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ewing entries in
纽约

COVID-19式生活:一只叫Vivaldi的猫

作者:Shenzhan/申展

T.S.Eliot 写过一坐似乎被荒芜,又重新被发现的园子:

……

Footfalls echo in the memory                脚步回响于记忆

Down the passage which we did not take        落在我们不曾踏入的路径

Towards the door we never opened                    通向我们从未开启的门

Into the rose-garden. My words echo            进入玫瑰花园。我说的话

Thus, in your mind.                    如此回响,在你的脑际。

            But to what purpose      然而为何

Disturbing the dust on a bowl of rose-leaves    惊扰碗里堆积的玫瑰叶中的尘埃

I don’t know.”                        我无从知晓。

---- Burnt Norton, I, “Four Quartets”, 1943/”四部曲”:Burnt Norton,第一章,1943年

翻译:Shenzhan/申展

在家工作的第60天,夏天突然来到。坐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后院几个毗邻的园子,有的被精心呵护,有的几近荒芜。植物发了疯似的生长,两个星期以前还显得稀疏的花架,突然之间被藤蔓淹没;爬山虎沿着毫无生气的白色墙壁蔓延,一夜之间占据了大半地盘。

园子里很少再看到鸟儿们的身影,可是唧唧喳喳声仍从密叶深处出来,响彻云天。几个星期以前在同一棵树上成对追逐的冠蓝鸟和麻雀们,现在乐得躲在茂密的树荫里。偶尔一只火红的“红衣主教”鸟儿突然钻出来,蹦跳几下,又消失在肥硕的绿叶里。

就在这样的园子里,一天清晨突然出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猫,穿过对面后院被修整过的草坪,径直来到了楼下邻居G后园棚屋的屋顶。

像很多个以前的夏天一样,我在阳台上安顿好一张木桌,一把藤椅,一顶陈旧的遮阳伞——藤椅和木桌上的油漆都已经斑驳,跟遮阳伞倒是般配——在清晨刺眼而并不灼热的阳光里开始周末的时光,一低眼便看见了这只大花猫,蹲在光秃秃的屋顶角落和墙边的爬山虎交界的地方。它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也抬头看着我,似乎有些好奇,也有些温柔——毕竟它没有惊跳起来,逃入密叶从中。

看它那样惬意地躺在简陋棚屋的顶上晒太阳,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迷恋猫:它们独立自得,只需要一个有温暖阳光的地方,清风微拂,就可以慵懒地躺下来,心满意足地打呼噜。在那一刻它所经历的,或许还将经历的饥饿、寒冷、病痛、与别的野猫打斗争夺地盘,或许会受伤甚至丧命,都不存在了。阳光是那样温和而耀眼,眼睛只能眯缝着;屋顶也被晒得暖暖的,即使趴着,爪子上的肉垫和毛茸茸的柔软的肚子也很舒服;要是下午的太过炙烤,就钻到旁边茂密的藤蔓里去躲避一会;对面阳台上似乎有一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异类(——我)在看自己,不过好像并没有威胁——就这样躺着,换个姿势再躺一会儿,换个地方再躺一会儿……

我一面听Vivaldi的《四季》(小提琴G Minor 协奏曲,夏:第一乐章),一面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只恣意的大花猫,决定把它取名为Vivaldi。

20200518_074204.jpg

下周仍然在家工作。因为Vivaldi的存在,阳台上的三个小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

如果那天T.S.Eliot踏进的花园,除了积满尘埃的玫瑰花瓣,突然出现这样一只素昧平生的小动物,”Burnt Norton“ 会不会是另一种柔软,与深邃呢?

纽约Astoria

2020年5月17日

更多申展的文章more essays by Shenzhan

近处:2018年8月31日

“轻烟翠柳新归燕,细雨红窗暗落花。”汪班先生手迹

“轻烟翠柳新归燕,细雨红窗暗落花。”

汪班先生手迹

申展 Shenzhan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 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中午跟汪班先生在Sunnyside的餐馆午餐,说起他正在翻译评论的《撷芳集》(汪先生特译为“Forlorn in the Rain”),原来我们都喜爱柳永(还有蒋捷,一次意外地发现)。在《撷芳集》中,汪先生选了柳永的两首词,一为《八声甘州》,这首词早就耳熟能详;另一首是《戚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说自己是柳永的“粉丝”——只能厚着颜脸拿出手机来google,跟着汪先生在餐馆里念起这首词来: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汪先生跟我在华美共事,年高望重,不是我辈可以望其项背。先生在华美已经三十余年,给美国人讲中国古典诗词,连大都会博物馆的前任馆长,也对他尊重有加,听了他的课,请他去大都会博物馆做演讲。汪先生博古通今,对古典文化造诣极深,却并不是刻苦学习的结果。先生的父亲曾在民国政府任要职,后任台湾立法委员,家里往来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白丁——比如浦儒就是其中一位。读到柳永的这首词,对比“孤馆度日”与“当年少日”,先生的感触,可能也只有像白先勇先生这样的发小与世交,才能有些许感同身受了吧。“况有狂朋怪侣”——我念到此处,被先生打断——“狂朋怪侣!看看这样的用词!” 坐在纽约的一个美国餐馆,旁边是隆隆的7号地铁,我们中间相隔了三十几年的岁月,却仍能一起读《戚氏》,不能不说是难得宝贵的时光。

后来话题转到听梅兰芳的戏上去了。梅兰芳在上海演戏,总要给汪家送四张票子。先生的父亲从不出席,母亲却是戏迷,多出票子来也带先生去。先生第一次听梅兰芳的戏,只有7岁,倒是被梅兰芳的扮相吓了一跳——因为坐得近,连脸上的皱纹和青色的胡茬儿都能看见,偏偏又是扮一个十八岁的小旦,结果大失所望,竟然睡着了——好在后来听了进去,对于梅兰芳表演的美,佩服得不得了。

