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 2017年2月27日-3月5日

“近处 ”是对某段时间某些生活点滴的回顾。

“近处”has an English version THE LOG.

"There Will Be Pie in The Sky When I Die!" (“我死的时候天上会有馅饼!”)

坐在W线地铁上看到这句话真让我忍俊不禁。那时正是早高峰,车上一如既往挤得一塌糊涂。我运气比较好,能从第一站一直坐到纽约下城离办公室不远的Rector站,得以有时间在车上埋头读iPhone里的书。想到中国的一句俗语“天上掉馅饼”跟这句英文何其相似,我忍不住对着iPhone傻笑,甚至可能笑出了声——当然在纽约的地铁上,或者任何被地铁和iPhones“占领”的地方,这种情形丝毫不奇怪。

我是在《中国通:与伟大的中国革命并肩的美国记者》里读到这句话的。这本书讲述美国记者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追寻并报道他们的中国故事。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被作者Peter Rand优美的文笔吸引了。Peter Rand是波士顿大学的教授, 《中国通》的第一章写的是Rayna Phrome以及她的记者革命朋友(包括俄国人Mikhail Borodin,斯大林派驻中国的高级政治顾问)在1925蒋介石对上海工人和共产党人大开杀戒,公开与革命决裂之时的经历。Rayna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女孩,怀着对共产主义革命不切实际的热忱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一头引人注目的红发,毫无疑问从外貌到个性都有过人之处。她是1925年前后留在武汉的唯一两个西方女人之一。那时上海已经开始屠杀工人,曾经光明的革命前景一落千丈。Ryana与她的记者革命朋友们聚在一起,高唱“我死的时候天上会有馅饼!”。

这句话实际上源出1911年Joe Hill为美国芝加哥的公会“世界工人组织”写的一首歌《牧师与奴隶》。“天上的馅饼“一句后来广为流传,甚至取代了这首歌的名称。很有可能中文的俗语也源自这首歌。

在纽约地铁上读到Rayna的故事,以及俄国人,美国人与中国人在1925年的中国纷纭交错的身影,不由得让我感慨,全球化本就不是最近的事。

味觉与记忆(旧文)

2010年2月10日,纽约Astoria

也许今天并不是开始写味觉日记的最佳选择。

因为一场早有预谋的大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静悄悄地铺天而下,整个纽约的学校都停课,China Institute也关门大吉。倒是替我省心:不用挣扎是要去上班还是要请病假。不过这样也失掉了获得很多感觉的机会:比如走在路上感觉到脚下“咯吱咯吱”的积雪;比如坐在拥挤的地铁上感觉到潮湿和清冽的空气;比如脸上感觉到风,耳朵里听到Lexington大街上的车流(其实每天早上耳朵里都塞了ipod,有人在我耳朵边大喊都不一定能听到);比如每天走进China Institute感觉到浓烈的古旧的气息……不过,既然是日记,总有开始的一天。以上所述的诸种感觉,都可以在以后的某一天弥补……吧?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感冒了。众所周知感冒的时候各种呼吸道都堵塞着,平时可以感觉到的也会大打折扣。不过感冒的日子也是我的日子,在感冒中的感觉也是我的感觉。所以,就从今天开始吧,我的感觉日记。
 

蜂蜜水:一小勺蜂蜜 ,加入2/3冰水加1/3开 水兑成的温开水,轻轻一搅,融化成淡淡的金黄色,有温和的甜味。这成为每天早上刚起床以后的必需。因为是温开水,所以不会刺激尚未完全苏醒的肠胃。从我离 家求学开始,老妈就告诉早上一杯蜂蜜水很重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本《家庭医生》之类的大众健康杂志里看来的。置之不理很长一段时间,结果现在猛然发现竟成 为自己生活中的铁律之一(而且,所谓的“铁律”,细细想来,还真是屈指可数)。要是我老妈见我如此听话,定然要沾沾自喜。

橙汁:Tropicana的100%橙 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包装变得花里胡哨了,所以昨天在超市的货架上找了半天才找到——转头看见每个付款台都排很长的队,而且每个人都推着堆得像小 山一样的购物车,好像在暴风雪来临之间贮存食物的松鼠一样,顿时灰心丧气,把橙汁又放回货架了。最后在家门口一家很少光临的杂货店里买了。杂货店里没有一 个顾客,倒是有四五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在门口大声争论,好像商量要打架的样子。),味道非常纯正:纯的橙汁,没有可疑的任何添加剂的味道。虽然在美国对食 品工业的一致声讨中,对任何超市货架上食物的信任很难建立起来,不过Tropicana的橙汁仍然是比较保险的选择……吧?

Cereals+牛奶:我对cereals+牛奶的偏见一直到最近一年才消除:可能因为中国人的胃,特别在早上,比较偏爱暖和的食物吧。我的中国朋友到纽约做短暂的停留,他们就把牛奶加热了放到cereals里面。不过我对cereals仍然没有特别的好感,甜甜的,脆脆的,跟牛奶混合以后有的变软了一些,如此而已。据说这样的早餐很有营养,可惜营养这种东西感觉不到,所以我常常忘掉cereals有这样的好处。外面风雪肆虐,家中冰箱空空如也,所以,cereals权作早餐吧。

西湖龙井:泡 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躲在温暖的家中足不出户,任外面风雪肆虐——这样的情形想想就觉得很爽。因为我不喜欢太浓的茶,对喝茶本身也并无深究,所以就是随便 烧了一壶开水,随便抓了一小撮长长细细的茶叶放到茶杯里,泡了来喝。味道很清淡,不过放到嘴边,深深吸口气,绝对沁入心脾。喝到嘴里的味道有点涩,也并不 强烈,对我来说刚刚好。——对于所有带涩味的东西,比如茶,咖啡和可可,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人们锲而不舍呢?

鸡蛋西红柿面:很中国。很烫。每次吃鸡蛋西红柿面的时候我的舌头都会被烫着。鸡蛋被小心的煎过,两面都泛黄;西红柿切成小块,连皮一起放到油锅里跟鸡蛋一起煎一小会儿,然 后加水,加面条,放盐,放葱。吃的时候味道很鲜,西红柿汁很浓,腾腾热气扑面,虽然不是很饿,还是吃得狼吞虎咽,结果被烫了。当然,鸡蛋西红柿面,我只自 己做。在纽约任何餐馆的菜单上,我都没见到过。

Gouda cheeseGouda是一种源自荷兰的奶酪 ,因为早年没有登记专利保护,现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出产这种奶酪。我的是在Astoria地铁站下面一个大胖意大利人的食品店里买的。我买的Gouda呈金黄色,而且有一个很有气势的名字,叫“Black Knight”。因为质地坚硬,所以一切就会呈鳞片状断裂。我最喜欢的吃法就是切成小块,放到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可惜因为感冒不能喝红酒(有一瓶打开的Malbec正在我的饭桌上慢慢变成醋),要不然是绝配。要形容奶酪的味道很难:Black Knight放到嘴里就开始变得不那么硬,咸咸的,可以放到舌尖上让它慢慢融化,到最后会有一点点甜味。Hard Gouda里还掺杂一些细小的坚硬的颗粒,在舌尖上不能融化,可以用牙齿把它们慢慢磨碎。这显得Black Knight很有层次,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

2010年2月14日,纽约Astoria

香槟与Croissant据J说情人节早上喝香槟,吃croissant(松软的牛角面包)是法国的传统,所以他昨天晚上过来的时候,背包里已经装了一瓶香槟了。J是我最近认识的男孩子,因为比我小一点点,所以感觉还是一个大男孩。我们第五次约会的时候开始做爱,到情人节的这个周末正好是第七次约会,所以情人节的计划是早上起来喝香槟,吃croissant,然后看《大话西游》。在纽约跟别人说交了男朋友,人家首先问的大多是:“哪国人哪?”对于J,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回答:“他爸是英国人,老妈是美国人,他在比利时出生,法国长大——呃,你自己看着办吧。”早上缠绵到11点才起来开香槟,淡金色透明的液体,在玻璃酒杯的中间攒着一小堆气泡,喝到嘴里有一丝丝甜味,很清爽。一边喝香槟,J一边打开带过来的国际象棋——国际象棋的规则跟中国象棋很像,所以虽然我是第一次学,很快就记住了,摆开阵势开始厮杀。可惜毕竟对棋路不熟,不一会儿走了一着错棋,丢掉了皇后,结果一溃千里,很快便丢盔弃甲,王命不保了。下到饥肠辘辘的时候,想起来应该去买croissant。Astoria以面包店著称,短短十条街的距离,至少有5家面包店。J自告奋勇去买,说是头六个月的时候,跑腿的事情应该男的做。我笑着说:“要是只做六个月男女朋友,这个还比较理想的。”J笑着出门去了。十分钟以后捧着六个热烘烘、软乎乎的croissant回来了:有普通的,也有巧克力口味的,还有火腿芝士的。我最喜欢的是普通的那种,里面虽然什么也没有,光是渗透到面包里的黄油的味道就很好。好的croissant外面烤得金黄,里面蓬松极了,而且撕扯起来一层层的,就上一杯咖啡,是最好的早餐——可惜我还是不能喝咖啡,只能泡了杯龙井茶代替。

