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怒江边打尖烧茶。过一会儿永久村人也来了。他们看见我笨拙 地掰树枝烧火,把手指扎破了,在旁边哈哈大笑。

怒江地势开阔。仰面躺着的时候面对满天群星,感到自己的渺小。我 躺着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永久村人已经不知所踪。这是我们最后 一晚见到他们。之后他们就一直遥遥地在我们前头,再也赶不上了。该宗 催促我早些上路,说是今天要经过危险的乱石坡,传说有的转经者曾经被 上面掉落的石头砸中,殒命江中。虽然在外转路上殒命对于来生是一件很 好的事情,可是对于在今生今世中留恋的人来说,未尝不让人感到惋惜。 所以听该宗这么说,我也就一骨碌爬起来,吃了早饭出发了。

远远的就看见著名的滚石坡。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处岩壁因风化 得厉害,大量白色的砾石象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占据了偌大一片山坡。我 们慢慢地靠近滚石坡,该宗嘱咐我一路上不要停留,不要拍照,尽快通过。 我神色凝重地点头,一路上该宗还不曾如此严肃过呢。

等到了滚石坡面前才看见路原来就是人和马在石坡上踩出来的一条 歪歪斜斜的小径,因为全是细碎的石块,所以踩上去很滑。一路无风,坡上 连一块小石子都没有滚落,只听见我们脚下石头滑动的声音。我看不出任 何危险,该宗却好像很紧张,一路只是催我。我也只好配合他的情绪,一言 不发地快步往前赶。

大约十分钟过了滚石坡,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回头却看见该宗手里 多了几块白色的石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滚石坡上捡的,说这些石头也 是有神性的,带回去可以送给家人保佑平安,是转山者的传统项目。我嗔 怪该宗不早告诉我。待要回头再去捡,该宗却吃惊地瞪大了眼,连连摇头,并允我从他那里拿几块。我也就毫不客气地拿了两块。 一整天都是沿着怒江边的大路走。大路如此平坦,走久了就觉得斗志全无,加之阳光强烈,照得人头昏眼花,感觉自己好像被放在凹透镜焦距 之下的昆虫一般,浑身冒汗,双腿发软。道路两边有高高的仙人掌,头上顶 了一些红红的仙人球,据说叫“仙桃”,夏天的时候敲破了吃里面多汁的果 肉,很解渴的。我问该宗现在那果实味道如何,该宗言简意赅地回答:现在 不能吃。

一路上我们不断地遇到马帮。常常是好几十匹骡子或者马编在一起, 背上驮了货物——大多是两袋子核桃——一路“丁丁当当”地过去,有的 甚至有驴。头马或者头骡常常是身材最高大健壮的,昂首阔步走在最前 面,身上也挂了很多标志地位的铜铃铛,就好像中国古代官员坐八乘大轿 一样,一看就气势不凡。我个人认为,头马或头骡的眼神也是很倨傲的,它 们都是既聪明又耐劳的动物,很知道自己的身价。马帮最末的常常是几批 身材矮小的年轻牲口,刚刚参加这样的旅程不久,一看就怯生生地,见了我们的斯里德姆都要停住脚,思考再三才走。斯里德姆这次表现良好,没 有倒戈。

快到下一个乡镇扎那的时候,我看见远远的一队马帮最末,一个壮实 的中年男子负着一个很大的箱子,就好像蚂蚁举着一颗跟自己身体很不 成比例的米粒一样——小时候学过这样的课文,说大象和蚂蚁比赛举重, 大象轻而易举地举起了一根硕大的原木,蚂蚁只举起了一颗米粒,结果裁 判判蚂蚁赢了,因为蚂蚁举起了比自己体重还重的东西。我不记得这个天 才裁判是什么动物了,只是看到那壮实男子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故事。这 个故事本身似乎还有更深刻的含义,不过在烈日的炙烤下,我对所有形而 上的思考都畏惧三分。等到我们走近那队马帮,才发现原来那男子背的是“创维电视”。

扎那是察隅县察瓦龙乡乡镇府所在地,也是我们一路上经过行政级 别最高,人口最多的地方。它在怒江边的山间平地伸展开去,被一道山涧 溪流劈成两半。近处的一半多是汉式的平房,房顶上铺了铝板,在阳光下 闪闪发亮;远处的一半却全是藏式民居,依然保持了自然亲切的风格。