梅兰芳1929年到美国演出,引起轰动。中国文化的思路,跟西方完全不同,但梅兰芳大师的表演,其艺术感染力却可以跨越文化打动人心。我们当然无法想象,中国的文化艺术,如果鸦片战争以后没有受到强势西方文化的全面影响——中国当时在政治和经济上处于那样的劣势——发展到今天会是什么情形。举个例子,我们现在用的还是几千年前创造出来的文字,许多字在甲骨文时代就定型了,虽然经过几千年,很多字的写法经历了一些演变,但其造字的基本原理是一脉相承的。可是,我们现在虽然写的是跟几千年前差不多的文字,用的却是西方的文体,不论是小说,诗歌还是其他的文体,遵循的都是西方的写作规则了。像柳永们创作诗歌,当然对旧有的体例有改变和突破,比如这首《戚氏》,就是柳永自创的,但他们的变革,遵循的完全跟西方不同的中国文化独特的思路——这个思路,很可惜,从鸦片战争至今已经完全中断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重新续起来。

先生在华美讲课,《诗经》、唐诗宋词元曲、昆曲、文人画,都是他的最爱。现当代文学到张爱玲止。思考中国文字与西方文体的关系,觉得这样的选择真是有道理的。

2018年8月30日于纽约Astoria

说道西东:亲爱的孩子,我想带你去看世界(三)

申展Shenzhan

此文发表于微信公众号“说道西东”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入口大厅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入口大厅

简介:“Before the beautiful—no, not really before but within the beautiful—the whole person
quivers. He not only 'finds' the beautiful moving; rather, he experiences himself as being moved and possessed by it.” 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天主教神学家,瑞士人Hans Urs von Balthasar (1905-1988)在《上帝的荣光》(The Glory of the Lord)里写的这句话后来广为流传:“在美面前——不,不是‘面前’,而是‘其中’——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不是‘发现’美的动人,而是亲身经历被美所感动,并为之所攫取。”

孩子,纽约站的最后一章,咱们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一起迷失在美之中。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英文是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在纽约,简称“the Met”。

这座始建于1870年的博物馆一开始在纽约下城靠近华尔街的地方,后来几经搬迁和扩建,终于成为现在这样一座恢宏的复古哥特式建筑,庄严地坐落在第五大道边,与中央公园毗邻。“大都会” 的主要入口高高地端坐在几十级之上,俯瞰台阶上休息的游客,散布在下面小广场上的各种杂耍艺人,纪念品小贩,热狗餐车,以及第五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

孩子,我挑这个六月初周日的下午来“大都会”,是想带你看一场特别的展览。

绕过一层大厅正中摆放的白里透红的粉嫩的樱花——顺便说一句:在一层大厅摆放当季鲜花这个传统始自Llia Archeson Wallace,《读者》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大都会”最重要的捐赠者,埃及馆正是以她命名的——通往二层的大楼梯旁有两条狭长的通道,这里是拜占庭帝国(Byzantine Empire)的开始:公元330年,罗马帝国的康斯坦丁大帝定都Constantinople(康斯坦丁堡,今天的伊斯坦布尔),确定基督教为国教,正式开始了跨越千年的拜占庭帝国,直至1453年被伊斯兰文明的奥特曼帝国(Ottoman Empire)取代。在这里,刻着十字架和基督的公元500年的金杯,貌似平实却极尽繁复的1700年前的马赛克拼图,镶着纯金的煜煜生辉的千年紫水晶耳环都在诉说着这个跨越亚洲与欧洲,交汇希腊与拉丁世界,触摸中亚的波斯文明,并与东方帝国遥相呼应的拜占庭帝国的奢华。

拜占庭时代的马赛克壁画与手持卷轴的大理石半身女像,约公元300晚期至400年早期

拜占庭时代的马赛克壁画与手持卷轴的大理石半身女像,约公元300晚期至400年早期

今天,你更可以看到,在通道正中高高竖起的立架上,优雅地立着五个真人大小的模特:一排是意大利时装设计师Dolce & Gabbana 2013-14秋冬晚装,其繁复而细密的马赛克设计,正与拜占庭时代遗留的马赛克艺术辉映;一排是Giann Versace1997-98秋冬高级时装定制,每一件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的晚装,背负象征耶稣基督的十字架设计,仿佛是千年之后拜占庭金杯的重现。

你或许跟我一样惊讶,根本就忘了,这些迷人的、耀眼的、珠光宝气的时装,原来是置身在千年之前拜占庭帝国的余晖里。和周围许多游客一样,我们忘情地仰着头,徘徊在高高在上的模特脚下,不知所措地随人流往前走,无暇顾及真正的拜占庭艺术——谁还有时间停下脚步,细细阅读艺术品旁的说明呢?

左:Dolce & Gabbana 2013-14 秋冬晚装; 右: Giann Versace 1997-98 秋冬高级时装定制

左:Dolce & Gabbana 2013-14 秋冬晚装; 右: Giann Versace 1997-98 秋冬高级时装定制

或许我们会这样随着人群,端详法国设计师Jean-Paul Gaultier 2007年春夏季高级时装定制EX-VOTO(意为“from the vow made”, “来自所许之愿“——申展译),短暂驻足于意大利设计师RiccardoTisci 2015年为圣母像Madonna 设计的华丽礼服,最终来到中世纪雕塑馆——拜占庭帝国的辉煌渐渐淡去,整个欧洲笼罩在中世纪的黑暗当中:文艺复兴的自由与生命力仍在孕育之中,展厅中怀抱耶稣的圣母玛丽,表情凝重的受难圣徒,高高的穹顶之下狭小的哥特式窗户投下的昏暗的光线,似乎都在传达中世纪的严肃、刻板和森严。

今天,你首先看到的是英国设计师Alexander McQueen 1999春夏高级时装定制的晚装: 夸张的及地长裙,黑丝紧束的上身和腰身似乎与中世纪的严肃与禁锢呼应,然而模特俏皮的发型,前面开衩的蕾丝和紧身的皮长裤,又让她充满反叛与张力。她瘦削而苍白的脸颊毫无表情,看上去紧闭双眼,似乎在逃避一切询问——特别是她面前无数手机/摄像机的询问。

