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料到该宗会这么早叫我起床。我想到今天要翻越海拔 4,850 米的说拉垭口,本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该宗叫我的时候,我睡眼惺忪 地问:几点了?
该宗回答:一点。
三个女孩子已经起床,正在外面做早饭吃。我烦闷地躺在睡袋里,听 该宗叫:“快起来吧,她们要走了。”
我想她们要走关我什么事?但该宗已经在做早饭了,只好一言不发地 爬起来——我一言不发完全是因为睡眠不足而心情郁闷的缘故。
一点四十,最艰苦的一天开始了。
山上倒不冷。我甚至开始出汗了,但是这样一来,稍微停下来一会儿 便会浑身冰凉,所以只能不断往前。开始我还能看见那几个女孩子的身 影,渐渐地也没了影踪。她们年纪轻轻,精神正好,只是没有再唱歌。斯里 德姆也显然睡眠不足,走得东倒西歪,要该宗不住在后面催促。
拉的村出现的时候,我们只走了两个多小时。这时候该宗就洋洋得意 地反驳我说:“看你那上面写三个小时,我们还不到呢!”我突然发现该宗 是一个思维敏捷而且记忆力极好的家伙,他肯定还在为我前两天埋怨他 时间说得不准而怀恨在心呢!
以前的村子,都是远远就能望到,然后慢慢走进。拉的村的房子却是 突然出现在路口的。我拐过一道弯,走上一个斜坡,突然就看到一堵墙,才 知道拉的村到了。村里安静极了,模糊的月光下我也看不清村子的真实模 样。我们没有进村,只是在村口的一个木水槽喂了斯里德姆一点水,就沿 着村子旁边的小路往山上去了。拉的村背后的一个大棚子里,坐了很多人,大约有二、三十个,生了一堆火做早饭。原来也是从附近各个村子到此 转山的。该宗在看到了永久村人。那三个女孩子却不在人群之中。
到了海拔 4,500 米左右的美求崩共,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卡瓦格博峰 的背面,在一道流畅的弧线山梁后面露出巨大的雪峰,被清晨的阳光映照 成粉红色。薄雪覆盖在雪峰前面的山梁之上,因为没有照到阳光,显得落 寞而苍凉。我在这壮丽的布景之上沿着一条平缓的小路不停地往前。与我 同行的除了该宗和斯里德姆,还有一路上碰到的一对老年夫妇和他们年 轻的女儿,带了一匹骡子。快到垭口的时候,那老妈妈骑到骡子背上去了。 该宗说我也可以骑斯里德姆,我拒绝了——一半是出于对卡瓦博格的尊 重,另一半是出于对自尊心的维护:该宗和一路上碰到的藏族人都从言谈 和眼神中暗示,我,作为一个汉族女子,要完成转山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情。
说拉垭口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我看见密密的经幡就在前方,一条蜿蜒 的小路通向那里。我几乎每走十步就得歇一阵儿,有一次甚至干脆坐在巨 大的砾石之上喘气——不过我没法坐得太久,此地海拔既高,温度亦低, 加之我已经浑身被汗水湿透,所以稍微停歇就寒气逼人,侵入肌肤,只得 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生命变得极其简单——怎么 走到下一个转弯处。在外转路上,我一路考虑的大多都是如何走完一天的 路程,如何填饱肚子,如何晚上睡个暖和觉......诸如此类的简单而严峻的 问题。在说拉垭口,一切浓缩到一个更简单的问题:如何呼吸,如何迈动自 己的脚步。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和踩在砾石之上的“沙 沙”声而已——就连那“沙沙”声,也因为雪峰的空旷而几乎被稀释殆尽。
我最后一个登上了垭口。因为堆满经幡,垭口只是一个可容一匹骡子 经过的缺口。垭口处风不大,所以并不像多卡拉山口一样经幡飞扬,虽然 也有成堆的垃圾,味道却也不怎么强烈。我挂上了自己的经幡,并把手腕上的表一并挂在了上面——藏族人相信,在外转途中丢弃自己的一些财 物会带来好运。我并不期望好运,我只期望自己远离一些不好的东西,生 命能永远像现在这样简单而平静,就好了。也许我的期待太过奢侈——对 于在艰难世事中挣扎的人们,这已经是最大的好运了。我的经幡挂在一堆 陈旧的褪色的经幡前面,显得格外鲜艳。我知道有一天它也会变得和它们 一样,也许我的表在不久之后就会落入别的转山者手中——这些都并不 重要,重要的是我把它们奉献在这里,献给我心中的神灵。我知道它既不 是释加牟尼也不是上帝,它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我的纯洁的精神家 园,我通过对雪山的征服而接近了它。
我想在说拉垭口多待一会儿,该宗却已经在垭口那边催促了。有时候 我实在不明白他想的是什么,我也没有办法让他明白我。
垭口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大部分道路都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 阳光的照耀下十分刺眼。我也顾不得是不是美观,将墨镜扣在自己的眼镜 外面。前面走过的转山者已经把路上的积雪踩成一条泥泞的冰道,稍不留 神就会滑倒,相当危险。走下雪峰时正好碰到一队长长的马帮,有四、五十 匹骡子,一路蜿蜒着过来。还有一群壮年男子,抬着一个发电机,一边喊着 低沉的号子,一边飞也似的向垭口去了。我所有的精力几乎都已经耗尽, 佩服他们体力当真了得。
然后是一直沿着雪峰脚下的一条溪流走向一个叫做“梅里水”的村 子——那就是外转的终点了。越往外走,植被越丰富,水流也越大。听着山 涧之中“哗哗”的水声,看着一路黄黄绿绿的深秋的树叶,风景如画,心情 轻松,刚才在说拉垭口的拼命挣扎好似一场梦一样——其实才不过过去 几个小时。在跨过最后一道小桥之后,我和该宗分吃了最后一块压缩饼 干,我们的行囊已经空空如也,斯里德姆想必高兴得很——八天下来,它 也明显瘦了,肚子上的肋骨一条一条的。我对该宗说:“天啊,压缩饼干真好吃!” 五点半左右,我们看到了梅里水大桥。那是一座单孔公路桥,横跨在梅里水溪流冲刷出的峡谷之上,溪流正是在这里汇入澜沧江。我们走上公 路,站在路边观望了深峡之中的澜沧江一会儿,然后向梅里水走去。我下 山的时候一路飞奔,在翻越说拉垭口之前的绝望与颓废一扫而空,让该宗 大为惊讶,他所能想到的最高评价就是:你现在真的像个康巴姑娘了。然而一踏上这条公路,我所有的力气都迅速消失殆尽,——卡瓦格博的灵魂 仿佛在我们踏上公路桥的那一瞬间离开了我,——在平淡的,既没有海拔 也没有乱石的公路上,我挪动得缓慢无比,我甚至想,现在要不要骑一骑 斯里德姆呢?可是该宗已经带着斯里德姆远远地走在前面了。梅里水作为 外转路上最后一个村庄,就在不到 200 米的前方,衬托着该宗和斯里德姆 的身影。有谁在我身后,像我注视着他们的身影一般,注视着我的身影呢?
我没有足够的时间顾影自怜。因为,梅里水,已经到了。
2005 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