行李的时候兢兢业业,除了高原反应其余时间都勇往直前, 尤其在下山的时候。此外,在旅途中它总是天真烂漫地跟在我身后,有时 候我停下来它都不知道,用头把我顶一个趔趄。两天之后,我不仅可以抚 摸它的脸,扯它的耳朵,而且甚至可以给它带笼头,或者隔着笼头喂巧克 力给它。斯里德姆非常喜欢吃巧克力。它是一个贪吃的家伙。我把巧克力 伸到笼头边上的时候它就露出一副迫不及待的谄媚相,伸出大舌头不住 地舔,露出两排齐整的大牙。等巧克力到了口中,也毫不在乎笼头还戴在 嘴上,“吧唧吧唧”地大嚼起来,吃相可粗俗啦!饶是如此,我还是喜欢上了 斯里德姆,有时也学该宗的样子在前头吆喝一句:斯里德姆!(吆喝的时候重音在前,说完“里”有一个稍微的加长音,最后“德姆”只是轻轻带出,消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

这是外转的第四天。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艰险。我、该宗和斯里 德姆相处甚欢。区那通之后,我们又轻松地翻越了当天唯一一个不高的垭 口。在垭口处我们又看见了崩达的藏人。我们与他们好象在进行一场拉锯 战。白天我们超越他们,晚上他们又凭着惊人的夜行战术超越我们。在那 个垭口他们成群地坐在路边休息,每人手里拿了一根竹竿。我和该宗手里 也多了一根竹竿。那是在经过区那通的时候砍的。所有外转者经过这里都 会砍上一根 5 节或者 7 节的竹竿,作为外传的标志。他们倚着竹竿,笑嘻 嘻地看着我们经过。我目光闪烁,想在他们之中看到我的红水壶,未果。其 中有一个头上顶了两个硕大的圆圆红色饰物的年轻女孩,笑起来的样子 相当迷人。

过了那垭口该宗却在后面咕哝,说斯里德姆看起来不对劲。它步履蹒 跚,而且开始拉肚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午休的时候吃坏了东西。该宗 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从来没有跟过马帮,所以对于骡马的疾病一筹莫 展。道路蜿蜒不尽,阿丙村还在前面很远的地方。

我们牵了斯里德姆心情沉重地往前走,山下却走来两个人。两个都是 壮实的中年男子,一个身材高挑,头上戴了一顶毡帽;另一个穿着羊皮坎 肩,个子矮些,也粗壮些。两个人腰间都别了弯刀,背上背了杆长筒猎枪, 枪柄为木制,枪筒细长。原来是阿丙村过来的猎人。山里有很多野物,我们 却一个都没看见。真正奇怪。该宗停下来对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个戴毡帽 的便走过来,用手搭在斯里德姆的鼻子上,凝神摸了一会儿。然后掰开斯 里德姆的嘴,把它的舌头揪出来细细察看。斯里德姆欲做挣扎,却被该宗 死死抱住了。这样看了一会儿,那戴毡帽的扭过头来问我:你带针了吗?我 摇摇头。该宗把自己佩戴的腰刀解了递过去,那男子看了看却摇头说刀尖太钝了。我旋即从自己身上掏出那把在香格里拉买的卡卓刀,刀身长不足 四寸,刀锋尖利,我们一路上用来切香肠的。那男子接过去看了看,点头称 可,然后用刀尖在斯里德姆的舌头某处刺了一下,双手不住捋舌头,不一 会儿便满手鲜血。可怜的斯里德姆被那男子和该宗紧紧抱住,连嘶鸣都不 曾发出。等那男子把舌头塞回斯里德姆口中,递还卡卓刀给我的时候,那 上面的血迹已然凝固了。