Alexander McQueen 1999 春夏高级时装定制晚装在”Heavenly Bodies” 展厅

Alexander McQueen 1999 春夏高级时装定制晚装在”Heavenly Bodies” 展厅

远远的在她身后,是这个特殊展览的中心:由英国设计师John Galliano为法国Dior 2000-01秋冬高级时装定制设计的晚装: 华美绝伦的束腰袭地长袍,表面布满精美的由真丝、金线、各色水晶织就的巴洛克风格的繁复图案,在灯光下闪烁着含蓄而庄重的光华——与之相配的“mitre”,只有大主教和教皇才能佩戴的礼帽,与长袍一样的质地与风格,更增加了他至高无上的气度。从他身后回头仰望,视线正好落在对面高墙之上云端之中的中世纪耶稣基督壁画——一排女模身着由Jean-Paul Gaultier设计的一模一样的肃穆白色简易礼服,仿佛隐没了翅膀的天使,跟耶稣一样从云端审视。长袍后摆下方,绣着一排小字“Dieu est mon Maitre”(上帝我主)。

Heavenly Bodies; Dior 2000-01 秋冬高级时装定制

Heavenly Bodies; Dior 2000-01 秋冬高级时装定制

显而易见,这些精心布置的当代时装设计大师与天主教的对话正是这场特殊展览——“Heavenly Bodies:Fashion and the Catholic Imagination” (天堂的形体:时装与天主教想象)——的中心,其用意策展人英国人Andrew Bolton一言以蔽之:

“……This exhibition explores how the Catholic imagination has shaped the creativity of designers and how it is conveyed through their narrative impulses.” (……展览探寻天主教的想象如何为设计师的创造力提供原型,并通过他们的叙述欲望表达出来。)

这是恒久的艺术还是变幻的时尚?

这样一个展览,自然在让人惊叹之余,提出许多问题: 当代时装设计大师的名作与天主教历史上提供的艺术形象除了直接的形似,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联系吗?是宗教发展出的艺术通过”美”的震撼让信徒皈依,还是经典的时装设计籍由对”美”的当代阐释与演绎,在宗教式微的过去一两百年中,成就其了近乎神圣的地位?每一个入选的设计师,多少都与天主教有联系,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宗教作为原型?这是虔诚还是反叛?
……
不论展览招来的是热情的赞美还是辛辣的批判,它毫无疑问让 “大都会”平时寥落的中世纪馆挤满了各种年龄,各个国家,不同宗教信仰(包括无神论者,譬如我)的观众,每个人流连忘返,当然为精美的时装所吸引,可谁又能否认,展览给人们的心灵自觉不自觉带来的冲击呢?

圣母与圣婴像及远处的Madonna 婚纱礼服(Dior 2005 -06 秋冬时装定制)

圣母与圣婴像及远处的Madonna 婚纱礼服(Dior 2005 -06 秋冬时装定制)

走进”大都会”之前,或许你早已听说过它闻名遐迩的浩瀚收藏,来自埃及、罗马、欧洲、亚洲、伊斯兰世界......我们的时间当然是有限的,你可以在”大都会”里----甚至推而广之,在任何一个博物馆里----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故事吗?Andrew Bolton在中世纪馆里看到了宗教与时尚的对话----并非人人都是”大都会”的策展人,但是人人都有可能发现美,被美攫取,并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与美与的联系。

我想,就我们而言,保持一颗感受美的心灵,并找到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与被冠以“艺术家”,或者“设计师”的称号相比,也许更重要。毕竟,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是不是一场充满体验的艺术,并非是某些称号能够决定的。

2018年6月13日于荣昌,中国

 

说道西东:亲爱的孩子,我想带你去看世界(二)

申展Shenzhan

发表于微信公众号“说道西东”

Biking in Central Park, New York, May 2018by Shenzhan

Biking in Central Park, New York, May 2018

by Shenzhan

第一站:纽约(2)- 多角度的中央公园

简介:Use your eyes, hands, legs, mind and heart, you will feel the joy. (让你的眼睛、手脚、大脑和心灵派上用场吧,那是快乐的源泉。)

到过纽约的人一定去过中央公园。你的中央公园之行,跟别人的会有什么不同呢?标新立异并非是最终的目标。问题的关键是,如何让你的中央公园之行,有属于你的独特意义。

亲爱的孩子,想象五月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咱们一起去中央公园骑自行车。

尽管今年纽约的春天来得很迟,中央公园也已绿树葱茏了。也许因为天气的缘故,也许因为咱们来得比较早,公园里的人并不很多。很多纵横的小道连接着公园的草坪、树林和湖泊,不过咱们骑车的路线是环绕整个公园最宽的大道。仔细看地面上的标志,最靠里的是留给跑步的;中间的三条道是给自行车或者轮滑的;最外面的最宽,是留给汽车的——公园对机动车有限制,所以车道上很少有汽车行驶。再留心观察,你会注意到三条自行车道,靠里面的两条写着“SLOW” (慢),最外边的一条什么也没写——想想看,如果你前面的人骑得太慢,你应该从哪条道超车?超车的时候应该对被超车的人说 “to your left” (在你左边) 还是“to your right” (在你右边)呢?

我这样不厌其烦地让你观察公园大道地面的标志,是想提醒你,到了一个新地方,不要忘了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特别是那里的既定规则:就骑车来说,这是为了我们自己和他人的安全和自由。当然,骑车的时候,你会注意到比地面上的标志有趣得多的东西:大道两边苍翠欲滴的树无穷无尽的展开,树林里是遍布绿茸茸青草的小山峦;自行车是那样轻快,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都要变成敏捷的山雀,飞入那些茂密的树丛里?凉风扑面,你可以闻到空气中包含的水份——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时刻,“生气勃勃”变得触手可及。

如果你喜欢中央公园,那么,问问你自己,对这个公园了解多少呢?