2010年2月21日,纽约Astoria

咖啡:啊……早晨的第一口咖啡!每天早上起来,刷牙,洗脸,烧开水兑蜂蜜,喝橙汁,烤面包片,煮咖啡……直到喝下第一口咖啡,才顿时有一种圆满的感觉——新的一天开始啦!喝咖啡完全是来美国以后养成的臭习惯。刚开始什么咖啡都喝:街边推小车卖早点的小贩那里的咖啡,Starbucks里的咖啡,Tom’s Restaurant里的咖啡……喝得最多的要数哥大Butler图书馆一楼餐厅的咖啡,2002年的时候才不到一块钱一杯。每天晚上在图书馆看书,总要溜达着去买一杯,然后挣扎着熬到12点钟以后——饶是这样还担心每天一杯咖啡是不是太奢侈了。后来渐渐对咖啡的味道挑剔起来,不仅自己买了咖啡机磨咖啡豆,而且咖啡豆非Broadway上那家Oren’s不买:Oren’s的咖啡豆油亮油亮的,还没有磨,味道就出来了。有一年夏天带了一包上飞机回中国,坐在机舱的座位上好像都能闻到Oren’s咖啡的香味。受了HH的影响,我也开始喝不加糖的咖啡,一直到现在。而且一定要用Half&Half的牛奶,百分之百全脂的。在Astoria,我发现过两个卖咖啡豆的地方。一个是已经关门的Freeze Peach:很随意轻松的一个咖啡馆,地方很小,除了一张大方桌大家可以围坐着上网,看书,或者煞有介事地写东西,其余的地方都是随意摆放的旧沙发和宜家的沙发椅。除了卖咖啡,他们也卖茶,有好几十种之多,从印度到巴西的都有,可惜我那时还没发展起对茶的爱好,一种也没试过。在Freeze Peach要咖啡,女招待不一会就会把咖啡装在厚厚的敞口玻璃瓶里给端过来——一路上当然要特别小心,要不然就绊到哪条椅子腿了。咖啡刚开始总是很烫,玻璃瓶也没有把手,所以端起来喝也不是,放在桌子上就嘴去喝也更不像话,真是不知道开店的是怎么想的。Freeze Peach很受附近年轻人(比如我)的喜欢,是周末一个人消磨时光的好去处。可惜好景不长,我到Astoria不到一年,Freeze Peach竟然就被一个银行取代了,让我现在还恨恨的。第二个,也就是我现在买咖啡豆的地方,就在Astoria地铁站旁边,一个中东人开的杂货店,叫Parrot。这个杂货店可真是名副其实:最外面是买各种果脯干果的,中间的架子上陈列着各种口的橄榄,还有各种泡菜:小青椒,小黄瓜,等等。最里面是一个高高的柜台,柜台里上下好几层,放的是各种火腿香肠和Cheese,散装的,包装好的都有。柜台上也堆满了食物,最显眼的要数一种希腊的甜食,表面是脆脆的一层酥皮,烘烤好了放在大铁盘子里,切成三角形。柜台背后才是陈列的咖啡豆,有十几种口味,每次我都买Organic 的那种,半磅。

2010年2月28日,纽约Astoria

CapacolaCapacola是一种意大利火腿,用猪肩膀尖端的肉,加上佐料,风干了制成的。我搬到Astoria不久,在地铁站旁边发现了一个意大利店铺。老板是个和蔼的大胖子,卷曲的齐肩长头已经花白,永远穿着白围裙站在柜台里面笑眯眯地跟顾客打招呼,因为有个大肚子,所以显得两只手臂特别短。店里还有2-3个年轻伙计,大多是说西班牙语的南美移民,也跟他一样站在柜台里面,忙着称量顾客要的火腿、香肠或者奶酪。他们的身后是四层货架,底下两层是各种火腿和香肠,上面两层是Cheese。我对Cheese了解不多,去了只是要Jarlsberg和Manchego。对于形形色色的火腿和香肠更是一无所知,只能很弱智地指着货架说:第一层从左边数的第二个。终于买来买去,发现了Capacola,辣的那种(还有一种是甜的)。不知道意大利人是怎么做Capacola的,或者这家店铺有什么秘方,每次买了回家,别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放到冰箱里,就打开包装纸,抓一片塞到嘴里——然后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买了Capicola,店里的伙计一定要把它切得薄薄的,一片一片整整齐齐排列到一张30厘米见方的白色蜡纸上,一片压住另一片的三分之一。如果买得多,一张蜡纸铺满了,就铺两层,中间用蜡纸隔开。铺好之后卷起来,放到透明的塑料袋里。所以像我这样猴急着要吃,总是免不了打乱蜡纸上的阵形。有时候一开始拿出几片来,对自己说今天只能吃这些——吃完了又忍不住拉开冰箱,再拿出几片来,说到此为止——一个晚上反复如是,1/4磅的Capacola可以扫个精光。我想说的是,Capacola对我的诱惑,正是如此。

Rioja对于产自西班牙的红酒,我直到去了长岛以后才喜欢上——当然这纯粹是因为B的缘故。他每次来看我总是带Rioja,一种叫“LAN”的牌子。我们在R的房子里喝,在Sag Harbor的海边栈道上坐在车里偷偷喝(因为在美国公共场合不能喝酒), 在South Hampton电影院外面躲着喝,在从East Hampton去纽约的Jitney上喝,到了Astoria 以后在公寓的双人沙发上喝……我最终积攒了多得吓人的软木瓶塞,上面有一个几何的城堡,是LAN的标记——将来可是我曾经是酒鬼的铁证。LAN不是什么名贵的红酒(要不然我们怎能这样锻炼酒量),味道比较醇和,喝起来很流畅——就好像跟一个性格随和的人交往。有的红酒,闻一闻就知道性格特别——当然,闻出来的味道跟尝出来的味道很可能大相径庭,所以红酒很迷惑人。因为我自己个性已经很强了,所以我喜欢性格随和的红酒,不要太甜,水果味不要太重,最好有一丁点泥土的味道,但是决不要太浓。每次跟B 去西班牙餐馆,他总是首先问有没有Rioja。后来跟别的人去吃西班牙菜,我也张口就要Rioja,看起来好像很懂行,其实西班牙的红酒,我就知道这一种。

2010年3月6日,纽约Cafe Reggio

Milano Panino: Cafe Reggio在纽约著名的Washington广场旁边,McDougal 和W3交界的地方, 是纽约最老的咖啡馆之一,有差不多100多年的历史了。像今天这样完美的天气——阳光灿烂,但是有风,但是不太冷,预示着纽约漫长而丑陋的冬天终于快要过去,温暖而充满朝气的春天终于快要来临——让人怀疑上个星期的大雪是不是发生在梦里。蛰伏在狭小公寓里的人们都跑出来,Caffe Reggio这样的地方就人满为患。我在64街上东城给C上完中文课, 饥肠辘辘,还是搭乘了半个小时的地铁跑到这里来,准备在这个拥挤而昏暗地方觅食,同时可以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消磨下午两、三个小时的时光。所幸虽然Cafe Reggio已经人满为患,我到的时候却还有最后一张空着的小桌子。 点了一个Milano Panino :用我的话说,是一种三明治,两片面包在架子上烤一烤,里面夹了 Asparagus, Fontina (一种味道很重的cheese)和几片号称新鲜的西红柿。Caffe Reggio的桌子小得跟巴掌一样大,加之上面放了我的笔记本电脑,要看的材料,一杯冰水,放胡椒和盐的小瓷瓶,所以Milano Panino装在盘子里端上来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功夫在桌子上排列组合。和所有我喜欢的咖啡馆一样,Cafe Reggio灯光昏暗,桌子和椅子好像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同时又漫不经心搜集起来的一样:不仅桌子的样式和颜色完全不同,桌子和椅子也并不完全配套。有两张桌子貌似用厚重的红木做成,四条腿还弯曲成兽腿的模样,很有中国古代家具的风貌;紧靠旁边的另一张桌子却全然又是普通的简约风格了。尽管样式各异,色调倒还统一,绝没有任何东西醒目地打破那混沌而散漫的气息。坐在这样的地方,几乎很难想象外面原来阳光灿烂,更没有道理理解这样好的天气,大家为什么愿意挤在这么小这么昏暗的地方,你每动一下都要跟旁边的人说“对不起”;即使再不情愿,你也可以把邻桌女孩跟前男友分手的前后经过听得清清楚楚;或者耳朵里塞了放得很大声的音乐,埋头在电脑上工作,坐在旁边的人喊破了喉咙想让你挪挪地方你也听不见……你好像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然而所有以前你熟悉的地方,在这样的情形下,却都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了。你想了又想,原来此时此地,竟然已经成了你唯一熟悉的东西。

2010年3月30日,纽约Astoria

Portland的泰国菜:泰国菜在美国已经风靡很有一阵子了。我2008年搬到Astoria, 不到半年的时间内目睹了不止3家泰国餐馆在不到十个街区的范围之内开张。有两家甚至就开在门对门的一条街上,直到现在,居然都还健在。跟J到Portland去见他的两个朋友A和E是J的提议:那时候我们从认识到拍拖还不到两个月呢,居然就谋算着一起去旅行,而且早早地就订了机票——可见已经为今天的一败涂地多多少少埋下了伏笔。Portland在加州北边,想来也是阳光灿烂四季如春,可惜我们去的时候还太早,春天刚刚有一点点影子,不算太暖和,好在刚刚够我们四个人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去周围的峡谷爬山。爬完山回来A和E提议说:去吃泰国菜吧。A和E新婚之后搬到Portland, 掐指一算已经快5年光景了,对这个城市喜欢得不得了,原因之一就是这里也聚集了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美食(可能是我身在纽约的缘故吧,不知不觉就加上了“也”!)。他们推荐的泰国餐馆在Portland北边一个热闹的街区,不过比起纽约的车来车往,已经算是僻静的了。我们去的时候才下午5点左右,却已经要等一个小时了。好不容易在街对面的酒吧喝了酒,吃了饭前小菜(其中一个居然是类似熏猪耳朵的小菜!),等到我们可以进餐馆去吃饭的时候,已经微微有点醉意了。餐馆的入口很狭窄,里面几乎漆黑一团,过几秒钟才适应过来,看满满一间小屋子里大家都摸黑坐在小桌子旁就餐,四周自然都有蜡烛,不过微弱得就足够照见巴掌见方的一小块地方。在A和E的推荐下我们总共点了四个菜。现在记得的就只有其中一个。名字自然早就忘了:菜单上写着根据泰国发音拼写的英文名称,就算照着菜单我也不知道怎么念;名称下用像蚊子一样小的字体写着该菜的原料——别的也都忘了,反正猪肉是有的。菜端上来的时候只是看见一小碟排得整整齐齐的熏猪肉片端端正正地在白色的碟子中间,肉片上面是绿的红的白的切得很细碎的辣椒模样的佐料,下面则浸在浅浅的一层棕色调料汁里。菜端上来的时候,招待特别叮嘱说:非常辣。煞有介事地又端过来满满一盘绿色的蔬菜叶子,叶子上面是一小堆冰块,说是吃一片肉,就一口冰镇菜叶子。身为四川人,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吃到正宗的川味辣菜,我对招待的警告并不特别放在心上。不过不知道佐料里有什么秘密,泰国菜的辣跟川菜很不一样,有种热带的清新气息。虽然Portland的夏天远远未到,吃到这样的辣味也觉得好像亚热带的夏天在触动某根已经从冬天舒醒的神经了。当然,我不得不照着招待的推荐,生咬一口冰镇的菜叶子,好像兔子一样。不管怎么说,这是跟J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之所以可以这样断言,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一起吃饭的可能了——从Portland回来过后,我们就分了手。就在昨天。

