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走到哪里,胃总是爱国的。

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上初中。那时候的人生梦想首先是能考上 当地的重点高中,最远的人生梦想就是能够去北京念大学了。出国不是显 得异常遥远,而是根本就不在人生计划之列,所以根本不曾想过有机会考 验自己的胃是不是爱国。但这句话却毫无理由地记住了。现在身在纽约, 还常常想起这句话,觉得是至理名言。

对于中国人来说,纵使纽约有千般不好,至少有一点是好的:无论如 何,总可以找到像样的中餐馆。即使在哥大附近从 116 街到 110 街这么短 短的几条街,也立刻能够找出三家中餐馆,且风格各异,代表了纽约中餐 的三大流派:Dynasty 在 Broadway 110 街交界的地方,是川菜馆;Olie’s 就在哥大主校门对面,主要是广东菜,也莫名其妙地提供像 Salad,burger 之类的美国餐(更莫名其妙的是,居然有美国人到中餐馆里去点汉堡吃, 感觉就像中国人到意大利餐馆去点北京杂酱面一样!);Columbia Cottage 113 街,Broadway 旁边的Amsterdam 大道上,中译名为:哥大小馆,是个 上海菜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福州人开的外卖店,也是哥大的中国学生 经常光顾的地方:比如 124 街的 West Place。

我的胃不仅爱国,而且乡土观念还很重。所以身为四川人,最喜欢的还是 Dynasty。Dynasty 的带位小姐是个很好看的成都女孩,头发长长的,总 是披着;圆圆的脸,身材有点儿肉乎乎的,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其他的女招待虽然并不是个个长得很标致,有的甚至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了, 但是手脚都很麻利。在纽约的中餐馆打工,关键就是看本事,至于长相和年龄,那都是次要的。

Dynasty的一面墙上,全装饰着很旧的黑白照片,大部分都是民国或者更早时代的人物特写:老头儿们瘦骨如柴,头上带一顶瓜皮帽;小孩则 表情呆滞,眼睛眯成一条缝;年轻女人拖了一条大辫子,穿着满清服装,表 情也都冷漠而严肃......每次到 Dynasty 吃饭的时候,我总要对着满墙壁这 样的照片发会儿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出现在这里。靠玻璃窗的一张桌 子上放了一把铜壶,有一个很长很尖的壶嘴。有一次一个来美国十几年了 的大连人问我,是不是四川的茶馆用这种壶,我说这倒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小时候上学放学经过的那个茶馆,黑压压地坐满了老头儿,中间的一张桌子往往坐了几个捧着二胡、锣鼓什么的咿咿呀呀地唱川剧,当年的我是全然听不懂。茶馆中间的一根木头柱子上挂着一些素描:都是表情严肃的人物头像,嵌在玻璃像框里,用来放在灵位前面的。想到这里我就有点神不守舍:一群迟暮之年的老人,坐在一堆死人的画像下面——或许画像里的人还没有死,不过那肯定也是他(她)的家人委托画师画的,所以估计也快了。生和死如此荒谬地并列在一起。生的人仍然在弹唱川剧,陶醉在 生里;死却已经高高悬挂在他们头顶的木头柱子上了。那个大连人问我铜 壶的时候我想到了很多,但是我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们吃饭的时候很沉默。

Olie’s 因为是广东餐馆,所以光顾得少些。我的胃唯一钟情的,是那里的牛肉面:红红的一碗汤面,用一个漆黑的大碗装着,目光所及,全是美味的牛肉块。这种牛肉面我小的时候在四川就没有吃过,当年我在四川吃的面都是细细的,面汤里能放一些磨成碎末的牛肉就不错了,不过很便宜,才几毛钱一碗。等到去了北京上大学,学校附近有一家“美国加州牛肉 面大王”,才看见这么粗犷的面条和牛肉。当年父亲千里迢迢送我去北京上学,第一顿就是到那家面馆吃牛肉面,一碗六块钱,我觉得对一碗面条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现在学校附近的那个面馆早已不知所踪,父亲也去世多年,我却坐在纽约的 Olie’s 里吃牛肉面。牛肉面是大大的不同了, 不仅价格贵了许多,吃起来味道也不一样,所以即使我想感慨“物是人 非”,也觉得不甚确切。只是想到父亲,仍然有一种欲语泪先流的感伤。