打开任何一张纽约地图,都可以看到曼哈顿的中间有一大片四四方方的绿地,被鳞次栉比的高楼紧紧包围着。绿地的北端在110街,南端是59街,东边以第五大道为界,西侧是Central Park West大道:这就是占地843亩的中央公园了,它差不多有5个紫禁城那么大。我们骑车的大道环绕公园一周是6.1英里(大约10公里)——所以骑完一圈就是很好的锻炼。公园里大大小小的草坪上举行过不计其数的音乐会,特别是每年夏天的“Summer Stage”(夏日舞台);“公园里的莎士比亚” (Shakespeare in the Park)每年在公园的Belvedere城堡边上演;Bethesda Terrace的台阶,常年是表演杂耍的最佳舞台;台阶对面的湖泊,是野鸭、游船的天堂……即使阴沉如今天,跑步的、骑车的、散步的、遛狗的,在清晨凝重的空气中,也有一种独特的生趣。

是谁,什么时候, 为了什么修建中央公园呢?

中央公园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充满活力、让所有人自由享受的地方,当然不是一个人的功劳。不过的确要钦佩1853年负责纽约市城市规划的人们,意识到一个开放的公园对城市的重要,在纽约市中心保留了面积750亩的空间给尚未存在的公园。1858年,两位建筑师,美国人Frederick Law Olmsted和英国人Calvert Vaux,在公园的设计竞标中获胜,并于1873年完成公园的修建。值得一提的是,Olmested当时虽然名不见经传,通过比他年长的Vaux提携才得以参与设计,却最终通过中央公园的设计(以及他的社交能力)奠定了美国园林建筑设计的经典,名声反倒胜过了Vaux。中央公园也自然成为美国19世纪园林建筑的代表。从一开始,设计师就希望中央公园不仅要让人们在繁忙的都市中亲近自然,也要成为一个开放的文化空间,让形形色色的人能在这里走到一起。如今的中央公园, 正是对设计者们良苦用心的最好阐释。

Bethesda Terrace, New York, May 2018by Shenzhan

Bethesda Terrace, New York, May 2018

by Shenzhan

如果在公园漫步,我们一定会经过Bethesda Terrace。这个位于公园中心地带的广场以Bethesda喷泉为中心,一面是古典风格的台阶——天气好的时候不仅是人们晒太阳的好地方,还是观看台阶下小广场杂耍的绝佳位置——一面是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喷泉中间是一尊青铜的雕塑 ,“水之天使”(The Angel of the Waters),建成于1873年,由纽约市聘请的第一位女建筑师Emma Stebbins设计。天使张开背上的双翼,踮起脚尖站在喷泉之上,其优雅的造型和高贵的面容,展示了自古希腊和罗马以来雕塑大师对完美比例和形象的追求。而“Bethesda” 这一名字则来自《圣经》里的“约翰福音”,描述传说中可以洗涤羞辱与罪孽的耶路撒冷“Bethesda之泉。”水之天使”,只是公园里29尊塑像当中的一座。公园最早的一尊雕塑,“Eagles and Prey” (鹰与猎物),1853年在巴黎完工,已于1863年安置于公园了。

在公园的西面,抬头可见俯瞰公园的Dakota公寓大楼。这幢巍峨气派的1880年法式建筑之所以有名,不仅因为它是纽约上流社会的公寓,也因为Beatles(披头士)乐队主唱John Lennon(列侬)1980年12月在公寓靠近公园72街入口被枪杀。列侬的死对西方社会震动极大,一个星期以后,二十几万人聚集在中央公园,默哀悼念列侬; 1985年来自意大利Naples的艺术家们在公园里修建了纪念列侬的”草莓地”,与公寓只相隔一条马路:黑白相间的马赛克,在地上镶嵌出一个圆形的图案,中间则拼出“IMAGINE” (想象)——”披头士”家喻户晓的一首歌名——的字样。而“草莓地”的名称,也来自他们的歌曲“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永远的草莓地):

“Let me take you down

‘Cause I’m going to Strawberry Fields

Nothing is real

And nothing to get hung about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

让我带你走吧

因为我将去往“草莓地”

没有什么是真的

也没有什么值得长久眷恋

只有永远的“草莓地”!

Beatles的歌声,清纯,反叛,洋溢着青春的力量,在上个世纪60、70年代席卷全球,让一代又一代年轻人成为他们的歌迷。近40年过去了,他们的歌声还能让你感动吗?

如果,你的兴趣,不是历史、建筑或者音乐,那么中央公园还会有意思吗?

——如果你对经济问题感兴趣:中央公园现在一年的运转经费是六千五百万美元(4亿多人民币),超过某些城市的年度经费了。如何让公园正常运转,而且得以不断修缮,开展新的项目呢?

——如果你对环境保护感兴趣:中央公园在城市中心寻求生态平衡,是如何建构和改变城市、自然与人的关系的呢?

——如果你对组织发展感兴趣,则可以关注公园的发展历程:经济萧条时期,由于缺乏资金,管理不善,中央公园一度成为垃圾、涂鸦甚至犯罪的场所,直到1980年成立了“中央公园保护中心”(The Central Park Conserversy”),这样的情况才得以扭转,并逐渐成为我们今天所知的中央公园。

——如果你对科技感兴趣,也许可以想象,中央公园的哪些地方可以成为最好的“模拟现实”?几年前风靡全球的Pokemon Go,让中央公园不折不扣地成为了充斥各种Pokemon精灵的游乐场。

……

我们可以无休止的想像和探究下去。最关键的,不是中央公园,而是你对什么的话题感兴趣。在好奇心的指引下,只要你提出过问题,探索过答案,并思考过如何回答,那么,你在中央公园感受和了解的一切,便有了特定的含义,这比任何书本、网站、或者别人告诉你的东西,都更有意义。

最有意思旅行的莫过于此,对吗?