2010年4月13日, 纽约Astoria

Smoked pork我这样写的时候,心里暗自思量(因为一个人在家里,所以就算说出声来也没有人听),明天下班的时候经过那个叫“鹦鹉”( Parrot)的杂货店,一定要进去把这个smoked pork的准确名称和牌子看清楚——再买一块也不一定,反正今天晚上刚把几天前买的吃光了。最近smoked pork已经完全替代了Capicola的重要地位:每天下班回家,要是饭桌上有红酒,或者冰箱里有啤酒(特别是天气热的时候),总是迫不及待地拿出冰箱里的一小块smoked pork, 放在木头砧板上切成薄薄的一小片一小片的,要是有cheese自然也切一些放在旁边——然后端到沙发前的咖啡桌上,要么看书要么看电视——最近因为把光缆电视取消了(省钱!),所以看书的时间比较多。在“鹦鹉”杂货店里发现这种熏肉的时候还很狐疑(我去“鹦鹉”杂货店是去买咖啡),因为该熏肉拳头大小的一块,硬邦邦地被紧紧地包裹在真空塑料袋里,看起来桀骜不驯,又闻不出任何吸引人的味道,而且产自欧洲的某个国家。但是“smoked pork”的名字本身就很吸引人,翻译过来是“熏肉”,对我来说很多时候是跟家乡的春节联系在一起的。再加上该欧洲熏肉的颜色也是一种诱人的深褐色,明显是在被熏之前刷过的厚厚的酱的颜色——所以狐疑半天,还是买了。回家以后切成薄片——深褐色表皮的里面是一种深绛红色,而且带着很有质感的纹路——不用再加工就可以吃:味道是咸的,同时夹杂了烟熏的风味(怎样才能用文字描绘烟熏的风味呢?),而且因为质地致密,所以很费牙。每次吃的时候,虽然明知道是在Astoria,从摩洛哥人开的“鹦鹉”杂货店买的,仍然不可避免地想起以前春节的时候城里面家家户户做腊肉,把猪肉切成连皮带肉的一大块,抹了酱和香料先挂在家家户户阳台上或者门前风干几天,再到街角用砖块随便搭起一个灶台专门用来熏腊肉。那个时候大街小巷都飘散着松柏枝燃烧的清香混合着烟的味道,其中自然也有浓浓的肉香。啊……现在才是纽约的4月份啊!

2010年9月12日,纽约Astoria

美食记忆:遗憾啊!在中国两个多月,从上海转战到四川老家荣昌,关于美食的文字竟然一个字都没有留下,殊不可原谅!回到中国,美食好像就成了每天自然的一部分,连最简单的从连锁“绝味”鸭脖店里买的辣味鸭脖子,也注定是回到纽约以后要抱憾怀念的,所以似乎反倒没了这样的动力——每天光是出去品尝美味都来不及呢!这种劳神又费时的记录工作,还是等到回纽约以后吧。回到上海的时候,每次黄老师跟我一起吃饭,总是考虑到我有个四川人的胃,所以特地要点辣的东西。殊不知东奔西跑这么多年,连我的胃都开始忘本了。不过比起我“挑食”的父母来,有一个“忘本”的胃比较容易能得到心口的双重满足:他们到上海来,吃什么都没味儿;不像我,吃什么都津津有味的。比之前者,我还是比较愿意常常觉得满足。等到回了纽约,一切美味却都成了模糊不清的回忆,就算记下来也肯定跟本来面目相去甚远了。只是略微写一点印象深刻的,等明年暑假的时候,还可以“按图索骥”——

河虾:我到了上海餐馆,必定要点“油焖河虾”作为开胃菜,佐以冰啤酒,在又热又闷的夏日傍晚,实在是可以让人心满意足,暂时忘却一切其他身外之物的好东西。河虾大的也不过我的大拇指大小(我的大拇指又比一般人小一点点,因为我个子矮小嘛!),我喜欢个头更小一些的,因为要连头带尾一起吃掉,个子大的河虾比较让人害怕。上海餐馆里的油焖河虾据说是苏州口味的,被炸过一道,然后浸在味道微甜的油里,有炸虾的香脆,甜味更增添了鲜味——这道菜河虾的新鲜度是关键,很多餐馆去晚了这道菜就没了,因为要保持新鲜,老板都不会冒险大量进货,以免当天卖不完,第二天也没法入菜了。吃的时候我还是比较保守,小心翼翼地把虾尾先放进嘴里,因为河虾虽小,头上还是有一根尖尖的小刺,要是扎准了,可能还是会很疼的吧?我每次吃都带着这样的担忧,可是一次也没碰上。等我回到老家荣昌,当地有一家著名的“曾真水饺”。说是水饺,实际上兼卖各种夏日可口家常凉菜,炸河虾也是其中一道。老家的炸河虾与上海的“油焖河虾”风格迥异,不仅炸得更透,而且佐以香葱、姜丝、花椒和辣椒,虽然原料都是个头差不多大小的河虾,吃起来完全是两种东西。对我来说则各有千秋,走到哪里都有这样的美食,真是幸甚至哉!

酸奶:两年前我的师妹来纽约,说中国的酸奶比美国的味道好,我还很不以为然,以为她只是思乡心切。后来开始每年去上海出差,才知道是自己原来离开中国太久,已然忘了中国的酸奶味道是多么好了!等到这次在上海吃到路边连锁店“***”的酸奶,好像上瘾了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每天冒着酷热都要走去学校外面买这种酸奶,这才彻底觉得,美国超市里货架上的酸奶,真的是看也不能看了——尤其是那些标榜0卡路里的!****酸奶装在扁扁的塑料盒里,原味的都是白白的,早就在盒子里装好,码好放在冰箱里。你可以在十数种口味种选择——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Q豆”的,同时配以时令水果。Q豆像珍珠奶茶的“珍珠”一样圆圆的,不过都是白色半透明,里面有红豆沙的核儿。这个光是想想都让人惊讶——每一颗小小的Q豆都有一颗红豆沙做的心!不仅味道美妙,而且让人有种曼妙的想象。要是时令水果里面有“名列子”,就再好不过了。“名列子”我是这个夏天第一次见到和吃到,以一个蚂蚁大小的小黑点为中心,外面被透明的滑滑的半流质物体包裹。我自从知道这家酸奶店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师大后门买一个“Q豆酸奶加水果”,然后一路一边走一边吃,满心希望不要碰到熟人!

海底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在北京上海成都重庆荣昌的朋友们都知道,要是我回中国找他们吃饭,多半要吃火锅。在纽约要是想吃火锅了,只能辗转乘坐地铁公车去Flushing的“小肥羊”(别看店面不起眼——虽然门口立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花瓶,可是总体简直可以用“寒碜”形容——据说人家还是国际连锁呢!),要是周末的晚上,还要垂涎欲滴地在门口等上好一会儿才能入座。等回到中国,哪家火锅店都比Flushing的“小肥羊”地道(包括“小肥羊”自己在北京上海的分店),可是标准无形当中又提高了许多,非本地著名的火锅店不去了!要是在北京和上海,最常去的是“海底捞”——说是从成都“杀”过去的火锅店,其实在成都从来没听说过——味道还在其次,关键是服务好得让人乍舌:排队的时候不仅有瓜果饮料,小吃,还可以上网打游戏,打扑克,更过分的是居然还可以修指甲,擦皮鞋!所以屡次去“海底捞”的时候都心怀叵测地希望等位。“海底捞”的厕所里也总是站了一位面容和蔼的大妈,不仅保持厕所清洁,而且居然一看见有人洗手就站过去开水龙头,递纸巾什么的——要是在纽约,这样做就摆明了要小费了。所以每次从洗手间出来,都心里惴惴的,好像什么事情没做完。不知道“海底捞”式服务的创始人有没有考虑到给顾客造成这种心理的副作用——不过我这样的顾客当然是少数,而且,我一年才 回去几次嘛!

小罗卤鹅:卤鹅在我对故乡的记忆中本来跟“小罗”这个名字没有关系。一直到我上大学之前,我家都在我妈妈任教的学校里。学校后门出来是一条柏油路,斜斜地延伸下去。在路口拐弯的地方支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通常放着一块很厚的砧板,十好几个装着各种佐料的小碗,和一个方形的纱罩(让人觉得可以遮挡风尘什么的,或者真有这样的用途也说不定)——这就是卖卤鹅的地方了。要是那天没有足够的菜下饭,老妈就叫拿个碗去外面“砍点鹅儿肉”——听起来好像很暴力,实际上是因为卤鹅都是整只放在那里卖,每来人买必得操刀根据要求“砍”下一块来:或半只,或脖子,或腿,等等。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很环保的,几乎不用什么塑料袋。后来家乡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卖卤鹅的也渐渐流行起“品牌”来了。等我去北京上学,又远涉重洋,某一天回到老家,提起卤鹅,人人提起的都是“小罗卤鹅”了。“小罗卤鹅”在县城有好几家连锁店,完全不是一张桌子一纱罩的粗鄙模样,而是正经八百地一家店,玻璃大橱窗,只留一个小窗洞收钱,不仅风尘进不去,顾客也只能着落眼光了。“卤”这种烹饪方法,在英文里很不好翻译,若说是加了各种香料煮出来的,要是对香料本身没有概念,这样说了也是白说——总之我在纽约还从来没吃到过真正卤的东西。小罗卤鹅肥而不腻,的确又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当然是出自他们家自制的秘方,就算不蘸任何佐料,也有一种摄人食欲的能力。暑假回家, 继父拿出珍藏的茅台酒,吃饭的时候一小盅,配以一只香浓的卤鹅掌,真是足以让人回味无穷——而且还绝无卡路里的压力!

2011年12月30日, 上海-纽约大陆航空公司航班上

14个小时的航班很有这样的好处:在与外部世界隔离的绝对清闲中,得以重新发现原来的文字,而且像现在这样,在看到原来文字的一瞬间,产生重新创作的冲动:啊哈!原来我以前写过这样有趣的东西!而且,现在好像也能写呢!那就不要犹豫了——没有什么网站可以上,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打电话约了出去吃饭,没有理由一定要找一个易于写作的咖啡馆,而且,最最重要的原因:没有比自己写有趣的文字更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了!那本有趣的连岳的书, 我已经看了足足有3个小时了!