该宗对他们千恩万谢,然后继续上路。“他们真是好人哪!”停了停,该 宗又感慨:“阿丙村的人真是好啊!”该宗就是这样把概念的外延轻而易举 地扩大了。“要不是他们,这骡子连阿丙村都到不了就会死掉。”我吃了一 惊,未曾料到情况竟然如此严重。死里逃生的斯里德姆可能也不知道情况 如此严重,只是因为刚才舌头被扎了一下,有点闷闷不乐地低头向前。

“你知道骡子为什么生病吗?”在赞叹过阿丙村人后该宗突然想起来 应该表示愤慨,“刚才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它吃了沾着女子经血的草。母骡 子是不吃的。公骡子不知道!”该宗汉语词汇贫乏,所以只是在语气上表现 自己的愤愤不平,而且很快就再次转而赞叹阿丙村人,“阿丙村人真是好。 要不然我们怎么办?”

“你哟!”他爱怜地对斯里德姆说,“捡回一条命。” 终于我们从高处可以看见阿丙村了。这是进入西藏境内之后的第一个村庄:一小堆平顶的房子聚集在半山腰一个突出的平台上,旁边是一片 已经收割的田野,仅留下灰褐色的土壤,毫无遮拦地曝晒在深秋的阳光之 下。村庄下面是深深的峡谷,溪水便是从这个峡谷奔腾出去,与怒江汇合。 我们看见阿丙村的时候其实距离它还很远,不过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跋涉 了两天之后,即使从远处看见村庄,还是感觉非常振奋。加之斯里德姆也 从阿丙村人手中捡回一条性命,所以更是愈加亲切。

阿丙村,2004

快到阿丙村的时候道路分成几道深深的壕沟,周围除了灌木几乎没有别的植物。在靠近村口的地方我们遇到了两个从山上砍柴归来的年轻 人。他们赶着一小队骡子,骡子身上都放了一捆树枝,在壕沟里小跑着向 村里走去。斯里德姆看见同类,兴奋得不得了,马上倒戈,跟在别的骡子后 面一溜烟跑下去了。该宗让其中一个年轻后生摸了摸斯里德姆的鼻子,说 是已经没事了。

道路在村口变得很宽。远远的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走过来,背 了竹筐到山上捡柴去。看见我们经过,都惊讶得合不拢嘴。她们如此惊讶 是有理由的。即使多年以后,我也完全能想象我现在的模样——黑色的冲 锋衣裤已经被壕沟里的尘土弄得面目全非,一条橘红色的面巾遮住整个 鼻子以下的部分,一顶红色的帽子扣住整个眉毛以上的部分,中间眼睛部 分则完全被墨镜遮住;手里一根竹杖,腰间一个挎包,脚下一双厚重的登 山鞋——同样也分不出颜色了。我就是这样走进了阿丙村。

阿丙村只有一条主道。道旁一条小溪流过,两个中年妇女正在溪水里 洗东西,旁边一道矮墙上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阿丙村的房屋相当 朴素,墙体以不规则的石块混以泥土筑成,屋顶上也用泥土抹得很平整, 多晒了玉米和南瓜,支着一个木架子插了经幡。窗户只是简单地漆成黄 色,虽然有窗棂,却没有玻璃,只是空洞洞地嵌在墙里,不知道冬天如何抵 御寒风——可能是用木板吧。因为现在气候尚暖,所以木板撤掉了。靠近 主道的两边人家多将第一层改造成小卖部,墙面漆成鲜艳的黄绿色。料想 多是为了水羊年的外传修建的,当时一定门庭若市,阿丙村人乐得合不拢 嘴,现在却一律关门闭户,除了在水边浣洗的妇人和小孩,其余一个人影 都看不见。我们在其中一个小卖部停了下来。小卖部以红绿为主,每块木 板以明黄色勾勒边框。小卖部外是一个宽敞而干净的木地板敞廊,一头置 了铁皮炉子,我猜是给留宿的外转者烧饭用的。