2018年5月13日于Astoria,New York

相关链接:

THE LOG:May 20,2018: Strawberry Field

说道西东:亲爱的孩子,我想带你去看世界(一)

申展 Shenzhan

发表于微信公众号“说道西东”

摄影: 申展

摄影: 申展

简介:

It's better to travel thousands of miles than to read a thousand books.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亲爱的孩子,让我带你去看世界,与你分享我爱的每一个地方。

想带你去看世界,不是因为国外的一定比中国的好,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不同的地方、人和文化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因为这个过程让我们认识自我,认识他者,并达到自由——不再囿于某种既定文化思维、某种民族或国家的利益、或者某个时间的限制。

孩子,那是真正自由。

第一站:纽约 (1)

与自由女神像遥望的纽约下城摄影:申展

与自由女神像遥望的纽约下城

摄影:申展

亲爱的孩子,问问你的父母,有没有看过《北京人在纽约》?这部上世纪90年代初红遍中国的电视连续剧把纽约第一次细致地展现在中国人眼前,也充满想象与憧憬——很难说我十几年后到纽约来跟这部电视剧有关系,但是很多中国人因此熟悉了纽约这个名字(我也一样),大约是不会错的。

到2018年9月,我在纽约生活的时间就超过15年了。15年听起来很长,可也就在弹指一挥间。当然,只有回首岁月,才能体会到这一点。你可能觉得,“弹指一挥”,只是语文课上学到的一个成语罢了。

我到纽约的时候,已经上完了研究生,虽然托福成绩很高,到了用的时候发现英文还很不够。在哥伦比亚大教师学院上了第一堂课,教授讲的只听懂七七八八,同学的讨论更一个字都插不上嘴,心里沮丧得很,不过第二天还是硬着头皮去上课:那也许并不是最开心的日子——后来回顾,怎么度过那些不一定开心的日子,也是一种宝贵的历炼:毕竟,谁的一生会每天每时都开心呢?然而谁都要老老实实的度过每一天, 二十四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总之,因为我一开始是为求学来的纽约,上学又并不是一帆风顺,所以对纽约这个城市就隔阂起来了:那些在哥大Low Library的台阶上坐着晒太阳的青年才俊们,那些在第五大道的Saks on Fifth Avenue出入的衣着光鲜的人们,那些在林肯中心或者卡耐基音乐厅正襟危坐的人们,或者,那些在格林威治村“华盛顿广场”附近的露天咖啡馆闲散聊天的三三两两的学生、教师、自由职业者、有点闲散时间的上班族……他们的生活跟我似乎都毫无共同之处:因为他们——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都说着流利的英语,他们或许有很多家人和朋友,他们或许已经对纽约和美国的文化了如指掌……在纽约的时间越久,这样的隔阂越来越少——但奇怪的是,这并不意味着,开心的日子就一定越来越多:说到底,学会怎么度过不开心的日子,的确是一种重要的技能。

即使如此,要带你看世界,纽约是我第一个想让你认识的城市, 因为她的多元、开放与活力,让人充满想象;因为在全世界人口最稠密的曼哈顿岛上,浓缩了当代文明的精华——艺术、音乐、百老汇、建筑、经济、政治、新闻、时尚……这个岛牵动着世界方方面面的神经,我常常忘了她其实只是一个不到60平方公里的小岛。与世界许多历史悠久的都市比,纽约的确太年轻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纽约市,1524年才由意大利探险家Giovanni da Verrazzano开启,荷兰人1609年(所以纽约那时候叫New Amsterdam,新阿姆斯特丹)和英国人1665年(那时才更名为New York,“新约克”)纷至沓来,直至1783年美国取得独立战争的胜利,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真正意义上的美国纽约诞生之时,中国已是大清乾隆皇帝(1736–1796)年间,“康乾盛世”的余晖,仍让中国人继续天国大朝的幻想。然而接下来一两百间,东西力量的转变,从纽约中国人的移民历史,也可窥见一斑:最早的中国移民, 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大部分是中国工人和水手; 最早有记录的中国移民,是容闳(Yung Wing)。他是耶鲁大学1854年毕业的第一位中国学生,此后一直致力于中美之间的教育和经济交流,不仅说服清政府派遣中国留学生到美国,而且积极推动康有为的维新变法。如今的纽约, 有全世界最大的中国城,近年来到纽约求学的中国留学生,更是成倍增长——这当然表明了纽约的吸引力,不过反思两百多年前的“康乾盛世”,如今纽约的辉煌虽在,以史为鉴,下一个两百年,世界的中心会在哪里呢?

不过,要是我在纽约肯尼迪或者拉瓜迪亚机场接到你,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可不是纽约历史书,而是纽约的地铁地图。或许你早就在手机里下载了纽约地图的应用,或许你心里埋怨“有你在不就行了吗为什么我要费脑力弄清楚地图”? ……学会看地图会很有趣:我们可以一起展开地图——那种在纽约的任何一个地铁站都可以免费领到,叠成不到一尺见方的方便携带尺寸的纸质地图——各自握着地图的某一角,或者把地图平铺在地上,用笔首先标出我们的位置,然后顺次标出那些你或许心仪已久的地标:自由女神像、帝国大厦、大都会博物馆、时报广场、中央公园、哥伦比亚大学……这样你会清楚,在这个仍然陌生的城市,你自己的坐标,这个当然比有趣更重要。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说,哥伦比亚大学在纽约的“上西区”;“上东区”与“上西区”隔着一个南北纵横50多条街,东西横跨3条大道的的中央公园;“中城”在30街到50街左右的地带,位于42街的 “时报广场”是当仁不让的中心——14街以下则是所谓的“Alphabet City” (字母命名的城市),因为14街以下大部分都以名字,而非数字命名了:代表美国先锋文化的“格林威治村”,新兴商业及时尚的SOHO,以及最近十几年迅速崛起的lower east side (下东城——新兴艺术首当其冲)都在这个“Alphabet City”里面。曼哈顿岛的最南端,是著名的金融中心,“华尔街”的铜牛的所在。