那就开始吧。

请美国的朋友凯琳到老家荣昌过圣诞节,可能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天气冷得很,而且最糟糕的是,荣昌跟所有淮河以南的城市一样,不管多冷都没有暖气(这是哪个天才政治家定的政策呀?!)所以从回到重庆的那天开始,我都在努力回忆从小到大的十七年,我是怎么在荣昌度过冬天的——对于可怜的凯琳,我只好采取转移注意力的战术了。好在这种想法不仅现在的我有,在这里生活了祖祖辈辈的人们其实很有丰富的对策——当然他们通常在室内穿得比较多是最基本的一种—— 光是在冬天里吃的方面就能想出无穷无尽的策略。

铺盖面: 荣昌有很多家铺盖面馆,不过据说最好的在如今的“桂花园小学”(当年的“师范附小”)对面,2008年冬天我来的时候只有一个门面,四五张桌子,现在已经扩大到两个门面了。我们在店里要了“两个二两”,就是中号的那种。买面的也不会称量,我估计就是凭感觉。面是用普通面粉发好了的大面团,放在一个支在面馆门口的瓷盆里,面馆的厨师(通常也是老板)要亲自站在门口,卷起衣袖来扯。大面团一定要发得适中,柔软而精道,这样才能把扯下来的每一小团面尽量扯得又大又薄,大到长长的一个成人的手掌那么宽,薄到中间透点亮,但是不能破掉。这样做好的每一张面片,中间都是薄薄的,最边缘的一圈厚一点,好像一张张小小的被子(四川话里称“铺盖”)一样,是为“铺盖面”,以区别于各种细面条:挂面,拉面,等等。做好的面片,会被一张张扔到旁边一个滚沸的大锅里煮。这个大锅,说起来跟别的面锅都不一样,像蒸屉一样高出灶台,只不过顶部是开放的,可以看到里面翻滚的面汤。面汤也是有讲究的,一定是煮过很久的骨头汤,不能太浓,但是一定要鲜味四溢——所以一般家里做不出很好的铺盖面,就算主妇能扯出极好的面片,面汤可是不容易熬出来的。一张面片扯好,厨师就扔到骨头汤翻滚的大锅里煮,然后自由一个面馆里的小妹(有时候是老板娘)把煮好的面片用大铁勺子盛到放了蒸软软的老豌豆(注意:是黄色的老豌豆,可不是青色的嫩豌豆)的洋瓷碗里,最后再浇上一小勺“浇头”:一种混合了骨头肉和作料的铺盖面酱,撒上葱。两碗完美的铺盖面就这样端到凯琳和我面前了。坐在店面完全敞开,毫无暖气可言的地方的吃热气腾腾的铺盖面,只能加倍集中注意感受铺盖面的美味啦!

凉粉:去年四月份到三藩市开一个全美中文教师大会,恰巧跟一群从重庆过去的中学校长和书记一桌吃饭。这些校长和书记都是来自重庆最好的一中、三中和八中,我还是毛丫头的时候,都是让人觉得不可企及的“名校”,所以乃至多年以后,毛丫头变成了妇人,在大彼岸的那一边偶遇,还是有种仰慕的情怀。席间说起我老家是荣昌的,立刻有某校长赞荣昌的小吃很好,第一个提到的就是凉粉,而且特别指出,是“黄凉粉”。凉粉是地地道道的“小吃”,到了餐馆也是饭前小菜菜谱里的。而我对凉粉的记忆,是从大街小巷路边支起的小摊子开始的。那时候荣昌县城还有很多不大不小的街道,道上大多铺方方正正的石板,基本不通机动车,最繁忙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些“突突突”的三轮车或者拖拉机经过。卖凉粉的小摊子通常支在这样的街道上:一张小桌子 ,桌子上架 了一个三面围住的纱罩,用以抵挡街道上飞扬的尘土,虽然效果很可疑。纱罩里面,通常摆着十好几个小碗,每个碗里一种佐料:辣椒油、盐、醋、酱油、葱、姜、蒜、白砂糖……每一种都很普通,可是跟凉粉拌到一起就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用。凉粉通常有两种:黄凉粉的原料来自老豌豆,所以是豆黄色;白凉粉产自大米,所以是白色。那时候没有什么批量生产,每天卖凉粉的都是在自己家里用脸盆做好了去卖,所以两种凉粉通常都是以脸盆倒扣的形状摆在摊子上,有谁要买了摊主就用刀横切下薄薄的一片,再切一片,然后沿切片熟练地切成细细的长条,放到小碗里,堆成带尖儿的一小堆,再往上放佐料。小时候拿个碗自己去街头的凉粉摊打凉粉是非常快乐的事情。看着摊主把凉粉一刀一刀地切出来,心里默念自己碗里的堆高一点,哪怕是多一根,也是非常快乐的事情。后来去了北京,纽约,和别的很多地方,四川饭馆里必然有“川北凉粉”这道菜,不过照老家的标准,都是米粉做出来的“白凉粉”,色相和味道比起“黄凉粉”都差远了。

2012年7月8日纽约Astoria: Bareburger 食记

算算在美国也有好些年了。因为对汉堡不感兴趣,所以很长时间以来,在我的食谱里面根本没有汉堡的踪影,在美国这样的汉堡大国,也算是咄咄怪事。直到有一阵子,突然接二连三地遭遇到好些汉堡店,才猛然发现,自己身边已经被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新兴汉堡店包围了。比方说离我家最近的Just Burger,还有远一点的Five Napkins。在曼哈顿,有人搜罗了有名的汉堡店做了“汉堡地图”,发表在纽约的中文潮人杂志《约》上,包括了Shakeshack,40多街Le Parke meridien酒店大堂旁边的汉堡小店,等等,不一而足。新兴汉堡店林林总总,要在纽约站住脚跟可不太容易,所以使出浑身解数要别出心裁。不过所有的汉堡店都声称,自己用的牛肉是来自百分之百,organic的,而且是grass-fed的牛身上的。

我现在正坐在一个叫Bareburger的汉堡店,可算是organic到家了。不仅牛肉是organic,菜谱上其他的肉,——鸡肉、羊肉、猪肉、牦牛肉、鹿肉、鸵鸟肉——都是百分之百organic。不仅如此, 所有配菜、佐料、饮料等等所有要进食客嘴里的东西, 都无一例外是organic的。要是店里的招待能在自己身上打个标签,说是organic的,而不必担心被食客误食的话,大约也会写到菜谱说明上——不仅菜本身organic,连做菜和上菜的都百分之百organic。(想起昨天晚上看Satureday Night Life的一个笑话:现在的孩子更关注的是“where to get organic wifi!”)

等菜的时候可以随意翻看桌上放的一张宣传页(当然是用来自organic的材料制成的可回收的纸),上面洋洋洒洒好几百个字,解释为什么要吃organic的食物——这个我想真的很必要:现在大家(比方说我)都跟风要吃organic的东西, 已经完全忘了为什么了!

以下是我午餐的菜谱:

A pint of beer (我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走了十几条街到得这里,当然要点一杯冰的,清爽的啤酒喝喝!)

Burger slider (看看菜谱上的汉堡都是6oz的,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Slider总共只有2oz,看起来正好适合我一个人的胃口。)

French fries (当然是从organic的土壤里面长出来的organic的土豆做的。菜谱上特别注明:炸土豆的油也是organic的)

House salad (又是肉又是油,好歹吃点真正健康的)

啤酒很清爽;slider小巧而美味,一共三个,里面的牛肉烤到刚刚好;French fries不够脆,不过炸成带点焦黄的颜色,考虑到从里到外都很organic,吃起来也心满意足了。

庆幸没有选择6oz的汉堡,因为三个slider最后只吃掉一个。另外两个现在静静地躺在我的冰箱里, 跟几根没有被吃掉的fries一起等着变成我的晚餐。

鸡年清晨

Astoria 公园 ,2017

纽约时报 “今日纽约”专栏的记者Alex一月二十四日问我:鸡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从周朝开始,鸡就被看成是神鸟,掌控时间,光。十二生肖中的鸡其实不只是鸡,也是凤凰。”

光芒万丈的太阳中心有只“三足乌”,在人间是鸡,在天上就是凤凰。要是对中国人说,可能一点即通,Alex可没想明白,一月二十六日的“今日纽约”对于鸡年的解释(New York Today: the Year of the Rooster),凤凰一节省略得干干净净。

2017年开始周末清晨跑步。从家里出门沿街小跑,过第一个红绿灯往右,顺着路边的红砖房子一直往河边Astoria公园跑。清晨的空气清冽得可爱,一拉开门就迎面扑来,脸上微微的有刺激感,吸一口沁入心脾,很凉,很清新。早上的气温在摄氏0度左右,看得见呼出的气凝结成白色的水雾,转瞬间无影无踪。这样的清晨跑步步子不用迈得太大太快,但是不能停下来,寒冷紧紧地包围着身体,好象攻城的千军万马,一俟有破绽就会破城而入。恼人的是一路上的红绿灯——当然一有机会就坚定不移地闯了。这样跑到公园的河边,空气还是照样清冷,身体里却能感到热血的温度,裹在手套里的掌心甚至微微冒汗——心里就有些胜利的喜悦:今日算是成功了。

河边的公园此时人很少,光秃秃的,所有的树只有干干净净的灰黑色的树杈,静静地伸向冬日的天空。Easter River银灰色的河水湍急,沉默地流向不远处曼哈顿的楼群, 河面上钢铁大桥上过往的车流似乎也安静很多——一切都被寒冷封冻,天地,树,河水,跨河的钢铁大桥,远处的楼群都成为冬日单调的黑白灰画景的一部分。然而,这样的静谧却好象饱含秘密,在让人难以忽略的一呼一吸之间,让我意外地愉悦。

我也告诉Alex:公鸡清晨总是最早起来,唤醒太阳,唤醒新的一天。所以通常也把公鸡作为勤劳的象征。勤劳是中华民族夸耀了几千年的美德,美国人却不一定认可:能花最少的时间工作的人才是聪明人。今早在Astoria公园里跑步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一节,禁不住怀疑自己突然开始冬日的清晨跑步,究竟是因为鸡年伊始呢,还是自己越变越不聪明了呢? 

关于勤劳,Alex也只字未提。

2月5日

Astoria, New York

凭栏远眺

纽约十月初的阴雨天,关于夏天的回忆也许还很新鲜,然而炎热已褪尽,叶子黄了,有点伤感的美。

也正好是“寒露”,中国农历二十四节气当中的一个。“老树”画笔下的寒露配诗如此:

老树《寒露》: “空山晓来露寒,独自且凭栏杆。大雁排字南去,与谁共听流泉?”

老树《寒露》: “空山晓来露寒,独自且凭栏杆。大雁排字南去,与谁共听流泉?”