宽阔的沿江大路从扎那横贯而过。我们跟在一队马帮后面走近了扎 那。路口是一所学校,学校旁的矮墙靠着一条肮脏的水沟,沟边蹲了一男 一女两个人,还有一只翘着尾巴走来走去的母鸡。远处两匹骡子弯着腰在 地上找东西吃——我早就说过它们是贪吃的动物。再远处可以看见没精 打采的树枝后面伸出一幢白色瓷砖的小楼,覆以黄色的琉璃屋顶。那是察 瓦龙乡镇府的办公楼。一群从四川过来的民工正在修建。路口的一家客栈 上用英文直言不讳地写着:Please come to sleep (请来睡觉)! 镇上唯一的 餐馆开在乡政府对面,名字叫做:茶马古食店。开店的是一对云南过来的 纳西族夫妇。女的在店里做饭,男的则在店外的空地上用水泥混了石子砌 砖,砌好了放在太阳底下晒。我到了扎那,第一个去的就是这里。

点了西红柿炒鸡蛋和香菇炒肉,跟在羊咱大桥的一模一样,不过也实 在没有多少选择。开店的云南妇人似乎并不很高兴 1 点过有人来吃饭,爱 理不理。店里坐了三三两两的人,看起来都不像是来吃饭的。店里还有一 个圆脸的十几岁姑娘端水上菜,穿了件迷彩上衣,脑后挽了个髻,插了朵 金黄色的头花,水灵灵的相当可爱。可是跟她说话,她似乎全然听不懂,只 是微笑。

我跟该宗说:为了在这里吃晚饭,我决定今晚住这里了。

该宗没有表示反对。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可理喻,尤其是在我不可理喻 的时候,他居然一点都不表示反对!

于是我吃完饭趁着该宗照顾斯里德姆的时候就去找客栈了。路边连 着好几栋两层的小木楼,漆得非常热闹,看上去一时间有炫目的感觉,不过大多都门户紧闭,不知道人们都去哪里了。最后在一家叫做“利丰”的商 店上面找了间房。价格倒是便宜,2 块钱一个人,不过房间里空空如也,除 了积满灰尘的木地板什么都没有。早就听说外转路上的客栈就是如此,如 今站在门边,还是有点不肯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客栈把生意做到这个样子。 我看了房间下楼,正碰上老板——一个长相猥琐的年轻人——拿着扫把 上楼来打扫地板。

待我返回餐馆,斯里德姆仍然永不停歇地大嚼干草。该宗说前边路口 有一个寺庙,我提了油瓶拔腿就去了。

寺庙非常小,只有一间屋子,进门的台阶两侧是一些很破旧的转经 筒,转经筒下堆放了一些空的酥油灯盏。屋子的一角供着莲花生大师的坐 像,木头雕的,样子相当扁平,浑身挂满了被油灯熏得黑乎乎的经幡。莲花 生大师一侧还放了一尊非常小的欢喜佛,浑身已经被哈达缠满了,看来俗 世的人们对于欢喜佛的喜爱并不亚于莲花生大师。另一侧空地上立了很 大的一个转经筒,支在一根五颜六色的木柄上;转经筒背后的墙上是一个 放经书的架子,架子前一个案几,上面放了两盏酥油灯。我跟该宗又一人 点了一盏,拜了佛出来。旁边是一个跟屋子差不多大小的玛尼堆,我们顺 时针绕着转了三圈。又回到寺庙门口。看寺的老人站在门口扬着脸冲着我 们,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看了又看,还是看不出来老人的性别——他 / 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佝偻了起来,牙也几乎掉光了,头是秃的,戴了顶 小圆帽,在这寺庙里也有十几年了。我通过该宗与他 / 她交流起来十分困 难。看起来连该宗有时候也很难弄清楚他 / 她在说什么。

扎那寺庙和一头驴,2004

 

黄昏的时候我们又回到“茶马古食店”吃晚餐。天色渐暗,没有一点灯 光,我、该宗还有两个学校的老师坐在一张桌子边上,模模糊糊地只能看 见对方的影子。该宗点了面条,我则要了一碗鸡蛋炒饭,特别叮嘱在里面 放点绿色的——比如青椒。那两个老师都是本地中心小学的,点了米饭和菜。上饭菜的时候,那水灵灵的姑娘也递过来一根蜡烛,我们的烛光晚餐 就开始了。

两个老师都很年轻,毕业于西藏师范。一个是藏族人,看起来虎头虎 脑的,很和蔼可亲;另一个是汉族人,陕西过来的,戴了一副眼镜,说话的 时候嗓子有点尖。对于在扎那教书,他似乎有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做了 一件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同时也有点愤世嫉俗——说是要离开这个 穷乡僻壤就得跟“上面”搞好关系,而他偏偏又不擅长。他说话的时候,烛 光照着他的喉结,上下一动一动的。他神情倨傲地问我:“我们这里缺英语 教师,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啊?”我没有回答。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那碗青椒鸡蛋炒饭我没有吃完。藏族教师看着我恋恋不舍地盯着碗 里剩下的米饭,哈哈大笑:“想不想带走啊?”我笑着点头。“茶马古食店”是 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吃到了真正的饭菜——不是方便 面,不是白菜面条,也不是混合了柴灰的米饭——我确实很想带走我的青椒鸡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