我会带你一起坐地铁,跟你解释如何读懂地铁标志,如何找到回家的地铁线,并准确的找到正确的站台方向——我知道坐出租车肯定是最简便的方式,不过我始终相信(希望你不要怪我我此时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保守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迅速清楚自己在这个地方的位置,并能够自如地使用当地的公共交通,本身就是自己的一大胜利——你会因此由衷地骄傲。要知道,一旦学会这个,不论是巴黎、伦敦、曼谷还是伊斯坦布尔,你都可以成为游弋在现代城市中精灵。

中国古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放到现在的纽约,也一样的有道理。

清楚了自己的坐标,学会了运用城市的交通,我相信,聪明的你,已经准备好了成为纽约之行的主人。

2018年4月30日纽约Astoria

入埃及记(二): 共同探寻最古老的文明

申展Shenzhan

This article has an English version: Entering Egypt:Exploring the oldest civilizations together

埃及王后头像残片,第十八王朝,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摄影:申展

埃及王后头像残片,第十八王朝,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摄影:申展

我想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去埃及和伦敦(具体时间待定)。如果你和你的家人正好也打算在未来几个月内去其中一个地方,或者都去,你想在旅程的某个地方相会,一起活动,或者一起旅行吗?

乍看上去这个想法有点疯狂。

最近这几个月, 我大量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学习古埃及文明了。住在纽约,我有幸可以随意参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埃及馆之一。作为中国人,我总是对中国源远流长的历史非常自豪,毕竟我们的文字记录从商代(公元前1600年)的甲骨文就开始了。大都会博物馆三十多万件埃及藏品则大多在新石器时代(7000年前)到公元前332年(那一年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埃及)之间的,而埃及第一件刻有象形文字的Narmer 石板(现存开罗国家博物馆),早在公元前3100年,或许更早,就出现了。这个发现让我很惊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以前没有这样特意比较过):中国最早有记录的朝代,夏朝(公元前2100 - 1600年),已经比Narmer 石板晚了一千多年。在夏朝刚刚兴起的时候,埃及已经快到中王朝时代(公元前2050 - 1710年)了,古王朝时代(公元前2686-2134年)和更早的一些不知名的朝代早已兴起又覆灭了。

埃及Narmer石板,公元前3100,开罗博物馆图片来源:未知

埃及Narmer石板,公元前3100,开罗博物馆

图片来源:未知

我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对埃及文明的学习中 (学习来源主要是维基百科,Khan Academy,Youtube,以及大都会博物馆的Heilbrunn艺术史编年),而且很自然地把伟大的埃及文明与我们的中国文明进行比较,只为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当古埃及人公元前3100年忙着制作Narmer石板,在公元前2280年的古王朝忙着修建大金字塔,在地球上其他地方几乎根本就没有人存在的时候就制造了大量让人叹为观止的建筑、雕塑、塑像、首饰、器皿、装饰品、容器等等,我们中国的祖先留下了什么呢?这个问题让我不得不把对中国历史的关注主要放在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合并战国七雄,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帝国以前。能与埃及文明相比较的中国王朝只有古老的夏、商、周这些朝代,甚至得追溯到更古老的红山、良渚和马家窑文化。这些文化在有记载的朝代两千多年之前就存在了,那时候正好更古埃及的王朝0年代相当(嗯,的确古老得不像样啦……)

当然,学无止境,看看那些埃及学专家们穷尽毕生研究古埃及就知道了。为了这个旅行我愿意多学习,但也不是要立志自学成才做个埃及学家。我的求知欲其实来自两点,第一点还跟埃及一点关系都没有:

  1. 在如今轻易可得的海量信息面前,如何建构有意义的故事?用大都会博物馆三十多万件埃及藏品做个小实验。这个问题表面上问的是方法,答案却极具哲学意味;

  2. 我的确从小就对古埃及文明很着迷(还记得《尼罗河女儿》吗?),所以也确实想在文化历史层面合理地理解这个伟大的文明。

所以狗年伊始,二月一个周六的早上,我在纽约Astoria的寓所的厨房里,正准备喝第一杯咖啡, 这个疯狂的想法突然降临:

为什么不去埃及(原因显而易见)和伦敦(因为大英历史博物馆的埃及馆藏是最好的,包括Rosetta Stone)呢?如果我要去这些地方,为何不在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中看看,有没有人的兴趣和时间正好合适,可以在埃及或/和伦敦相会呢?

当然这不仅仅是回望消失的古老文明之旅,跟我们现在的生活毫不相干。在开罗、伦敦和纽约(这个名单当然可以很长)的博物馆保存并陈列的古埃及的废墟、记录和物件,跟所有呈现在我们面前穿越时空的物件一样,仍对我们今天的生活有意想不到的启发,关于如何理解生存,如何认识自然和宇宙,以及如何联系今生与来世。

大部分古埃及的物件都来自墓葬,关于来世的话题自然不可逾越——那是古埃及人如何与死亡达成和解。我在某个周末读到了关于这一话题最有启发性的文章,摘自William C. Hayes1946年为大都会埃及馆撰写的专著《埃及的权杖》(The Scepter of Egypt)。Hayes是一位美国埃及学家,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 一生大部分都与大都会博物馆有关:他最开始是大都会博物馆埃及探险队的成员,1950年后成为大都会埃及馆馆长直至去世。

在“古埃及宗教和丧葬信仰”一章中,Hayes解释古埃及人如何理解“人的存在” :肉体之外,还有五个不朽的元素:名字,即身份;影子,代表了保护的法力;“ba”,灵气,或灵魂;“ku”,可能指特质或品质;以及“akh”,来世的超法力。

Hayes进一步写到:

“死后精神(指五个不朽元素中的3个精神性的元素: “ba”, “ku”和“akh”——申展注)从肉体释放,得以自由游荡。不过……(略去数句)埃及人认为精神最终需要存在于一个可见可感的形体之内。自然肉体是最理想的。所以, 从很早开始,埃及人孜孜以求保护死者肉体不分解……为了与肉体分解的自然过程抗衡,埃及人从第二王朝(嗯,那就是差不多公元前2900 - 2650年——申展注)就开始研究如何制作木乃伊,从最初用盐防腐,到后来的繁复的木乃伊制作过程。为了让肉体免受邪恶神灵的诅咒,不被自然力量的破坏,也不会遭到无所不在的盗墓贼的毒手,埃及人在肉身上书写有神力的文字,将其放置于坚实的木棺或者石椁之中,并将其深埋于巨大的墓碑(如金字塔——申展注)之下,通向墓室的通道被巨石堵塞,或者深藏在(国王山谷——申展注)西边悬崖的隐秘处。”

如今各处博物馆收藏的埃及法老的巨型雕塑,神像,刻满象形文字的石板,极尽装饰的棺材和木乃伊,等等,都在讲述古埃及人在几千年里与死亡的自然力斗争的故事。在今天的参观者看来,这些物件代表着艺术、历史、远古的科技……对于古埃及人来说,这是他们为确保“存在不死”,与肉身的物理局限之间几千年抗衡的信物——它们代表的是“肉体可以覆灭但是存在永生”这一信仰本身。

站在这些古埃及人的创造面前,面对他们为法老、王族和贵族之家表现出的复杂的技术、对各种材料处置的高超工艺、以及精湛艺术表现力,除了惊叹,甚至困惑,我们,今天的参观者,仍然面对古埃及人几千年前面临的同样问题:

如何面对此生?如何与来世达成和解?

我们仍然在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吗?古埃及人曾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他们五千年前遗留下来的物件仍然在讲述他们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我相信这些问题不只是给古人的。然而, 即使有今天的科技,以及对物质世界的理解,我们能给几千年后的人(如果几千年后还有人的话)留下什么, 让他们知道我们提过什么问题,而我们的答案又是什么。

而且我也怀疑,作为人类, 在过去的几千年里, 究竟又进步多少?或许,比起古埃及人,今天的我们更困惑,而失落。

作为旅行者的我:

我生于重庆,在北京和纽约求学,精通中英双语,是个热爱世界的旅行者,终身学习者,作家和教育者。我在北美、欧洲和亚洲多次旅行,有时独自一人,有时跟家人朋友一起。每次旅行我会自己研究计划,不会很奢侈,但是安全,有趣,并且对有特别的意义。我相信到了一个新地方,除了体验有趣的文化,人,美食,美酒,音乐,艺术等等,求知的欲望能让每次行程更丰富。

感受不同的人和文化,满足求知,并在旅途中成长。

这是我对旅行的基本念想。

希望旅途有伴,分享所学、所思和所经历的一切。

注:我不是旅行社。

纽约Astoria

相关文章:

入埃及记(一):公主的水罐

近处:2018年3月18日

申展 Shenzhan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 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Untitled, Oskar Fischinger, 1942

Untitled, Oskar Fischinger, 1942

读纽约时报的霍金讣文

“史蒂芬 . 霍金去世,享年76岁; 他的思想仍在宇宙翱翔”。—— Dennis Overbye,《纽约时报》

在这篇首发于2018年3月14日的讣文中, 有一段谈量子定理的——这个霍金最伟大的发现在哲学层面也对我颇有启发:

“根据量子定理,黑洞附近的空间会挤满 “虚拟” 粒子,它们闪电般的突然出现,以 “粒子-反粒子” 的序列成对排列 ——跟负电子及其对立面,不老实的正电子一样——其能量正是源自黑洞的强引力场。

然后它们会汇合,相互抵消,闪电般地释放能量,作为短暂存在的付出。但是,如果这对粒子中的一个掉入黑洞,另一个则可能获得自由,变成真正的存在。从表面上就好像它们来自黑洞,并携带其能量一样。”

现在已经普遍认同,在我们的宇宙中存在无数的黑洞 ,在黑洞里面和附近,世界会变得很奇怪。霍金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则进一步推论我们的宇宙也起源于黑洞。所以, 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我还没有错得太离谱的话——宇宙间的万物,包括人类自身,由可以最终被分解成最细小的量子粒子构成,之所以能以我们现在所知的方式存在,是因为“另一半”掉入了黑洞之中。我们所感知的能量,来自于那些得以自由释放并逃离黑洞的粒子——黑洞里则是它们的另一半。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死亡是真正的回归,不仅是哲学或宗教上的(霍金本人不相信上帝),也是物理学和宇宙学意义上的:粒子与它们的另一半汇合,并在这一过程中互相抵消,归于虚无。

也许这也有助于解释,我们人类,作为可以思考并感知的生命,永远无法停止对“平衡”或“回归”的追求——因为构成我们的粒子,起源于最本原的缺失。

我也有种直觉:霍金应该会很喜欢道家。

于纽约Astoria

 

入埃及记(一):公主的水罐

申展Shenzhan

Magical Water Jar of SithathoryunetDynasty 12, Reign of Senwosret II - Amenemhat III (ca. 1887 - 1813 B.C.)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Magical Water Jar of Sithathoryunet

Dynasty 12, Reign of Senwosret II - Amenemhat III (ca. 1887 - 1813 B.C.)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我到过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埃及馆很多次,有时候是跟朋友一起,有时候是独自一人。

埃及馆在大都会博物馆一层,从博物馆位于纽约第五大道和82街高高在上的入口进去,往右便可看到一尊高大威严的三千多年前的埃及法老雕塑,面对脚下密密麻麻涌动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却也无可奈何。法老背后是两个博物馆售票点,售票点之后便是埃及馆的入口了。

这个享誉世界的埃及馆收藏了两万六千多件珍贵文物,上自3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下至公元四世纪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埃及——这样海量的收藏与1906年建馆之时大都会博物馆董事会决定开始在埃及开展考古发掘当然直接相关。直到现在,大都会博物馆仍在埃及继续从事考古发掘——自然法律上的手续必须妥妥的,免得日后被质疑藏品的来历,想想都让大都会博物馆上上下下头疼。

虽然我去过埃及馆多次,面对如此众多的藏品,注意到这个水罐却还是第一次。它原本置放在Sithathoryunet公主的棺椁之后,现在则静静地立在Sithathoryunet公主展厅的一角,与四个公主内脏罐(canopic jars)相对,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位置。但它体积相对硕大,光洁的表面有大理石天然的美丽纹路,简洁的罐体没有其他装饰,只刻着一段用埃及象形文字书写的铭文:

Egy 44- Magical Jar of Sithathoryunet.jpeg

铭文英文翻译(来自大都会博物馆):
Princess Sithathoryunet, accept these your cool waters from the earth, which beget everything living and all things, for they are what this earth gives ----(this earth) that begets everything living and from which everything comes.