露寒之时,偏要独自凭栏也是需要勇气的。

终于等到这样一个雨天去看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从夏天之前开始展出的中国字画精选。 天色阴得可疑,空气中包含了水分。博物馆苏州园林角落的池塘里几尾色彩鲜艳的鱼,倒是游得自在,把水面漂浮的一片树叶吞了又吐。

先说说书法:

北宋 米芾(1052-1107)草书吴江舟中诗

北宋 米芾(1052-1107)草书吴江舟中诗

“昨风起西北,万艘皆乘便。”米芾1095年在吴江舟中挥毫,酣畅淋漓,大刀阔斧般直抒胸臆。

南宋 马和之 诗经豳风图

南宋 马和之 诗经豳风图

马和之的楷书则清秀工整得只能屏息凝神观赏,生怕惊扰了那份不偏不倚的沉静。

北宋 徽宗 竹禽图

北宋 徽宗 竹禽图

赵孟頫 竹禽图跋

赵孟頫 竹禽图跋

赵孟頫堪当宋元书法大家,也只有他写的跋配得上徽宗《竹禽图》,工整流畅,含蓄潇洒。(不过赵非禽鸟, 怎知禽鸟所幸为何?)

再来说画:

一幅佚名的《寒江钓雪图》已尽工笔之极,更不要说《夏山图》里无穷无尽的细节,每看一次都有新的发现:一道隐藏的回廊,一条山涧的小瀑布,或者一个拾级而上的樵夫⋯⋯不过象米友仁《云山图》代表的“意象派”山水,在南宋时也开始成风了,开创中国“文人画”之先河。

离开大都会博物馆的时候,满脑子尽是米芾赵孟頫们,空山流水,粉彩的禽鸟,好像那过去的几个小时,正是独自凭栏,眺望了几百年前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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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落花

2016年9月15日是中秋节。

是晚纽约皓月当空,皎洁无比。中国此时已经是红日当中了,除了追忆苏轼当年写“千里共婵娟”时对“时差”这一概念毫无知晓外,并没有生出很多别的感慨。

手边恰巧有《纳兰词全编笺注》(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想翻翻跟月亮有关的词,结果事与愿违,偏偏翻到一首写小女子闺怨的《醉桃源》:

斜风细雨正霏霏,画帘拖地垂。屏山几曲篆香微,闲亭柳絮飞。        新绿密,乱红稀,乳莺残日啼。余寒欲透金缕衣,落花郎未归。

一首词中“霏霏”与“落花”同时出现的,纳兰的《醉桃源》是我看到的第一首。“落花”是上大学的时候最初流行起网名的时候想到的。当时刚跟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游南京雨花台返京,尚留连在“高僧讲佛,树木花草为之动容,落花如雨”的意境里,所以想起“落花”为网名,又顾虑过于直白,绞尽脑汁想了个“fallingflower”,缩写是FF,算是折衷。那时拼音输入还用“微软”,偶然敲进去FF,便跳出来“霏霏”。《诗经Ÿ.小雅Ÿ.采薇》里有这样的句子: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只觉得这样的句子虽然有些伤感,确是很美,便保留了“霏霏”的名字,多年来再也没变过。

最近在纽约跟一位友人吃午饭,席间获赠亲手所书“回文”:

“轻烟翠柳新归燕,细雨红窗暗落花。”

当时惊呼“您怎么能写出‘落花’二字赠我?”现在品来,“细雨”当中,也有“霏霏”之意了。

今日看到“落花郎未归”,更是暗暗惊心:不经意的巧合,却又似命运使然。当年信手所拈的字号,冥冥之中真的暗示了某种命运。无知的自己,以为经历万千, 走得很远,只等有一天,在某个中秋月圆的夜晚,故国千里,被纳兰的词提醒。

三毛的一首诗此时也浮现出来,好像一直在我的记忆里,从未离去: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树梢鸟在叫

不知怎么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或许从某一时刻起,我就永远定格在那个春日的梦里了。美到至高至深处,正是那落花瞬间:那花瓣仍饱含生命,那缤纷是最后的辉煌——那凋零与随之而来的谢幕亦是辉煌的一部分。

2016年9月15日于纽约Astoria

Tavern: 深蓝地中海之行

9月初的纽约,空气中饱含秋的气息,8月中旬的酷热显得特别遥远。骑车经过Astoria——曾经是希腊人在纽约聚居的街区——的公园,树叶有一半竟然已经发黄,零落飘零的也不少了。

Astoria如今很难说还是以希腊移民为主。8年前我刚搬入的时候,Astoria,特别是我居住的这个以Ditmars 大街为核心最北边的街区,仍然保留了相当的希腊气息:Ditmars上好几个家庭经营的希腊糕点店,首饰店,几个以海鲜为主的希腊餐馆特别显眼——特别是Taverna Kyclades,从中午到晚上都有长长的队伍等候。如今的Astoria,因为大量年轻工薪族的涌入,房价飞涨,家庭式经营的传统商店几乎销声匿迹,新潮的酒吧和各式餐馆——日本拉面,专门出售新颖散啤的小酒馆,墨西哥菜,澳大利亚菜(菜谱上居然有袋鼠肉!),甚至带点神秘色彩的Speakeasy酒吧(两个星期以前刚开始营业)——几乎将Ditmars街道上的店面全翻了个。只有Taverna Kyclades多年以来一直不动声色地保持它的热度——菜谱没怎么变过:黄瓜配希腊酸奶,烤鱿鱼,希腊沙拉是我必点的头抬,主菜当然要么是煎烤扇贝,要么是当日烤鱼(常常是Black Sea Bass) ;餐馆的装饰多年来也一直保持一致:除了室内的座位,只要天气好,人行道和餐馆外的棚子里便坐满了慕名而来的食客。餐馆和棚子的外墙上涂着一贯的壁画: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圆顶希腊式房屋,面对蔚蓝的大海,海里点缀着点点白帆。

在Astoria居住8年之后,我终于在这个夏天去了真正的希腊——克里特岛,Cyclades小岛群当中的Santorini,最后蜻蜓点水一般地从雅典匆匆而过。 在克里特岛和Santorini,我们去了很多Tavern——依海而设的休闲餐厅,一定有一边面对平静的地中海,深蓝的海水无边无际的荡漾,在炙热的(正午的时候可是残酷)的烈日下闪烁迷人的点点光芒;偶尔会有洁白的船只经过,大大小小的,有帆的没帆的,像鸟在天空划出一道洁白的痕迹,悄无声息的,安详的;远处是百万年前形成的火山小岛,提醒着人们这颗星球上不可思议的变迁……这样的Tavern,大多设在透明的浅色塑料棚里,或者荫翳蔽日的大树底下(这样的大树在植被缺乏的小岛上特别难得!我也只在Rythemno见到过),以让顾客躲避强烈的地中海阳光的直射。即使这样,坐在Tavern里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干燥灼人的热浪,在手中清冽的白葡萄酒和眼前让人沉醉的海水之间滚动。

我想,在纽约重构遥远的地中海深处的家园, Taverna Kyclades 可能已经做到最好了: 除了墙上的壁画,餐馆外透明的塑料棚,洁白的桌布和蔚蓝的餐桌,与地中海的taverna一样的白色餐具,黄铜或者镀铜的平底敞口乘酒器,地中海风味的菜肴……有多少细节是在某种特定的环境,因某种特定的原因不动声色的形成,在另一时空呈现,成为某种遥远家园的呼应(对于来自小岛的希腊人),或异域风情的新体验(对于从未去过希腊小岛的食客)。

在十天希腊之行的最后,饶是对tavern们情有独钟,我们还是经不住对中国菜的(强烈!)思念,从Santorini坐了5个小时的快船到达雅典之后,直奔“大众点评”上的一家人气中餐馆:一盘蒜炒青菜和水煮鱼让我们大快朵颐。

地中海迷人的tarvern们迅速变成回忆, 甚至快过马不停蹄的国际航班和纽约的生活节奏。我重新回到了Astoria,似乎就在须臾之间 。每日经过Taverna Kyclades——若我驻足停留片刻,看着墙上的壁画,差不多就能看到那海水会轻轻地翻动起来,小小的帆船拖着一道长长的白色水迹,在食客们攒动的人头之间划过……

2016年9月3日星期六, Astoria, New York

读书:钱穆 (旧作)

有一年给Wall Street的律师们上文化课,上完了“1989天安门民主运动”,律师说,下一次,我想听一听中国的“political philosophy”。我吓了一跳:好大一个题目啊!你究竟是啥意思呢?律师说:比方说在美国,民主啦,言论自由啦,保护私有财产啦,这些是立国之本,要是政府不保障这些,人民就会起来造反,换一个政府。在中国,什么是人民不造反的底限呢?

“哦!”我做恍然大悟状,心里却直犯嘀咕:且不说你这美国式的民主人权等等尚待讨论,单是说说中美两国的历史——美国建国只两百多年,而且移民国家嘛,不找个大家勉强能一致同意的纲领,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那确是“国将不国”了;中国自秦以来就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要说到有影响的思想,包括所谓的“political philosophy”(当然孔子、老子们不会这样称呼他们的思想了,那时候在西方还指不定没有这两个词呢!),更得追溯到春秋战国去!律师们拿了美国现代的政治观念来比较中国,哪里知道这一个题目就捅到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里去了。

即使如此,我仍满口应承:好!好!下次就讲这个“political philosophy”。

引言太长了。其实我只是想交待我怎么会读到钱穆这本《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的。

钱穆的名字,早就听说过。据说六、七年前在中国就开始火,现在还很火。又据说他其实没受过多少教育,都是从私塾里学来的——这种说法本身就有问题了。上大学,拿学位之类的“正规教育”,仅是西方的正规,而且还是近一百多年的事,以前大家都是在家里请教师给上课的,要不然简·爱们到哪里谋生呢?富有而丑陋的罗切斯特们又到哪里去找出身低微而品行高洁的理想伴侣呢?(又扯远了!)话说回来,钱穆受了正规的私塾教育,国学底子很深厚,可是说起话来倒是浅显易懂,而且风趣。比方说,我坐地铁的时候看到他写诸子百家,说“墨子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写介绍信”,也顾不得地铁里一干西人,吃吃傻笑起来了。911以后,纽约人的胆子小了很多,加之许多人对别国文化又很孤陋寡闻——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想插进另一件事:我的同屋在公司上班,有中国同事中午带了韭菜馅饺子,放到公司餐厅微波炉里加热。我承认韭菜的味道是很重,要是你不喜欢,觉得讨厌也合情合理。可是公司的美国同事居然报警了!——所以,我在地铁里,抱着一根光溜溜的铁柱子站着,捧着一本竖着排版的繁体字中文书吃吃傻笑,肯定让某些人精神紧张了——不过钱老先生的语言风格,魅力大致如此。当然,这本书是他在香港讲学时的讲稿,所以文字口语化了许多,待我找了他其他的书看看,才能再做评论。

