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ewing entries in
近处

近处:2018年8月31日

“轻烟翠柳新归燕,细雨红窗暗落花。”汪班先生手迹

“轻烟翠柳新归燕,细雨红窗暗落花。”

汪班先生手迹

申展 Shenzhan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 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中午跟汪班先生在Sunnyside的餐馆午餐,说起他正在翻译评论的《撷芳集》(汪先生特译为“Forlorn in the Rain”),原来我们都喜爱柳永(还有蒋捷,一次意外地发现)。在《撷芳集》中,汪先生选了柳永的两首词,一为《八声甘州》,这首词早就耳熟能详;另一首是《戚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说自己是柳永的“粉丝”——只能厚着颜脸拿出手机来google,跟着汪先生在餐馆里念起这首词来: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汪先生跟我在华美共事,年高望重,不是我辈可以望其项背。先生在华美已经三十余年,给美国人讲中国古典诗词,连大都会博物馆的前任馆长,也对他尊重有加,听了他的课,请他去大都会博物馆做演讲。汪先生博古通今,对古典文化造诣极深,却并不是刻苦学习的结果。先生的父亲曾在民国政府任要职,后任台湾立法委员,家里往来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白丁——比如浦儒就是其中一位。读到柳永的这首词,对比“孤馆度日”与“当年少日”,先生的感触,可能也只有像白先勇先生这样的发小与世交,才能有些许感同身受了吧。“况有狂朋怪侣”——我念到此处,被先生打断——“狂朋怪侣!看看这样的用词!” 坐在纽约的一个美国餐馆,旁边是隆隆的7号地铁,我们中间相隔了三十几年的岁月,却仍能一起读《戚氏》,不能不说是难得宝贵的时光。

后来话题转到听梅兰芳的戏上去了。梅兰芳在上海演戏,总要给汪家送四张票子。先生的父亲从不出席,母亲却是戏迷,多出票子来也带先生去。先生第一次听梅兰芳的戏,只有7岁,倒是被梅兰芳的扮相吓了一跳——因为坐得近,连脸上的皱纹和青色的胡茬儿都能看见,偏偏又是扮一个十八岁的小旦,结果大失所望,竟然睡着了——好在后来听了进去,对于梅兰芳表演的美,佩服得不得了。

梅兰芳1929年到美国演出,引起轰动。中国文化的思路,跟西方完全不同,但梅兰芳大师的表演,其艺术感染力却可以跨越文化打动人心。我们当然无法想象,中国的文化艺术,如果鸦片战争以后没有受到强势西方文化的全面影响——中国当时在政治和经济上处于那样的劣势——发展到今天会是什么情形。举个例子,我们现在用的还是几千年前创造出来的文字,许多字在甲骨文时代就定型了,虽然经过几千年,很多字的写法经历了一些演变,但其造字的基本原理是一脉相承的。可是,我们现在虽然写的是跟几千年前差不多的文字,用的却是西方的文体,不论是小说,诗歌还是其他的文体,遵循的都是西方的写作规则了。像柳永们创作诗歌,当然对旧有的体例有改变和突破,比如这首《戚氏》,就是柳永自创的,但他们的变革,遵循的完全跟西方不同的中国文化独特的思路——这个思路,很可惜,从鸦片战争至今已经完全中断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重新续起来。

先生在华美讲课,《诗经》、唐诗宋词元曲、昆曲、文人画,都是他的最爱。现当代文学到张爱玲止。思考中国文字与西方文体的关系,觉得这样的选择真是有道理的。

2018年8月30日于纽约Astoria

近处:2018年3月18日

申展 Shenzhan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 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Untitled, Oskar Fischinger, 1942

Untitled, Oskar Fischinger, 1942

读纽约时报的霍金讣文

“史蒂芬 . 霍金去世,享年76岁; 他的思想仍在宇宙翱翔”。—— Dennis Overbye,《纽约时报》

在这篇首发于2018年3月14日的讣文中, 有一段谈量子定理的——这个霍金最伟大的发现在哲学层面也对我颇有启发:

“根据量子定理,黑洞附近的空间会挤满 “虚拟” 粒子,它们闪电般的突然出现,以 “粒子-反粒子” 的序列成对排列 ——跟负电子及其对立面,不老实的正电子一样——其能量正是源自黑洞的强引力场。

然后它们会汇合,相互抵消,闪电般地释放能量,作为短暂存在的付出。但是,如果这对粒子中的一个掉入黑洞,另一个则可能获得自由,变成真正的存在。从表面上就好像它们来自黑洞,并携带其能量一样。”

现在已经普遍认同,在我们的宇宙中存在无数的黑洞 ,在黑洞里面和附近,世界会变得很奇怪。霍金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则进一步推论我们的宇宙也起源于黑洞。所以, 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我还没有错得太离谱的话——宇宙间的万物,包括人类自身,由可以最终被分解成最细小的量子粒子构成,之所以能以我们现在所知的方式存在,是因为“另一半”掉入了黑洞之中。我们所感知的能量,来自于那些得以自由释放并逃离黑洞的粒子——黑洞里则是它们的另一半。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死亡是真正的回归,不仅是哲学或宗教上的(霍金本人不相信上帝),也是物理学和宇宙学意义上的:粒子与它们的另一半汇合,并在这一过程中互相抵消,归于虚无。

也许这也有助于解释,我们人类,作为可以思考并感知的生命,永远无法停止对“平衡”或“回归”的追求——因为构成我们的粒子,起源于最本原的缺失。

我也有种直觉:霍金应该会很喜欢道家。

于纽约Astoria

 

近处: 2017年2月27日-3月5日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There Will Be Pie in The Sky When I Die!" (“我死的时候天上会有馅饼!”)

坐在W线地铁上看到这句话真让我忍俊不禁。那时正是早高峰,车上一如既往挤得一塌糊涂。我运气比较好,能从第一站一直坐到纽约下城离办公室不远的Rector站,得以有时间在车上埋头读iPhone里的书。想到中国的一句俗语“天上掉馅饼”跟这句英文何其相似,我忍不住对着iPhone傻笑,甚至可能笑出了声——当然在纽约的地铁上,或者任何被地铁和iPhones“占领”的地方,这种情形丝毫不奇怪。

我是在《中国通:与伟大的中国革命并肩的美国记者》里读到这句话的。这本书讲述美国记者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追寻并报道他们的中国故事。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被作者Peter Rand优美的文笔吸引了。Peter Rand是波士顿大学的教授, 《中国通》的第一章写的是Rayna Phrome以及她的记者革命朋友(包括俄国人Mikhail Borodin,斯大林派驻中国的高级政治顾问)在1925蒋介石对上海工人和共产党人大开杀戒,公开与革命决裂之时的经历。Rayna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女孩,怀着对共产主义革命不切实际的热忱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一头引人注目的红发,毫无疑问从外貌到个性都有过人之处。她是1925年前后留在武汉的唯一两个西方女人之一。那时上海已经开始屠杀工人,曾经光明的革命前景一落千丈。Ryana与她的记者革命朋友们聚在一起,高唱“我死的时候天上会有馅饼!”。

这句话实际上源出1911年Joe Hill为美国芝加哥的公会“世界工人组织”写的一首歌《牧师与奴隶》。“天上的馅饼“一句后来广为流传,甚至取代了这首歌的名称。很有可能中文的俗语也源自这首歌。

在纽约地铁上读到Rayna的故事,以及俄国人,美国人与中国人在1925年的中国纷纭交错的身影,不由得让我感慨,全球化本就不是最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