May you (Sithathoryunet) live through them and be restored through them. May you live and be restored this air that is from it. It shall beget you and you shall emerge alive through everything you might desire. May they be to your good.

铭文中文翻译 (来自申展):

“Sithathoryunet公主,请接受来自大地的清凉之水,它们由大地赠予,给予万物生命——(大地)孕育万物,乃万物之源。

保佑殿下(Sithathoryunet)生于兹,并重生于兹。保佑殿下因兹得获生之气息,并因兹重获生之气息。它将孕育殿下,给予殿下新生,诸事如殿下所愿。愿福佑殿下。”

博物馆的简介称这个水罐为“Sithathoryunet公主的神奇的水罐”,被刻意设计得夸张些,并用大理石建造,以保证公主在死后永远有水供应。

隔着玻璃柜看这个三千七百多年前的水罐,感受到一种亘古的对大地,水和生命的崇敬。也许这三千七百多年间人类真的遗失太多了——特别是对生命源起本身的尊敬。无此尊敬,一切皆浮于世,永无轮回。

感慨完了,来说说这位Sithathoryunet公主。她生活在公元前1887-1813年(七十多岁在当时应该算高寿了吧?),中古埃及第十二王朝Senworsret二世与Amenemhat三世统治之间,——插嘴简要说说埃及历史:一位公元前三世纪的埃及历史学家Manetho将公元前四千多年前到公元前332年的埃及划分为31个王朝,这些王朝又被分成前王朝和早期王朝时期、古王朝、第一间隔时期、中古王朝、第二间隔期、新王朝、第三间隔期和后王朝,再后就是公元前332年被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变成罗马帝国的一部分了。中国有记录的历史从夏代开始,是公元前2070到1600年。这位Sithathoryunet公主,要放在中国 时间轴上,只比大禹晚了不到两百年的时间。

然而公主墓中出土的首饰,代表了古埃及的最高水平,不仅当时世界上任何其他文明无法望其项背,现在来看,也难以置信的精美。比如这件现存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胸饰项链,由四百多片黄金、玛瑙、天青石、绿松石以及石榴石等部件组成,是让色彩在近四千年的时间中穿流的真正杰作。

Pectoral and Necklace of SithathoryunetDynasty 12, reign of Senwosret II - Amenemhat III (ca. 1887 - 1813 B.C.)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Pectoral and Necklace of Sithathoryunet

Dynasty 12, reign of Senwosret II - Amenemhat III (ca. 1887 - 1813 B.C.)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项链正中的主要部件富含象征:

绘图:申展, 2018

绘图:申展, 2018

合起来大概意思就是:太阳神保佑法老Senworsret二世统治长存。

太阳神未能保佑法老本人的统治(从公元前1887至1878年,还不到十年),但似乎在依然绚烂的色彩里,凝固了时间本身。这些曾经反射和吸收过三千七百多年前的光的黄金、玛瑙、天青石、绿松石和石榴石们,仍在反射如今的光和好奇如我辈的眼神。

公主的陵墓,在她下葬三千七百多年之后于1914年被两位英国的埃及考古学家William Flinders Petrie和Guy Brunton发现。 陵墓位于一个叫El-Lahun的地方,在开罗的西南方,靠近Fayum绿洲的入口,至今仍然沿用了同样的名字。

纽约 Astoria

相关文章:

入埃及记(二):共同探寻最古老的文明

近处: 2017年2月27日-3月5日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There Will Be Pie in The Sky When I Die!" (“我死的时候天上会有馅饼!”)

坐在W线地铁上看到这句话真让我忍俊不禁。那时正是早高峰,车上一如既往挤得一塌糊涂。我运气比较好,能从第一站一直坐到纽约下城离办公室不远的Rector站,得以有时间在车上埋头读iPhone里的书。想到中国的一句俗语“天上掉馅饼”跟这句英文何其相似,我忍不住对着iPhone傻笑,甚至可能笑出了声——当然在纽约的地铁上,或者任何被地铁和iPhones“占领”的地方,这种情形丝毫不奇怪。

我是在《中国通:与伟大的中国革命并肩的美国记者》里读到这句话的。这本书讲述美国记者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追寻并报道他们的中国故事。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被作者Peter Rand优美的文笔吸引了。Peter Rand是波士顿大学的教授, 《中国通》的第一章写的是Rayna Phrome以及她的记者革命朋友(包括俄国人Mikhail Borodin,斯大林派驻中国的高级政治顾问)在1925蒋介石对上海工人和共产党人大开杀戒,公开与革命决裂之时的经历。Rayna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女孩,怀着对共产主义革命不切实际的热忱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一头引人注目的红发,毫无疑问从外貌到个性都有过人之处。她是1925年前后留在武汉的唯一两个西方女人之一。那时上海已经开始屠杀工人,曾经光明的革命前景一落千丈。Ryana与她的记者革命朋友们聚在一起,高唱“我死的时候天上会有馅饼!”。

这句话实际上源出1911年Joe Hill为美国芝加哥的公会“世界工人组织”写的一首歌《牧师与奴隶》。“天上的馅饼“一句后来广为流传,甚至取代了这首歌的名称。很有可能中文的俗语也源自这首歌。

在纽约地铁上读到Rayna的故事,以及俄国人,美国人与中国人在1925年的中国纷纭交错的身影,不由得让我感慨,全球化本就不是最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