钱穆推崇传统文化,讲中国人的“合和性”,中国人行为的“集团性”,以及中国人思想的“通天人,合内外”。朱子,他是很推崇的,光是中庸里的第一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就引了好几次,还掰开来揉碎了一句句分析。老子,他也不反对;佛家思想,他说儒家里也是有的。总之,中国的思想与文化,虽然各家各派“统之有宗,会之有元”,但归根结底,又是一个“通”字,一个“合”字——这又是中国人“和合性”的体现了。渗透在政治上,自孔子那一辈始,就没啥造反的底限一说:你用我的学说,我就帮你;你不用,我就到别处去(用我的学说游说了别的国君来打你!——我注),没有说拉了自己的一干学生,跑到国君的城门前游行示威,一定要国君采纳自己学说的道理。至于后来,孙中山讲“三民主义”,那是从欧洲,从美国学来的(不过“耕者有其田”的思想,还是很传统朴素的);毛泽东共产党的共产主义,那是从马克思,更多是从列宁那里学来的。传统文化那时候被彻底批判,丢了传统去学西方,蔚然成风,结果也学不像:孙中山的革命名存实亡;毛泽东倒是带领中国人民建立新中国了,可是之后搞的那些政治运动,又把好好一个国家整得乌七八糟。归根结底在于:丢了自己的东西去学人家,学得了技术,学得了历史么?学得了观念,学得了经济文化背景么?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这样反过来想美国在全世界强行推行他们的民主,也显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固然认为你的民主好,在你的国家行得通,就非要别的国家统统照着你的样子做。人家是可以搞民选,搞个总统,三权分立什么的出来。可是民主这种形式,从古希腊始也有千年的历史了,自有它形成发展的社会背景和历史原因,突然要在一个全无这种形式的国家,靠别国的经济、政治乃至军事力量来强力推行,行得了形式,行得了实质么?要是那东西真的好,那国家的人自然会知道,会想出办法怎么用。美国人居高临下地跑来说:你们的东西统统不好,你们也不知道什么好,就是知道你们也不会用,不如让我们来帮你治理国家吧!——这跟亡国有什么区别?再说了,要是跟美国没有利益关系的国家,美国哪肯费这个心思这个时间花这么多钱来帮别人治理国家呢?要是当年美国这样对中国,孙中山再推崇民主政治,我想他也是不干的。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另一本书,一个叫Creel的外国人写的中国思想史“Chinese Thought from Confucius to Mao Tse-tung”,从孔子一直说到了近代中国,说到西学东渐,鸦片战争,中国被外国瓜分等等。书的最后,他说西方人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中国做了这么多好事——修铁路,让交通方便,不好么?修学校,让中国人接受教育,不好么?修医院,让中国人受益于现代西方医学,不好么?——为什么中国人都不appreciate?我刚想骂他,他自己又回答了:连最pro-China的西方人,在说起中国的时候,都免不了流露出一种大人对小孩的语气,觉得你一切都不成熟,不文明,应该听我的教导,好将来跟我一样。任何一个自尊的民族,都不会appreciate这样的施舍。该Creel还是个明白人。估计他研究中国思想史,也读过“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过了头是自大,只好饿死;但没过头就是骨子里的自尊,与自信。回头来说钱穆,他也说:就算是个五岁小孩,他也是人,你要他放弃做五岁小孩,他也不干。你非要强迫他做出二十五岁的样子来,那就是违反他的天性——反过来说,你就是没有人性了。“天命之谓性”,这样你也就违反天命了。(原话并非如此,偶自己解读的。)中庸之道,后来被批判成好好先生的处世之道了,其实照着头三句话理解,倒是率性之道。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农民起义,不都是因为“天道”不存,所以人民才造反么?所以文化之间的沟通与借鉴,实在是微妙得紧哪!

最后想到电视里的一个广告,是关于冰激淋的。广告里一个女人很诱惑地说:One day, all ice cream will be made this way.我个人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冰激淋,但是要是那一天果真到来的话,我肯定不吃冰激淋了。谢天谢地(O! My God!)现在还有Ben & Jerry, Hagendaas, Eddie’s等等可以选择。

2007年8月8日于哥大Business School图书馆

读书:谎言与真实(旧作)

Theory in Anthropology since the Sixties By Sherry B. Ortner, January, 1984

人类学家似乎是一群孜孜不倦地追寻现实中的谎言,谎言背后的真实,现实的谎言,或者真实的谎言的人。

这样说是有原因的(什么都是有原因的,不是么?)。

原因是今天在看Ortner的文章时——她的文章综述了自六十年代以来的主要人类学理论流派——看到80年代,当人类学的注意力从六十年代的符号人类学(symbolic anthropology),文化生态学(cultural ecology)和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七十年代的结构马克思主义(structural Marxism)和政治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y)转向实践学说(practice)时,特别提到一些人类学家(比如Bloch, 1977)对于文化的神秘化(culture as mystification):文化只是笼罩在人们生活现实之上的谎言。而这些人类学家的任务就是要揭示其谎言的本质,并解释为什么人们会相信这些谎言——这并不是低估人们对现实的判断能力,只是每个人的生活,或者说命运,总是受到这些那些因素的制约,从每个人生下来的那一天就开始,在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中重复,对每个人来说,都似乎是真实得不得了的现实:除非站在日常生活之外,站到一个哲学的高度,像这些人类学家一样,谁又能看得出来呢?然而并非人人都是哲学家,或者人类学家,谁又没事儿找事儿时不时跳到自己生活之外去看呢——何况这个发现并不让人愉快。

这种观点并非是八十年代才出现。实际上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就是源自对于现实的强烈怀疑:在貌似平等的劳资关系背后实际上是资本家对工人不动声色的剥削;资产阶级宣扬的自由平等的社会,实际上是建立在不平等的阶级关系基础之上,而且潜藏着激烈的社会冲突:无产阶级斗争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要推翻资产阶级所建构的一整套谎言么?——可是问题是:就算推翻了资产阶级的谎言,新建的就一定是真实么?照这样的逻辑推论,资产阶级也是推翻了某种谎言(不论是封建主义还是别的什么)才最终建立起他们的“真实”,那么他们的真实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谎言的呢?或者说,他们的真实对于他们是真实,对于无产阶级就是谎言了。结论就是:是真实还是谎言,关键是看叙述者站在什么角度上。

当涂尔干(Durkheim)提出“社会现实”(social fact),将社会赋予超出于每个个体的客观性时,客体与主体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已经隐含着谎言与真实之辩了。当某种东西以客观现实的面目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人们自然会问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就像走在中国的大街上,随便看到什么人背着一个Gucci的皮包,任何人都会怀疑那究竟是真Gucci还是假货,更何况是把社会啦,文化啦,这么关乎人类自我认知的问题放到人类学家面前——他们又偏偏是以打破砂锅问到底出名的。

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结果是,文化神秘主义的观点很快也被摒弃了。因为首先,如果说文化作为整体都是谎言的话,打破之後是什么呢?持这种观点人类学家也没有讲出所以然来。谎言自然是跟真实相对的,既然他们拿不出真实来,谎言也就不存在了。既不是谎言,也不是真实,那么又是什么呢?一个在我看来比较取巧,而Ortner声称是大势所趋的看法就是:Practice。还比如说那个Gucci的皮包——要是你拿不出一个真的Gucci包出来,你不要追问它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也能装东西,看上去也挺不错,许多人也相信它就是真的:当然,你可以研究为什么Gucci这个牌子成了人们关心的重点,为什么有人会相信它是真的有人会怀疑,你当然也可以开发用这个包可以做些什么:装东西也好,当礼物送人也好,放在家里当摆设也好——当然这样就离题太远了。其次,谎言与真实之辩建立在一种假说之上:现实当中只有一种真实。然而如前所述,站在不同的阶级立场上,很可能看到不同的真实。就算不是站在不同的阶级立场上,只要是处在不同社会处境中的人,甚至是处于不同社会角色中的同一人,都可能看到不同的真实。照此推论下去,结论很可能是:要么都是真实,要么都是谎言——得出这样的结论来,我自己也很难相信。

我想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正坐在图书馆的沙发里,蜷着腿看Ortner的文章。对面的桌子旁边坐了一堆印度模样的学生;一个皮肤黝黑,脸上有伤疤的清洁工正在擦拭一排复印机;楼上正在施工,我听到一个人的手机响了,旋即听到他很大声地跟手机那头说话——我很有点悲哀地想:这些莫非都是谎言?当然我并不怀疑那些桌子,印度学生,清洁工,复印机,或者回电话的工人的真实,我是指,我对所有这些人和物,及其所营造出来的情景的认知,以及我对这种认知的感受,——总之,就是我对自身处境的认识,——莫非都是一种错觉?如果是一种错觉,那么什么才是正确?文化神秘主义的学说,虽然在理论上推翻了,但是在感情上还是很有作用力的——特别是对于自我感觉对命运把握不定的人来说。

我想到了我的朋友,同样也是学人类学的Monica有一次对我说的话:

“Learning anthropology destroys us.”

脚都麻了,这个再真实不过了。

2005年于纽约

2016:纽约那一场大雪

2016年1月23日,纽约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从周五晚上开始躲进了自己的小屋——位于纽约皇后区Astoria一栋两层小楼。从地铁站回家的路上,想想极端情况下可能停水停电,顺路到 California超市买了一袋全麦面包、两袋金针菇,一包russel sprouts (不知中文怎么翻译), 还有一颗大白菜——要是停水停电,这些东西一样也派不上用场(超级难吃的全麦面包也许除外)。超市里队伍特别长,纽约人都在为预报的大雪做准备。我一边排 队一边不怀好意地想:这是不是政府有预谋的刺激地方经济的手段啊?

回家路上经过Bier and Cheese,一家我经常光顾的啤酒坊。此刻仍是周五的晚上,里面坐着三三两两喝啤酒的人,外面一丁点儿雪的影子都没有。我想明天大约要一整天缩在家里, 索性今晚在外面喝一杯,便推门进去。吧台正好有两个人要离开。酒吧招待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地问我要什么。我便问最近有什么比较好的黑啤。

自从有Bier and Cheese之后,我喝啤酒带有很强的季节性:夏天是白啤,或青啤,还有一些果味的啤酒;接近万圣节的时候就开始喝amber,或者pumpkin ale,十一月中后就逐渐过渡到黑啤了。现在正是喝黑啤的好时间:外面流传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雪,啤酒坊里暖暖的;黑啤浓郁厚重的味道,浓浓的带着白色泡 沫的口感,正是恰到好处。

1月23日是周六。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大雪纷飞。阳台上的积雪有十几英寸,被玻璃门挡在外面。阳台上的一把竹躺椅和一张小餐桌,跟几个大小不一的花 盆一起,渐渐没入积雪之中。隔着玻璃门看外面风雪肆虐,转头对端端正正坐在我旁边的Chino,一只大约5岁的小公猫说:作为一只家猫,你多幸运啊。

那些在夏天的傍晚,姿态优雅地穿过楼下荒草丛生的花园的猫们,在哪里躲避风雪呢?