即使在纽约人谈牛变色的日子里,我仍然在 Olie’s 义无反顾地吃牛肉面。不过吃了过后还是有点后怕,担心自己的大脑也变成海绵状,记忆力奇差,行事癫狂。好在我发现,想起十几年前吃的牛肉面时,好像面前就 放了热气腾腾的一碗,上面浇了混杂牛肉碎末的肉汁,再洒点小葱——我 每年从北京回家,必定要吃一碗牛肉面。我想如果现在我要回北京,如果 那家“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还健在,我可能也会去吃一碗罢。可惜这两个“如果”都不能实现。——但至少表明,我的大脑还没有变成海绵。 Columbia Cottage在比较僻静的地方,对着著名的St.John大教堂。刚到纽约的头一个学期,总是看见哥大的校报上有“哥大小馆”的广告,但并 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地方。第一次好像是跟风一起去的,路过 St. John 堂的时候,问他去过那里没有。我们第二次去的时候,我又问他去过 St. John没有。风就不客气地说:你是不是每次路过这里都要这样问啊。我尴尬得满脸通红(好在是傍晚,他看不见),心想他肯定觉得我特别没劲。但跟风在一起的时候,记忆力就变得很差,总是想不起跟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那个时候疯牛病还不严重,可是我仍然怀疑自己的大脑变成了海绵。

每次去 Columbia Cottage,总觉得里面光线很暗,吃饭的人都很斯文, 不知道是不是跟上海人的文化气质有关。上海菜的味道也比较温和,适合 这种斯文的气氛:不算清淡,也绝不浓重。就是放了好多酱油,有那么一点咸咸的酱油的香味,可是吃了过后没什么印象。所以在那里吃饭,总有种白花了钱的感觉:明明是付了帐,却不记得吃了什么东西。

其实正宗的上海菜,我还没有吃过。大学的时候去杭州旅行,坐着火车从上海过了两趟,却始终没有下去走走。就这样错过了上海。到了纽约 来,跟美国人说我来自中国,十个有九个都会问我是不是从上海来。大部 分美国人对于中国的可怜的知识,只够他们想象所有的中国人,要么来自上海,要么来自北京,让我听了就生气。如果说我还没去过上海,那更要让人惊讶了。我就是这么个土得掉渣的人,即使飘洋过海到了美国,还是保持原汁原味。不过上海菜来了美国是不是还能保持原汁原味,我就不敢妄加评论了。我周围的上海人很多,如果他们都来指责我毁谤上海菜,我就 招架不住了。

2004 1 6 日于纽约 Manhattan

后记:

再后来,我终于在上海吃到了正宗的上海菜。“梅龙镇”躲在南京西路闹市的一个院子里,院子外面车水马龙,一条街上全是花花世界的国际名牌大广告牌;院子里仍有六、七十年代的气息,饭店古色古香的大楼爬满 了电线和水管子。晚上 8 点去吃饭,服务员会老实不客气地告诉你:我们 9 点就要下班了啊。言下之意:点菜快点儿,要不待会儿不服务了,您老可别见怪。“梅龙镇”透着京城皇家的趾高气昂,相比之下,徐家汇的“上海老饭 馆”更有当年大上海奢华的“洋”味儿。一进门就是长长的走廊,顶上是辉煌的水晶吊灯,两边立的橱窗里陈列着老上海的怀旧事物,比如留声机什么的。主厅又亮又宽敞,桌子上全铺着雪白的桌布,跟高大的窗户边上垂下的白纱窗帘,和深紫红色的窗棂门框相得益彰,衬托得桌子上的葡萄酒杯更是晶莹剔透。一头的吧台是一整面墙的酒架,陈列着各种各样、五颜 六色的洋酒。另一头是一个壁炉。大厅的一面对着一个院子,院子里还保 存着当年宋庆龄乘坐的“总统夫人”专列车厢——当然,如今已经变成餐 馆的一部分,不提前两个星期根本订不到位子的。

在上海最喜欢的,是在闷热的夏季,在大街上走得又累又渴之后,钻进街边上海人开的小餐馆:只容得下五、六张简单的桌子,周围也只能放下没有靠背的凳子。跟两三好友一起,点上一小碟油爆虾,一小碟雪菜毛 豆,要一瓶冰啤酒,有滋有味,轻松自在。不过这等听起来漫不经心的小餐馆,对我这个外乡人来说,仍是靠了《上海 Time Out》才在陕西南路上找到 的——在上海,跟在纽约一样,我都是从一无所知开始。所以这跟在哪个 国家基本没有关系。

而且,我蓦然发现,我的胃,已经根本不挑剔是不是四川菜了。

2009 8 2 日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