小卖部也关着门。我一屁股坐在木地板上。该宗则忙着到旁边农家给斯里德姆找草料去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年轻人,短发,长脸,大眼,一对 招风耳,牙齿很白,模样很是俊俏,穿了一件深蓝色的 T 恤长衫。他径直开 了门,卸下小卖部中间的木板,露出小卖部内部。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屋子, 靠墙一个木头货架,满满地放了各种各样的货物:饼干,方便面,双汇火腿 肠,各种饮料,牙刷,勺......不一而足。我们买了方便面,糖和饮料。价格贵 得惊人,一瓶雪碧要 6 元,不过考虑到我们长途跋涉而来,运送货物进来 也必定艰难异常,所以也就释然了。我们买东西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跑过 来,递过一毛钱,那年轻的小卖部主人就从木柜上一个塑料瓶子里拿了一 块糖递给她。我们买完了东西,年轻人便关上柜门,拉上门出来,挂上铁 扣,将一把锁挂在门上,却并不取下钥匙,就此离去。我坐在木地板上看 着,不仅莞尔一笑。此地民风即是淳朴如此。

此时不过下午 1 点。我本打算就在阿丙村歇息,该宗却说前方两个小 时路程处有一个温泉,乃绝佳的宿营之地,顿时怦然心动,整好行装又出 发了。正当此时阿丙村的一个喇叭却高声喧闹起来,放着一支热情澎湃的 藏族歌曲。循声望去,一户人家后面立着一根长长的木桩,上面栓了一个 高音喇叭。“有电。不错嘛。”

“哦,”该宗头也不回地说,“都是自己用发电机发电的。” 高音喇叭后面还有一根木杆,一面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料想便是学校。有心再多看两眼,该宗却已经在前面催促了。哦,温泉! 走出村口,却见对面山崖上悄然飘下来一团黑黝黝的东西。一开始以 为是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捆干柴。这才注意到山崖上下都立了很多高高 的细木棍,木棍之间用铁丝相连,用以从山上运送东西下来。先前一路都 见到这些木棍和铁丝,原以为是电线,这才发现这里的电远没有普及到这 种程度。这种被称之为“卢索”的运输工具几年前在该宗的明永村还有,现 在明永村已经被旅游开发,所以早就不流行了。我们走到半山腰上的一条 小路的时候,看见那木柴已落到村口路边,一个年轻人早就在那里候着 了。

沿着山崖上的小路一直走了两个小时,最终脚下峡谷中湍急的温泉 终于汇入怒江,我们也循小路一直下到江边。江面异常开阔,旁边的道路 宽阔了许多,一路上看见很多修路的民工在路边搭的简易工棚,据说这里 明年就可以通车了。路上覆盖着软绵绵的沙子,走起路来尘土飞扬。夏天 的时候江水可以漫延到路上,不过现在江水回落,大片的沙子都露出水 面,沙地上疯狂地长了一丛丛灌木。

我的脚不时陷在沙子里,迎面吹过的风让我觉得连呼吸也夹杂了怒 江的沙子——我不住地问该宗什么时候可以到达传说中的温泉,该宗只 是小声说:“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其时我们已经在怒江边上跋涉了两个 小时了。每路过一户人家,我总要问是不是到了,该宗只是往前走。三个半 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一个村庄的路口,停在路边一个棚子搭建的小卖部 旁边。小卖部里的女孩一句汉语也不会说。我让该宗问她温泉在哪里。虽 然不知所云,单凭面部表情和手势我也知道在很远的地方。

“好啦!”我怒气冲冲地对该宗说,“就在这儿扎营吧。我哪儿也不去 了。”

三个半小时的路程让我比什么时候都更沮丧。我对该宗说:“你用不 着骗我往前走,告诉我需要多长时间就行了!”

该宗有点委屈地回答:“我也忘了嘛。”

后来我再问该宗到下一个目的地需要多长时间,该宗一律摇头:“我也记不清了。”

我们对于时间的讨论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