房间里放着我喜欢的音乐,不急不徐,跟外面的风雪正好相反;屋角点亮了电子壁炉的火光——对于温馨家园最典型的想象,莫过于客厅里熊熊燃烧的壁炉, 温暖跳跃的火焰,传递出让人心神宁静的气息。虽然不是真正的壁炉,这个电子壁炉视觉上倒可以乱真,壁炉底下吹出暖风,只是没有柏木炙烤的味道。

雪更大了,Chino蜷在就近的沙发靠背上,眯缝着毛茸茸的一张猫脸,偶尔睁眼看着我,带着些许诧异的表情,好像质问为什么还不是吃饭的时间。

我只管看书,关于中国六朝的艺术,跟大雪,纽约,以及Chino都很远。那些风姿绰约的竹林七贤(外加一个荣启期!),他们的“秀骨清像”几千年前被嵌到门阀大族厚葬的坟墓里,几个月之后要在纽约展出了!

大雪肆虐,我有足够的时间想象3世纪的工匠们,在墓砖上刻画竹林七贤的身形,他们的锉刀细细地勾画出他们的风貌——毕竟,他们最先以自己的独立人格标于史册,得以被世人,特别是门阀贵族们敬仰,希望在来生能传承他们的风貌(至于命运,倒是不敢恭维)。

大雪肆虐,我有充足的时间想象墓葬的劳力,根据习俗要求,将每一块墓砖按照特定的顺序排列:下层放置表现依仗和狩猎场景的墓砖,上层放置竹林七贤的墓砖。墓室的主人安安稳稳地,享受着特定的护佑。

大雪肆虐,我有充足的时间想象近两千年前的这些墓砖,被匠人们的手细细雕琢过,被劳力的肩膀抬过,被几千年的泥土尘封过,再有几个月就要在纽约, 一个几千年前不存在的城市,一个几个月之前也不存在的展厅里展示给懂,或者不懂的观众们。

外面大雪肆虐, 似乎淹没了一切。电子壁炉发出一种低低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哼鸣。在读书的间隙,我这样写道:

The snow hasn’t stopped falling since last night.
Everyone is snowed in today.
Reading and thinking for the entire day, with tea, hot water and white wine.Played piano occasionally.
An electronic fireplace sends lively “flames” warming up the place.
Chino is silently sticking around, meowing for food from time to time, as always.

Beautiful.

It is an unfamiliar peace, and it’s almost effortless.
And a question remains: Am I numb to emotions, or have I reached a new level of emotional maturity?
I don’t have answers. I only know for sure, that I love this moment, and don’t want to change it a bit.

这样急于写下来,如你所知,因为我怕,等到大雪停止之时,我就忘记了。

2016/1/24

Astoria, New York

猴年春节:想像

A paper cut made by Shenzhan Liao in 2016

A paper cut made by Shenzhan Liao in 2016

想像当中,我的猴年春节还可以这样过:

2月7日,除夕:跟家人一起准备晚餐,吃晚餐;看猴年春晚,加入臧否春晚的行列;在微信上发红包,抢红包,损失流量。

2月8日,初一:去小镇附近的锣罐山寺庙上香,到公墓拜祭父亲和阿婆;晚上跟父亲家的亲戚聚餐,给小辈们准备红包(现在要准备多少红包了?似乎“小辈”们还真不少了!)。

2月9日,初二:出嫁女子回娘家的日子。小孩子可以跟父母回外公外婆家,当然有很多好吃的,还有红包。我没有娘家可回,还可以给外公外婆电话问候。

2月10日,初三:拜访镇上几个好朋友,带上自家熏的香肠,再捎上一碗自家做的叶儿粑:艾粑是甜的,把糯米跟艾草混在一起;猪儿粑肥肥白白的,外面是糯米,里面包了家制的馅儿:猪肉末、熏豆干与酸菜末按照适当的比例混合在一起。香肠和叶儿粑从进入腊月就要开始准备了。

2 月11日,初四:迎接灶神。有顺口溜称:“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安康。”灶神是个跟家家户户关系密切的小神。职位虽然不 高,老是围着锅台,旧时多跟家里的媳妇相处,可是每年腊月二十三就会上天去天宫汇报,家中善恶,上天都会一清二楚,所在每家每户倒是要格外尊敬。除夕之 后,灶神就从天宫回来了。初四这天,家庭聚会完毕,安安心心拜拜灶神。

2月12日,初五:迎接财神。

2月13日,初六:开市以后逛街。新年伊始,街市应当特别热闹。故乡小镇这十几年来虽然变化巨大,热闹集市仍然集中在小镇两条老街,以穿城而过的护城河为中心。要是天气晴好,阳光和煦,在熙熙攘攘的街道集市上随意逛逛,下午坐在河边场坝喝喝茶,便是最好的。

2月14日,初七:人日。买七种时令新鲜蔬菜,配条鱼,全家再聚一次。

2月15日,初八:祭星。白天可以学习做“金灯”, 等晚上星斗出齐之后,在门槛、灶台、锅台及案头各放一盏,以祛除不祥。之后全家一起吃元宵。这天也可以放生(Chino!你愿意被放生放掉么?)

2月16日,初九:祭天。原来这天是玉皇大帝的生辰。这个中国道家传说中天界最高的神选择初九为生日,是不是因为九是数字当中最大的?这天好像除了祭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

2月17日,初十:各地风俗不一,最喜的是“老鼠嫁女”。这天在家可以剪“老鼠嫁女” 的窗花,故事可爱,老少咸宜,不过可以免掉全家漆黑围坐吃炒豆子一节:据说古时为了不惊扰老鼠嫁女,免点灯——看来古人虽颇有幽默感,的确以鼠为患啊。

⋯⋯(中间略去数日——要是有什么神照顾不周,就多有得罪啦!)

最后,2月22日,元宵节: 要是镇上有灯会,晚上可跟朋友约了去灯会、猜灯谜。白天应该有舞龙灯罢?

聚了家人,会了友人,拜了神人,热闹年就过完了。

坐在纽约的一个咖啡馆里,就一杯卡布看窗外飞雪,这样的想像似乎特别痴人说梦——单是从除夕到正月十五两个多星期的假期,就无处可寻!

不过想像嘛,不就是要超越此时此地么。也许下一个猴年,也许不是猴年。我愿付出所有,换来这样一个与家人一起的有仪式感的春节。

215/2016

Astoria,NY

天涯海角之凤凰机场候机篇

三亚之行,从三个大学时代好友一念始,至目送母亲一个人拖着简单的行李包消失在08号登机口终。现在坐在三亚凤凰机场的候机厅,等待自己11:50回北京的飞机。

机场的情形是最熟悉的,全世界都差不多。从星巴克买了大杯拿铁,坐在“满记甜品”对面,回想起昨晚坐在8mm冲浪客栈面对大海的木楼梯口,看黑沉沉 的大海不断翻涌白色的浪花:远处的礁石已完全隐没,只有旁边停泊的渔船的灯光漂浮在黑暗之中;沉稳有节奏的海浪声从暗夜涌动中传来,固执、单调而让人欣 慰;海滩上仍有三三两两的人们携手慢慢走过。一个年青男子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一把红色的玩具塑料小铲,低头弯腰在海滩上挖掘。

背后是8mm酒吧的音乐;隔壁传来烤肉的焦香,心中似乎有所感。母亲在楼上客房看杂志;对已经离开三亚的两位好友发微信,说黑夜沉沉,想起前尘往事,就没有再说下去。

在凤凰机场候机,看到史铁生《我的地坛》里一段话:
“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此处删去数句]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写这段话的史铁生,21岁上便已瘫痪,五年前脑溢血突发去世。他说“成熟的希望与绝望”,我相信。

好友说:“廖云淡。”
我说:“求云淡。”

前尘往事,黑夜中的海浪已代我说了罢;
前尘往事,黑夜里的海风已为我吹散了罢;
前尘往事,夜色下匆匆褪去的流沙已裹携去了罢……

所以现在坐在我的行李旁边,目光平静,注视前尘往事,注视离别之痛。等我的飞机到了,就登机。

2015年12月31日

三亚凤凰机场

东邪西毒:Ashes of Time (一)

张国荣。

        看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是因为“哥哥”的忌日。所以先来说说张国荣。

        13年前的4月1日,张国荣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24层坠楼自杀,在“愚人节”跟世界开了一个真实的玩笑。如果“哥哥”生前最怕的是被世人遗忘,那么13年 前的落幕让他永远定格在世人的记忆中。13年后的4月1日,在当年尚未存在的微信圈里,不可避免地流传着对“哥哥”的纪念。

        《东邪西毒》一开始,欧阳峰(张国荣饰)拒绝喝那坛让人失去记忆的“醉生梦死”酒,也许正如“哥哥”本人,宁愿挣扎于记忆之中——越是要努力去忘却的,越是深藏于记忆之中。体会之深切,又岂是一坛“醉生梦死”酒可以一笔勾销的。

        我算不得一个“哥哥”迷。1983年他的第二张粤语唱片《风继续吹》推 出时我还在读小学。那时荣昌县城的大街小巷刚刚开始流行粤语歌曲,临街的店铺摆出一张张墨绿的台球桌,发昏的荧光灯下,“社会青年”们手拿长长的桌球杆, 手指缝里卡一支袅袅的、细细的香烟,像模像样地围在桌球边;《英雄本色》让电影院里充斥了遥远的香港黑社会的打打杀杀——那时候,男生们如果要“潇洒”, 少不得要把前额的头发稍稍留长一点点,要是能承受住父母责骂,甚至或有获得父母支持的,还可以把留长的头发稍稍烫卷一点点,敞开齐腰的夹克,用“粤语”来 一段:

        風繼續吹

        不忍遠離

        心裡亦有淚不願流淚望著妳

        過去多少快樂記憶

        何妨與妳一起去追

        要將憂鬱苦痛洗去 

        柔情蜜意我願記取

        要強忍離情淚 

        未許它向下垂

        愁如鎖眉頭聚 

        別離淚始終要下垂

        虽然并没有多少忧郁苦痛可以洗去;

        虽然并不曾经历过多少柔情蜜意与离情;

        然而那时间的少年,仍真心实意地紧缩眉头,为当下的、遥远的、真实的、或者虚幻的人生感慨——那个有张国荣的电影和歌声陪伴的人生。那时候张国荣本人也才27岁。

        23年后,那时间的少年享受过柔情蜜意的片刻欢愉,经历过离情,品尝过忧郁,也体味过洗去苦痛的滋味,在当年从不曾想到过的纽约看《东邪西毒》,“哥哥”却更加亲切起来。

        正如《东邪西毒》最开始借佛典云:“旗未动,风也未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动。”

4/3/2016

Astoria, New York

相关文章:东邪西毒:Ashes of Time (二)

东邪西毒:Ashes of Time(二)

桃花。

爱上桃花。

爱上她的美艳,眉入鬓,面若霞,朱唇轻启,悠悠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赢的那个,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最中意的人都不在我身边。”

爱上她的幽怨, 在山的那边等那个人,那句话,等到有一天,欲笑还哭,只能将一片高傲的痴心,付与时间。手握枯萎的栀子花,将双眼紧闭。

爱上雪白的她,青丝长发,玉面如雪,食指纤纤,柔弱如清风、如羽毛、如至纯的梦幻,如至美的回忆。

然而又怕桃花。怕她的美,沁入心脾,不知不觉,带走了自己。

看《东邪西毒》里张曼玉对桃花的完美演绎,那段桃花的独白,字字好像敲到心里去,生出许多遗忘已久的感慨。再强大 的内心,也赢不过时间,只等有一天,有个像桃花一样的女人,轻轻一句话,便击碎你用心铸就的壁垒。美艳如桃花,也逃不过这样的幽怨。对世间所有的女子,这 是诅咒,还是安慰?

