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早就出发了。我本来天真地以为,我们甚至可以在“茶马古食 店”吃过早饭才走。可是凌晨五点过,我就被斯里德姆歇斯底里的嘶鸣声 惊醒。我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否睡着过。尖叫声和犬吠声仍历历在耳。不 一会儿我便听见该宗在外面叫我起床。这次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想扎那 这个地方,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我们连早饭也没有吃就匆匆离开了扎那,有点像逃跑。究竟是在逃离 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路上一切都静悄悄的,连狗都在熟睡。我们绕过路口 的一长串玛尼堆,把扎那抛在了身后。

穿过对面的小村子,又是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行走。中午的时候,我 们在一个山坳处又碰到了崩达的藏民。每次碰到他们,我便觉得很欣慰, 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是在沿着一条正确的路线行走。该宗虽然不住吹嘘自 己已经走过三次这条路,可是在扎那对面的小村子,他还是迷路了。因为 几乎一夜无眠,加之没有吃早饭,我的脾气变得很糟。

看到崩达藏民的时候,他们靠着山涧一条自上而下流过的小溪打尖, 小溪里满是醒目的塑料袋。溪边还坐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在休息,背了 一个帆布书包,山东人,说是要去缅甸那边做生意。我问他下一处水源在 什么地方,他说不远,走一下就到。

结果这“一下”直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沿着怒江边上山腰的羊肠小道, 走得郁闷致死。不过怒江两岸是这一行所见景色最美之处。高峡深谷,碧绿的江水十分湍急。两岸群山皆无甚植被,仅有一些稀疏的灌木,和纵横 交错的小路,裸露在山岩之上,看上去甚是荒凉。江水沿山脚蜿蜒之情态 尽收眼底。江水冲积出的每一小片平地都散布着已经收割的田野,刷得雪 白的房子聚集在田野之中,家家户户屋顶之上晒着玉米,从高处望去一片 金黄。于山势险陡之处忽见这样极富田园气息的景色,实在想感慨自然造 化之鬼斧神工,以及人类见缝插针的毅力——如果我不是饿得那么厉害, 可能也要学鲁迅书里描写的在江南水乡站在船头的文人一般,诗兴大发 一番。——可是我一路上盘算更多的是:午饭的时候,我要不要把白菜煮 到方便面里头呢?

高峡深谷,2004

我们终于停在路边的一个小村子打尖。村里用木头搭建的水渠从山 上引了水下来,“哗哗”地就在我们身边流淌。几个村民坐在路边的台球桌 上,好奇地向我们这边张望,并问该宗,我是不是日本人。沿途村民似乎都 极热爱台球这项运动。在扎那,路边就放了好几个。黄昏的时候我看见两 个老头居然真的拿了桌球棍站在路边。这个村子的台球桌斜斜地摆在路边,有两条腿都已经踩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我们在台球桌对面的一道矮墙下面生了火。一条瞎眼的黄狗跑过来 坐在我们身后。我把没有吃完的面条都给了它。

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格布村。吃过午饭是下午三点一刻。往前走不多 远便看到一座木桥横跨于怒江之上,那便是著名的格布桥。吃午饭的时候 崩达的藏民又超过了我们,现在我看到他们正从桥上走过。从远处看去, 那木桥扭曲成三段,上下有一段斜坡,中间是平的。桥面用原木拼成,旁边 并无任何护栏。我自己走上去的时候,风很大,呼呼风声夹着江水的咆哮 声掠过耳畔,湍急的水流在自己脚下几十米的地方,觉得这格布桥还是相 当岌岌可危的。

格布桥,2004

过了格布桥再上行一小段,便可望见格布村。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村 子。村外一片红艳艳的灌木,掩映着村里沿山而建层层叠叠的藏式小楼。 房子都是不规则的石块垒起来的,外面涂了一层雪白的灰浆,在红色的灌 木后面格外醒目。走近了看,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漆了很艳丽的花纹。此地 的人们似乎更擅长抽象思维,所有的花纹都是简单的几何图案:圆形、方 形或三角形,填充了不同颜色相互交错,混杂在一起,镶嵌在雪白的石墙 上面,显示出一种和谐的对比。在这个萧瑟的初冬,当四周的树木都已凋 零,庄稼都已收割,群山都已变成荒凉的赭石色的时候,这些富丽的抽象 图案仍保存着它们在其它季节积淀下来的气息,给整个村子带来一种温 暖的气氛。虽然一路上都曾见到过红色的灌木、白墙的房子和光秃秃的山 体,格布却是我最喜欢的村子。

格布村,2004

我们在格布村唯一的小卖部旁边的房间住下了。还是一间没有床的 屋子。里面只有两张长椅,靠墙的一头放了一些音响设备和一台电视,看 样子以前是做过录像厅的。录音机里正在放着藏族歌曲,通过一个高音喇 叭传到整个村子。小卖部的另一边是一个台球厅,里面放了两张台球桌。 从青海过来的三个藏族人也打算住在我和该宗的屋子。该宗说:“我去跟 开店的说,给十块钱,不让他们住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他们住进 来了。那三个青海男子都很年轻,其中一个颧骨很高,两眼细长,头上缠了 一块头巾,长得很有特点。另一个虽然无甚特点,可是浓眉大眼,面貌很是 英俊;第三个人的面貌我已经完全忘了——这说明他要么不够英俊,要么 不够有特点。虽然一开始开始他们看起来不像好人,让我顾虑重重,后来 发现其实他们都是很和蔼而害羞的人。放了自家的地不种,千里迢迢从青 海南清(音)跋涉过来,已经这样在路上走了有一个多月了。晚上我们吃过 饭,坐在屋子里面也无甚话可说。房门和窗户倒是挤满了脑袋,让我觉得 整个屋子都已经被包围了。坐了一会儿,我说困了,就开始铺床睡觉。该宗和那三个青海男子都愿意睡地上,把两张长椅拼起来给我做了一张床。 正待睡觉,店主人却走了进来。我们都有点不解地看着他把罩在电视 上的布拿掉。这时门外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一大群孩子,迅速将电视前面的 空地占领了。接着大人小孩都往里涌,很快把整个房间挤得满满的。我们 别无选择,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原来此地不是“曾经”是录像厅,现在也是! 录像开始了,声音很小,屋子里人声嘈杂,充斥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不过人人都似乎兴高采烈。我也就兴高采烈地跟他们一起看录像。片子依然很老,几个男男女女在一个酒吧喝酒,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都露着大腿。放了一小段,录像带却卡住了。店主人便从头开始,跳过出问题的地方。不一 会又卡住了,又从头开始。如是这般反复三、四次,店主人便不耐烦了,底下观众的情绪也多少受了影响。店主人便换了一盘带子。这次是两个和尚 在一座铁索桥上打斗。人群发出赞叹的嘘声。斗到正酣时,带子却又卡住 了。这次店主人完全失去了耐心,径直关了电视,复又蒙上布。人们显得很 失望,但又无计可施,只得从刚才进来的门涌出,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电影就这样散场。我们终于得以安安静静地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