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展 Shenzhan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 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中午跟汪班先生在Sunnyside的餐馆午餐,说起他正在翻译评论的《撷芳集》(汪先生特译为“Forlorn in the Rain”),原来我们都喜爱柳永(还有蒋捷,一次意外地发现)。在《撷芳集》中,汪先生选了柳永的两首词,一为《八声甘州》,这首词早就耳熟能详;另一首是《戚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说自己是柳永的“粉丝”——只能厚着颜脸拿出手机来google,跟着汪先生在餐馆里念起这首词来: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汪先生跟我在华美共事,年高望重,不是我辈可以望其项背。先生在华美已经三十余年,给美国人讲中国古典诗词,连大都会博物馆的前任馆长,也对他尊重有加,听了他的课,请他去大都会博物馆做演讲。汪先生博古通今,对古典文化造诣极深,却并不是刻苦学习的结果。先生的父亲曾在民国政府任要职,后任台湾立法委员,家里往来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白丁——比如浦儒就是其中一位。读到柳永的这首词,对比“孤馆度日”与“当年少日”,先生的感触,可能也只有像白先勇先生这样的发小与世交,才能有些许感同身受了吧。“况有狂朋怪侣”——我念到此处,被先生打断——“狂朋怪侣!看看这样的用词!” 坐在纽约的一个美国餐馆,旁边是隆隆的7号地铁,我们中间相隔了三十几年的岁月,却仍能一起读《戚氏》,不能不说是难得宝贵的时光。
后来话题转到听梅兰芳的戏上去了。梅兰芳在上海演戏,总要给汪家送四张票子。先生的父亲从不出席,母亲却是戏迷,多出票子来也带先生去。先生第一次听梅兰芳的戏,只有7岁,倒是被梅兰芳的扮相吓了一跳——因为坐得近,连脸上的皱纹和青色的胡茬儿都能看见,偏偏又是扮一个十八岁的小旦,结果大失所望,竟然睡着了——好在后来听了进去,对于梅兰芳表演的美,佩服得不得了。
梅兰芳1929年到美国演出,引起轰动。中国文化的思路,跟西方完全不同,但梅兰芳大师的表演,其艺术感染力却可以跨越文化打动人心。我们当然无法想象,中国的文化艺术,如果鸦片战争以后没有受到强势西方文化的全面影响——中国当时在政治和经济上处于那样的劣势——发展到今天会是什么情形。举个例子,我们现在用的还是几千年前创造出来的文字,许多字在甲骨文时代就定型了,虽然经过几千年,很多字的写法经历了一些演变,但其造字的基本原理是一脉相承的。可是,我们现在虽然写的是跟几千年前差不多的文字,用的却是西方的文体,不论是小说,诗歌还是其他的文体,遵循的都是西方的写作规则了。像柳永们创作诗歌,当然对旧有的体例有改变和突破,比如这首《戚氏》,就是柳永自创的,但他们的变革,遵循的完全跟西方不同的中国文化独特的思路——这个思路,很可惜,从鸦片战争至今已经完全中断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重新续起来。
先生在华美讲课,《诗经》、唐诗宋词元曲、昆曲、文人画,都是他的最爱。现当代文学到张爱玲止。思考中国文字与西方文体的关系,觉得这样的选择真是有道理的。
2018年8月30日于纽约A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