2016年4月4日星期一
Astoria, New York

《海之恋》:献给远方的母亲

2016年5月8日是母亲节。

在喜欢的咖啡馆60beans里看到John Masefield一首1902年的诗,全文如下:

Sea Fever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 to the lonely sea and the sky,

And all I ask is a tall ship and a star to steer her by;

And the wheel’s kick and the wind’s song and the white sail’s shaking,

And a grey mist on the sea’s face and a grey dawn breaking.

***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 for the call of the running tide,

Is a wild call and a clear call that may not be denied;

And all I ask is a windy day with the white clouds flying,

And the flung spray and the blown spume, and the sea-gulls crying.

***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 to the vagrant gypsy life,

To the gull’s way and the whale’s way where the wind’s like a whetted knife;

And all I ask is a merry yarn from a laughing fellow-rover,

And quiet sleep and a sweet dream when the long trick’s over.

这首诗的中文译名为《海之恋》,少了点fever隐喻的热度,脉脉温情,倒是与全诗的格调吻合。

我是在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Crying to Please My Mother里读到这首诗的。作者Catherine Hiller在文章开头提到跟92岁的母亲去Sag Harbor的海湾划皮划艇,Catherine有点担心母亲的身体,母亲却雄心勃勃地想划到附近的小岛。一路上母女俩拌嘴,划艇,在回程的某个片刻,母 亲开始吟诵Sea Fever的开头一段: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 to the lonely sea and the sky,

And all I ask is a tall ship and a star to steer her by;

And the wheel’s kick and the wind’s song and the white sail’s shaking,

And a grey mist on the sea’s face and a grey dawn breaking.

我坐在60beans临街的窗边,看Ditmars大街上车来车往,想像Catherine 92岁的母亲挥动船桨,在荡漾的海水中吟诵Sea Fever。我也就着《海之恋》的调子,想像在周日的午后,跟母亲一起坐在房子后面露台的阳光里,喝一杯茶,在吱吱嘎嘎的躺椅上眯缝着眼;能挽着母亲的手 臂,走在河边的石子路上,微风拂过青草的芬芳;能在厨房的桌边,和母亲边聊天边摘豆角,熟练地掐去豆角两头的尖角。

That is all I ask.

下午3点的60beans弥漫着慵懒的音乐,我的母亲此刻仍在凌晨3点荣昌的寓所里熟睡吧?上一次跟母亲在一起是去年12月, 在海南三亚的海滩边,早上从栖居的海边客栈到附近街道的小餐馆吃早点,然后去附近的海滩踩着沙子走过长长的海岸线;下午母亲小睡,我则跟了客栈老板兼冲浪 教练去学冲浪。晚上母女俩坐在昏黄的房间里看书聊天。我对母亲说:

“如果我有自己的孩子,我希望能像你抚养我一样抚养她/他。”

我知道自己并不完美。我38岁, 旅居纽约, 依然单身,生活当中有很多起起落落。但我知道母亲毫无保留地支持着并不完美的我,即使她并不完全赞同:她并不舍得让我只身一人去纽约求学;她并不赞成我独 自背包两个月游历川西;她打心底里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然而她在我的选择面前保持缄默,即使那缄默里饱含她自己的焦虑。我知道当我选择走向广袤而孤 独的大海时,她的目光就是那指引船帆的星斗。

我亦接受我自己,接受我将来并不完美的孩子。作为母亲的女儿, 也许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赞美。

题后记:我一遍遍修改这篇短小的文字。思念是如此强烈,既是对我母亲本人,也是对“母亲”的想像本身——人心灵深处最温暖、柔软而安全的地方。我坐在纽约家中墙角的沙发里,闭上眼睛,身后似乎就是三亚安静的海滩,我和母亲手挽手赤脚走着,时有时无地闲聊。

我也发现,即使经过这么多年,我仍然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的人。

廖氏族谱与阿公手迹

阿公手录廖氏族谱

阿公手录廖氏族谱

廖氏族与阿公手迹

荣昌峰高泥巴塘廖氏宗

三代而下家法之不行久矣。其某公之世系所由来,某妣之姓氏之由出,祖考祖妣之居迁徙及出生死亡葬殡时间与地点,大多失。甚至昭穆失其序,丘 墓失其踪,掘所由,惟不修家之弊也。X水有源源而流X木有枝枝?而叶茂,人子而不思其本源哉?然而古之世家旧族莫不有。家之有,犹 国之有史,叙述往昔始末,记载贵X详实,足万世之法,百代之源,使其尊卑有序,昭穆不紊,疏有别,真弗淆,渭攸分。自一世至百世,由一人以至万 人,井然有X,俄然为观。其先世之型,庶有感孝思之心而兴起尊祖敬宗之念也。吾族廖氏,自春秋周文王之子辛伯廖伯之后。有太始祖叔安公者,仙表不凡, 源于西晋,古志可稽远传至十三世崇德公,由晋迁江西始祖X。崇德公至七世裔花公(字循政号宝蕃),由福建始祖者。花公数传递至八世 德源公,由移粤,X即广始祖者。至十六世超常公,同胞四人,于康熙(庚寅)年,由粤入蜀,在川道重府荣昌峰高坪落,丕振家X 蕃昌,弟兄分炊,公居迁移坭巴塘,次房超伍公移居XX,三房超公移居敖家,四房超群公依据土屋基,迄今译历十代。年湮久,源与流,后嗣 枝叶繁衍,人才出,迁徙仍,星布他,莫能相。其如由桂相入蜀者,所在皆是。X有小模迁祠修,并纷纷组织清明春分冬至年(?)会 ,以崇祀典,联络本邑族。求立同宗会以来,历经卅余之久,惜未尽调查之能事,尚未继续编修完整,以X收效仍XX多,不能使通族之人知悉源流顛末。 言念及此,深为遗憾,每向族,筹备经费,先修本房小修通族大。没如人力力均感缺乏,未便着手。此以往,久XXX世愈失所稽。关 于家庭宗族不能团结X散失依。如秦越人之肥瘠,莫不相X,劣之由,基于此。余借殷殷,故搜祖父笔,参考昔年旧,因陋就,笔自始祖以及当 代有祖有妣,直系血尊卑X其名姓氏,其出生死亡葬殡时间地点及山向,X表,编订X册一目了然,了吾威愿,仰我后嗣,仿此继续。后 世子子孙孙,福泽绵远,世代昌荣,余X不能通族修X本房直系一派源流,明次叙,庶使本房子,由是而溯源流即其他旁支,无不由此而识历代原委,可 供将来修参考材料,于一房之小,不失小之一助云。 民国三十五年次丙戌仲冬上旬 由粤至蜀德源公卅三世/西蜀荣邑超常公八世 自松茂之氏 年四旬撰并

伊斯坦堡.木心

伊斯坦布尔2014年夏

伊斯坦布尔2014年夏

去过伊斯坦布尔也有些日子了。那是2014年的八月。记忆中每一天都艳阳高照。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波涛翻滚。地中海的碧波一望无际。

然而并没有写下关于伊斯坦布尔的任何东西。直到今天,看到木心的诗《伊斯坦堡》:

深秋薄暮的伊斯坦堡

路人穿着黯淡的厚外套

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

真实得像假的一样

 

远古的拜占庭无足为奇

奥图曼帝君也面熟陌生

一头撞进爱国主义的怀抱里

零零落落的却是欧化的物质文明

 

石板街道,老木屋,夤夜失火的船

废弃的港口,野狗,垃圾,街车

女眷幽闺,奴隶市场,负重的人驼

禁酒的戒令,回教托钵僧客栈

 

纪德、芮尔瓦、戈蒂叶、福楼拜

他们才是伊斯坦堡的旧情人

阿麦特.拉辛说,他说

一个地方的风景,在于它的伤感

不错,即使在八月的艳阳下,伊斯坦布尔仍然透着一种伤感。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川流不息的车辆,在大大小小清真寺的注目下,有种挥之不去的历史感。我和K流连忘返于蓝色清真寺、索非亚大教堂和奥特曼君主的Topkapi王宫之间,在Sultanahmet错综复杂的街道里迷失方向。我们坐在Galata大桥底下,就一杯EFES啤酒遥望河对岸Galata塔,被散乱的石板街道和高高低低的红色屋顶的房屋簇拥。伊斯坦布尔是历史的,伤感的。有一个好的旅伴多么重要,要不然会喘不过气来。

读土耳其的历史让人眩晕。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的身影在小亚细亚半岛重叠;拜占庭和奥特曼帝国相继千年;各种古文明的辉煌与沉默,看看索非亚大教堂便知道:古希腊式的柱子,罗马的穹顶,拜占庭的基督教,阿拉伯文字书写的匾额⋯⋯是了,伊斯坦布尔的伤感在于它过眼云烟的辉煌——每一笔都记录它们悲剧式的谢幕,伴随杀戮、纵火焚烧以及毫不留情的遗忘。

今生是无法与木心同游伊斯坦堡了。但隔着时空遥想我们曾涉足同一条街道,同样遥望过Galata塔,同样对这座城市心生爱慕,又愁绪满肠,也算是欣慰了。

5/23/2016

Astoria, New York, NY